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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瘦馬馱詩天涯

農家小院。

薄野景行悠然觀雪,風過檐下,卷起晶瑩雪花。她坐在軟椅上,腿上搭着一條毛毯。苦蓮子在一邊鍘藥,穿花蝶在一旁煮酒。

不多時,闌珊客突然回轉:“谷主,今日江清流見了青衣樓的人。但入鳳凰樓之後,整整一個時辰不見出來。屬下着實……有些擔心啊。”

薄野景行哈哈一笑:“江隐天找他了,連找他說些什麽,老身都猜到了。”

闌珊客終于忍不住:“江隐天欲言何事?二人不是已經反目成仇了嗎?”

薄野景行指腹輕撫膝上薄毯:“無非以年邁老朽乞憐,讓江家娃娃重新執掌江家。唔,說不得還要講些老身的壞話。”

苦蓮子忍不住停了鍘草藥的手:“江隐天與江清流畢竟是血脈至親,是自己人。這倒是不得不防。我種胭脂花的地方,也是個清淨之地。不如同闌珊客與穿花蝶帶上谷主速速轉移。”

薄野景行仍然望着落雪:“不必。老身為何要逃?他與江家娃娃乃血脈至親,老身肚子裏這個莫非就是外人不成?”

……

數日後,江清流如期返回。

他連日趕路,一到小院就讓吳氏燒了熱水。正在洗澡,薄野景行拱了進來。江清流眉頭微皺:“你沒見我在洗澡?”

薄野景行扯了凳子坐在他澡盆旁邊:“老身連你爺爺洗澡都看過,還會偷看你不成?”

江清流大怒:“你怎麽會看過我爺爺洗澡?”

薄野景行不解:“爾祖當年與老身乃八拜之交,看過洗澡有什麽好奇怪的?”見江清流氣得火冒三丈,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現在還懷着人家的孩子,提這個問題,似乎确實不太合适。她立刻變臉,怒氣沖沖地問:“你是不是見過江隐天了?那你打算何時殺我和你叔?”

江清流果然沒有繼續追究:“胡說什麽。”

薄野景行雙手捧住他的臉讓他擡起頭來:“那老狗恨老身至極,他若前來找你,豈會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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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流哭笑不得:“放手!他好歹是我太爺爺,你就不能尊重一些!”

薄野景行不放:“哼,他可尊重過老身一星半點?你若要取老身腦袋,不若現在就取了去。黃泉路上,老身跟你叔同行,也不寂寞,哼!”

江清流洗完澡,扯過毛巾擦身:“真是一孕傻三年,你何時也做起女兒态來了。”

薄野景行悻悻然,江清流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薄野景行,不論你有何陰謀,我只希望不要殃及孩子。所以你大可放心,江某再如何,斷不至于此時對你不利。”

薄野景行冷哼:“你們江家的人,表面正氣凜然,個個男盜女娼!又有哪個是信得過的?你堂堂武林盟主,保不住妻兒也就罷了。老身挺着大肚子随你東躲西藏、風餐露宿,可曾有過半句怨言?你倒好,居然還密謀害老身和肚裏娃娃性命!你要臉不要?”

江清流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沒有暴跳:“老賊,第一,江家男丁不曾盜,女兒更是個個貞烈。第二,我好好一個武林盟主,若不是遇到你,我也不致東躲西藏。第三,你天天雖不算錦衣玉食,但是我又幾時讓你風餐露宿過?第四,我并沒有密謀害你性命。第五,你要是再無理取鬧試試!”

薄野景行冷哼,卻沒有再鬧下去,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江清流穿好衣服,這才蹲下來,輕撫她的肚子半天,突然把耳朵貼在她腹部聽了聽動靜。薄野景行像撫摸小狗一樣撩撥着他的頭發,半晌,微涼的指腹突然滑過他的臉龐。

江清流一怔,身後突然一陣響動,是吳氏進來收拾澡盆了。見到二人情景,她倒是笑嘻嘻的,“喲喲,我來得不是時候。”

江清流忙起身整衣,見薄野景行行動不便,伸手把她扶起來。兩人緩緩行出,外面已經擺好飯菜。金元秋、單晚婵等人都在席間。江清流與薄野景行落座之後,單晚婵坐到薄野景行身邊,薄野景行也不吃飯菜,自喝着胭脂露。

江清流有心饞她,往她面前的碟子裏夾了只雞腿。薄野景行大怒,不堪與雞腿對視,索性回房睡覺了。

不久之後,江隐天再次聯絡江清流,自然仍是為了薄野景行一事。江清流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她總歸懷着我的骨肉。在她生下孩子之前,我絕不對她動手,也絕不允許別人對她下手。”

江隐天暴跳如雷:“若她産子之後,要對付她就難了!清流,你老實告訴我,她是否對你許下重諾?我與少桑已是前車之鑒,你萬不可重蹈覆轍啊!何況這孩子一旦出生,你跟她如何能撇清關系?日後江湖,你如何自處?”

江清流卻一反平時恭順:“她腹中終究是我的骨肉。晚婵之事,已是我畢生所憾,若我再為一己之私而殺妻滅子,難道日後于同道跟前,我便能泰然自處了嗎?”

他站起身,緩緩走出房門:“太爺爺,當初你為我取名清流,想必也曾寄予厚望。而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孫兒,已明白世事人倫,知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薄野景行之事,我意已決,休要再言。”

江隐天獨自坐在桌邊,杯中酒已涼透。他站起身,突然嘆了口氣。身後,青衣樓樓主過來攙扶:“族長,此事如何處理?”

江隐天又是一陣猛咳,“青衣,我老了。”青衣樓樓主正欲安慰,他擺手制止,突然又道,“我一手栽培的孩子已然長大成人,我又怎能不老。讀書通大義,立志冠清流……哈哈,昔年新苗今已亭亭成木,我又何懼老朽。”

回到山間小院,江清流令苦蓮子、闌珊客等人收拾行裝,帶着薄野景行又搬了一處地方。單晚婵和金元秋跟在身邊,事事打點。苦蓮子與水鬼蕉日日煎藥服侍,總算是無驚無險。

這一日,江清流再次接到青衣樓樓主傳信,有生意約談。回來之後,江清流再度準備起行,臨走之前,薄野景行倚于床頭,青絲如墨:“你這次要前往何處?”

江清流收拾了兩件衣服,以及一些常用之物:“往返約莫十六日路程。這筆生意之後,我不再接手其他,便留在這裏,待你安然産子之後,再談其他。”

薄野景行擡頭細看他,眸若點漆。

江清流被她看得不自在,略略別過臉:“怎麽了?”

薄野景行一笑:“乃祖江少桑一生無知輕狂,太祖江隐天生性卑鄙狡詐,想不到娃娃你卻是重情重義之輩。”

江清流簡直無語:“下次你誇我的時候,能別順便損我祖宗四代嗎?”

薄野景行倒是嚴肅:“實話實說而已,無所謂貶損。”

江清流收拾好衣物,正準備出門,身後薄野景行突然叫住他“清流……”

江清流轉身,榻上人眉目如畫:“無事,去吧。”

江清流從卧房出來,迎面碰上單晚婵,兩人如今多少有些尴尬。江清流知她如今已心有所屬,也只是略略點頭,正當擦肩之時,單晚婵低聲道:“夫……江大哥,這裏是一些刀傷藥、迷藥、解藥清心的藥丸,雖盼你用不着,但帶在身上總是有備無患的。”

江清流接過來,終于也輕聲道:“多謝。”

單晚婵略略一福,轉身進了薄野景行的房間。伊人背影沒入珠簾,江清流這才大步出門。

卧房之內,薄野景行擁被坐起:“小媳婦兒,叫苦蓮子、闌珊客等人速來見我。”

單晚婵微嗔:“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先吃點東西嗎?”

薄野景行摸摸她的頭:“好好好,先吃東西。”

不多時,苦蓮子等人過來,薄野景行一改平時慵懶:“水鬼蕉,你帶小媳婦和金家閨女離開此處,前往別處安置。苦蓮子,你即刻布下毒陣。闌珊客,你拳腳功夫不濟,正好老身又身體不便,便将一身輕功借與老身一用吧。”

幾人均一臉意外,水鬼蕉第一時間怒罵:“谷主是說江清流這次是托故遠離,實則會帶人前來攻殺我等?這個奸賊!”

他話音未落,單晚婵已經出言:“他不是這種人,你不要這樣說他。”

薄野景行揮手,示意大家立刻照辦:“此事當與他無關,但江陷天此人也是個果敢狠辣之輩,不可不防。”

苦蓮子即刻便行準備,毒藥他倒是有許多,布下毒陣也不是難事,穿花蝶也立刻讓單晚婵、金元秋簡單收拾,離開這裏。

臨走之時,單晚婵還是頗為擔心。薄野景行反倒安撫她,“江隐天算個屁,小媳婦不必擔心。”

單晚婵與江家到底關系尴尬,也不再多說,跟金元秋一起,由水鬼蕉帶離。待諸人離開,闌珊客這才問,“谷主,我們自從離開沉碧山莊,外面雖然風聲甚緊,卻一直相安無事。為何這次,谷主如此戒備?”

薄野景行輕撫腹部:“江隐天一直視老身為眼中釘、肉中刺,若非垂涎五曜心經,早已将老身碎屍萬段。此時老身行動不便,天賜良機,他豈肯放過?”

苦蓮子點點頭,随即又嘆了口氣:“只是此事之後,谷主與江清流……恐是萬劫不複了。”

“萬劫不複……”薄野景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兩只秋後螞炸,一繩牽足,暫栖一穴,日日霜原逐草,共度時艱。還能指望天長地久不成?”

兩日之後,清晨。

闌珊客正在薄野景行房裏,倚着牆角而睡。突然外面一陣響聲,頓時只見火光沖天而起,包圍着山間小院。

火光之外不過丈餘,江隐天帶着四五十人身着勁裝張弓拉弦,一臉警惕。

“族長,這把火,足可将那薄野老賊燒成灰燼了吧?”有個年方二十的青年人大聲道。其餘人也紛紛附和:“那老賊已懷孕八九個月,只怕走路都困難,豈能逃出火海?哈哈哈哈。”

江隐天神色仍然嚴肅:“此人能在江湖橫行無忌,絕非無能之輩。不可掉以輕心。”

大火在浸滿火油的硝炭、柴薪上燒得聲勢驚天。屋子裏,薄野景行正在穿衣服,闌珊客和苦蓮子在一旁看着,等她終于穿好衣服,這才緩緩道:“走吧,出去見客。”

苦蓮子眉頭微皺,他好歹也是久經風浪的,不至于此時慌了手腳:“谷主,江隐天為人老辣狠毒,肯定不會簡簡單單只放一把火。此時出去,恐中奸計。”

薄野景行示意闌珊客微微蹲下身子,自己騎将上去:“避我身後。”

江隐天也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已燃成火海的小院,胸肺之間又有些悶痛,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不管見到任何人,立刻放箭!”

話音剛落,就見火光中兩個影子沖天而起,如同踏焰升空一般。她竟然就這麽無所畏懼地沖了出來!

江隐天的聲音已經超出自己能控制的音量:“放箭!射殺薄野匹夫!”

箭矢如雨!

然而就在漫天箭雨與騰騰火焰之中,一抹詭異的紅光在烈焰中縱橫交錯,箭雨如同觸及一堵無形的牆,轉瞬墜落。

大火更旺,那抹影于由遠及近,竟然輕盈地躍出火海,落在諸人面前。江隐天這才看見,薄野景行一襲霜色長衣,雙足竟踏于另一高大男子肩膀,而旁邊另一男子還扯着個獨眼老者。

他目光微凝,先前苦蓮子住在沉碧山莊之時他未曾留意,那裏畢竟來來往往全是武林人士。江清流又素來交游甚廣,他平素甚少留意。如今想到到薄野景行的身份,卻頓時認出這個獨眼老叟:“苦蓮子!”

苦蓮子冷哼:“江老狗,你們江家真是該死的沒死啊。”

江隐天神色猙獰:“放箭!”

這樣近的距離,箭矢雪亮的箭頭在火光的映襯下散發出攝人心魄的寒光。薄野景行雙手刀絲交織如網,她足下的闌珊客森然逼近。二人一體,如同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

江隐天所率之人連連後退,弓弦上箭,畢竟需要時間。趁着箭雨稍緩,薄野景行突然飛縱而出,右手一握成爪,當前一個江家子弟只覺脖子上一緊,已被什麽東西環住。随即整個身子淩空飛起,發髻已被人握在手中。

他想呼喊,然而還未開口,瞬間就是十幾支羽箭破風而來,他張了張嘴,雙腳一蹬,已然氣絕。薄野景行以此為盾,又逼近數尺。

江隐天退後幾步,突然手一揮:“下網!”

一張大網從天而降,薄野景行沉喝一聲,一掌猛擊于地面。離得近的幾個江家兒郎瞬間仰面栽倒。而那堅韌的漁網在風中一個舒展,寸寸成灰。

江隐天臉色鐵青,薄野景行右手刀絲如流火,瞬間已斬落三四個頭顱。而這變故不過在她一個起落之間。眼看她去勢将竭,闌珊客已輕縱而至。薄野景行足尖在他掌心一點,重又站上他肩頭,衣袂飛旋。

諸人手裏還握着弓弦,但是這一刻大家都忘記了放箭——她動作實在是太快。

“呔!”江隐天大喝一聲,腰間定劍已然出鞘。劍鋒直逼闌珊客——他也看出闌珊客雖輕功卓絕,然功法不濟。薄野景行卻只是在闌珊客肩頭略一停留,又羽燕一般縱起,右手刀絲如蛇信,瞬間纏住了江隐天的劍身。

江隐天心知不好,薄野景行左手指間微動,另一根刀絲已然奔至。他不得己,右手松開,任兵刃脫手。但即使反應已夠迅速,再要抽身已來不及。

正在這時,他身後一個面容十分年輕的少年一下子撲上來。刀絲從少年眉間穿過,只留下一個極小的紅點。

江隐天連胡須都在抖動,那少年似乎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何事。他上下看看自己,并沒發現其他傷口。而在他尚反複确認之時,薄野景行的刀絲又抹過兩個人的脖子,頭顱飛出十數步,鮮血沖天。

那個少年這才覺出眉心之痛,他伸手摸摸腦後,手中沾了一點點紅白之物。他軟軟地倒在地上,長劍墜地,發出如主人一般茫然的一聲響。

薄野景行如入了羊群的惡狼,在人群中沖殺。刀絲過處,嘶吼聲戛然而止。她一身浴血,狀若修羅。一旁的苦蓮子急得團團轉——到底何時發動毒陣?

薄野景行似乎壓根兒沒想起毒陣這事,江隐天這次所帶四十六人,轉眼就成了四十具屍首。另有數人還活着,也是肢體不全了。

薄野景行連腳印都浸了血,她與江隐天漠然對視:“何必呢?”

江隐天右手往後一握,抽出一個已然戰死的下屬所佩長劍,劍花一挽,又直刺了過來。薄野景行突然站定,闌珊客想要跟過來,她擺擺手,示意闌珊客退至自己身後。穿花蝶護着苦蓮子也趕了過來:“谷主?”

面對江隐天淩厲的攻勢,薄野景行卻突然收了刀絲。她足尖微挑,從屍骸旁挑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穿花蝶,睜大你的眼睛,此一戰,你畢生只能見此一次了。”

穿花蝶尚不知何事,立刻凝神看去,就見江隐天揮劍如風,氣貫長虹。他本是風燭殘年,然一劍在手,整個人瞬間便如展翅鲲鵬,其招式之精妙流暢,如作畫成書,渾然天成,毫無破綻。薄野景行右手執劍,舉劍相迎。

只是普通的青鋒劍,但在二人手中,仿佛綻出巍巍清華。江隐天已是病危之體,卻如同被注人了一種莫名的力量,他連目光都變得神光湛湛。那是一個真正的劍客,他的神魂已然與劍相融。

薄野景行懷有身孕已近九個月,但長劍在手,招式便如流風回雪。

“欲取還予,欲擒幫縱,大危為安。”薄野景行一字一句地提醒點撥,每一劍的意圖、下一招的預判。那不是什麽秘籍,卻是兩個屹立于武林巅峰之人的經驗與判斷。它不能寫成任何條文,那是任何語言都不能束縛的靈動。

穿花蝶與闌珊客只覺得劍光缭亂,兩人出招太快,往往要一招過去三四回合,他們才想明白薄野景行那句話的用意。

穿花蝶額頭上全是汗,精神的高度集中,與生怕觀之不詳的恐慌,讓他比飛縱千山更易疲倦。

“收放有度,綿裏藏針,三寸懷柔可化剛。”長劍在清晨的第一縷晨曦之中綻放,光華燦爛。江隐天的劍法,時而大開大阖,時而謹小慎微。兩位驚世劍客,在這個小山谷的晨曦之中進行一場曠世決戰。

觀者默然。

劍雨成花,兩人交手二百七十一招了,薄野景行額間沁出細汗,江隐天的呼吸也越來越沉重。已經腐朽的身體,無法再任由他透支體力。他招式漸緩,薄野景行也覺得腹中微動。

“江隐天,爾雖人品低劣,總算手底功夫還能見人。可惜老身身體不适,不便久戰。我這便要結束戰局啦,爾可有遺言否?”

江隐天連胡須都在抖動:“江某拼死殺賊,生死何懼!”

薄野景行右手斜挑,長劍突然從一個古怪的角度刺出,江隐天只覺右臂一痛,那劍尖從他肋下由下往上一挑,他只覺得五髒六腑都是劍氣的冰寒。

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噴出喉頭。只是于滿地殘骸之中,也遠不如平時鮮豔。薄野景行以劍拄地,也用了好半天複才調勻氣息。江隐天的胸膛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這時正拼命地喘息。

穿花蝶還在發呆,闌珊客随苦蓮子走到江隐天面前。雖然陣營的對立讓他對此人極為不恥,這時卻也忍不住道:“這匹夫被稱為武林四劍聖之一,竟也名副其實。”

苦蓮子微曬,雖然不服,卻也沒再言語。

薄野景行緩步走到江隐天身邊,踹開他面前的屍骸,尋一處幹淨的地方坐下來:“江家老狗,三十餘年,你的劍法倒是未曾擱下。”

江隐天唇邊已經隐隐現了血沫,他的右肋已被鮮血濕透。他還在喘息:“三十餘年,你心中的仇恨,又何嘗擱下?”

薄野景行點點頭:“此次交手,雖然各盡全力,卻終究難以盡興。若是三十年前,你我一戰,必能酣暢淋漓。”

江隐天眼中有一種淩駕天地的驕傲:“若是三十年前,江某豈須你舍棄自身武器,以劍應戰?”

薄野景行擡手擦拭着額間香汗,江隐天仰望天空,流雲朵朵飄蕩在他雙瞳之中:“薄野景行,吾有一問,盼你如實回答。”薄野景行點點頭,江隐天聲音粗重:“五曜心經,真的能返老還童,長生不老嗎?”

薄野景行垂眸,終于如實相告:“不能。”

江隐天痛苦地咬緊牙關,渾身戰栗:“當年……你果然欺我。”

薄野景行倒是神色坦然,“少桑賢弟聰慧多智,吾與他,也算是惺惺相惜。但若一定要在你與他之間選一個人為敵,當然還是老狗你更合吾意。”

江隐天痛苦地搖頭:“薄野景行,我不行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乞求死于閣下刀絲之下,也算是……不負江某一顆大好頭顱。”他嘴角溢出血色的泡沫,薄野景行扶着穿花蝶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這一代絕世劍客:“以你劍法,倒也當得。”

話落,她刀絲如蛇信,如流光一瞬,在江隐天喉間,留下一抹光豔的血痕。

江隐天喘息平歇,喉間一口氣咽下,雙眼緩緩阖上,遮蔽瞳中雲山。

這個成名江湖六十餘載的劍客,在執掌江家二十多年之後,在這個寂寥山谷默然長眠。

那時候,正是冬去春來的時節。暖陽普照,大地複蘇。

江清流在一片新綠之中策馬疾歸。在與青衣樓樓主交割任務之時,突然一行人找到了他。江清流一怔,迎面一人白眉白發,她拄杖走近,頭上玲珑雙蝶輕輕振翅,威嚴中卻也顯出龍鐘老态。

江清流止步躬身:“太奶奶,您如何來了?”

來的正是江家族長夫人周氏。她身後跟着的,不僅是江家的長老宗親,更有八大門派頗有名望的廣成子道長、元亮大師、蜀中大俠鐵筆判官等人。

周氏目光沉靜如水,然面容卻隐現憔悴:“昨日,我與你堂叔江淩犀在江家發現一間密室。于其中搜出幾封書信,本來家醜不可外揚,但滋事體大,老身不得已請諸位做個見證。”

江清流目光微凝,就見周氏從懷裏掏出一封陳舊的書信。書信展開之時,她雙手竟有一絲顫抖,久不能言。元亮大師見狀,不由上前接過書信,一看之下,面色大變。

随即信件被多人傳閱,江清流一時無解,只得上前。

“……茲立盟約,徹查寒音谷滅門一事,而行以五曜心經相易,背約天誅……”

“這……”廣成子道長也是一臉驚駭,“這是江族長同薄野景行訂立的契文?”

江清流倒吸一口涼氣,周氏仍然面色嚴肅:“不只如此,密室裏還有五曜心經的修習邪術……家夫犯下如此滔天之過,老身雖一介婦人,也知這天理二字,如今既己知曉,定不能容。”

江清流手心全是汗:“他如今何在?”

他乃沉碧山莊莊主,對整個山莊從小便了如指掌,為何會突然出現密室?江隐天為人之精細,別人不知,他如何不知?這樣一個人豈會愚蠢到跟薄野景行訂立白紙黑字的契文,留下來日暴于人前的隐患?

周氏的聲音沙啞而蒼老:“他……前日得知薄野景行的行蹤,前往……滅口了。”

說完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幹,身後的侍女立刻扶住了她。

江清流再不言語,狂奔而出。其餘人頓時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周氏深深吸氣,又恢複了鎮靜:“還有關于前家主少桑之死,密室中也有邪方記載。根據如今的證據看來,清流與薄野景行之間的牽扯。竟是因此人妄圖獨霸江家職權而加諸陷害……也請諸位作證……”

駿馬長嘶,江清流在風中策馬飛馳。芳草溢香,春光和暖。他的心是冷的。當年雁蕩山武林正道與薄野景行的一場決戰,縱然江少桑有意誇大,但這老賊又豈是浪得虛名之輩?江隐天僅憑一己之力,談何滅口?

山間小路崎岖依舊,他尚未走近,就看見未熄的煙霧。小院已被燃成灰燼,焦木支離。

廢墟旁邊,有人正在等他。

有活人,也有死人。

四十多具江家兒郎的屍身橫陳于地,于融融春光之中,已有蠅蟲尋至。薄野景行一襲薄衫,泰然坐于潔淨山石之上:“江家娃娃,你回來便好。”

江清流踏過滿地血腥,終于行至一具屍身旁邊。他傾身扶起,江隐天的臉已經浮腫,雙唇之間血沫已然變黑。二十七年來,他雖然名義上是繼承人,然而江家一切,俱都掌握于此人之手。江隐天其人确實獨斷、無情,但是二十七年之後,他還記得當年那個人怎樣抱他上馬。

江清流撕下衣角為江隐天擦拭幹淨,随後以外衣覆其屍身。

“你殺了他。”江清流右手握緊,聲音透出一種反常的平靜。薄野景行不屑:“多新鮮。”

江清流把江隐天的屍身抱起:“薄野景行,殺吾兩代長輩,江清流必報此仇。”

薄野景行點頭,“不過若你現在報仇,恐怕你祖上三代之死都與老身有關了。”她摸摸肚子,“重新給老身找個住處。待老身生下你叔,給你機會,讓你報仇。”

江清流轉身走了,沒過多久,卻有一人前來。薄野景行認得,是江清流的心腹齊大。他趕着馬車,雙目微紅,一句話沒說,又将薄野景行接到另一個住處。

吊腳小竹樓,門前種滿紫藤花。有小池塘如圓鏡,上浮三只白鴨。

薄野景行走進去,苦蓮子、穿花蝶等人緊跟其後。苦蓮子眉頭皺到了一起:“谷主,江清流與江隐天親情甚厚,你就不怕他激憤之下,趁人之危?”

薄野景行大步走進:“江隐天一死,江家必然大亂。他顧不上對付老身。況且這娃娃比之乃祖,确實相當稚嫩,他重情,即使已生殺心,卻也終會顧念老身腹中胎兒。不必擔心。”

苦蓮子見齊大沒有跟進來,略微放心:“可是谷主即将臨盆,屆時若他有異動,又怎生是好?”

薄野景行輕撫肚皮:“他這一回去,江隐天之妻周氏定會挑唆。此事倒是可能啊。”

沉碧山莊,江隐天的屍首被帶回。

當着所有武林名宿的面,周氏拄着杖,眉目間俱染風霜:“江隐天雖然曾任江家族長,但其行不端,修習邪功、殘害子侄,更是天理不容。今他身逝,江家上下,不準舉孝!”

江清流閉上眼睛,周氏讓人算了日子,于兩日後啓出江少桑遺體,開棺驗屍。衆武林名宿共同見證,江少桑确實被人挖心而死。

江隐天之罪名,頓時坐實。

既然他是惡徒,那他一心追捕的江清流自然定有苦衷。諸人都在等着江清流的解釋,在一衆目光之中,江清流一字一句地道:“江某,并不知小妾景氏乃薄野景行。此乃……太祖江隐天送至江某身邊。”

反正死無對證,所有的過錯,自然只有推給已無法追究之人。

江清流知道,他只是看着仍然暴屍在外,不準葬玉江家祖墳的屍首。從此以後,這千斤重擔,只有他一肩相扛。

江清流污名得以清洗,江家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優。先前曾一心希望自己宗系能夠承繼家業的人不在少數,其中江清然,江清語兩支宗族最為頹唐,若是江清流當真回不來,自然此二人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最大。

是以對于江隐天密室書信之事,許多人都心存疑慮。這時便有長老順勢提出,江清流身上畢竟還有疑團,應暫緩繼任族長。

聚賢廳裏,諸位長老、宗族長輩都已到齊。

江清流遲遲未至,聚賢廳中已響起竊竊私語之聲。周氏端坐上方,知道諸人心思,她握着拐杖,目光威嚴。又等了一刻鐘,江清流終于姍姍來遲。

江清然那一支的長老名叫江少平,此時已經是百般不耐:“你作為一小輩,豈有讓長輩久候的道理?如今還未繼任族長便如此目無尊長,若真成族長,豈不更嚣張狂妄?”

然而一貫謙和的江清流這次卻毫不退讓:“目無尊長?我四歲被定為家族繼承人,二十歲任沉碧山莊莊主。這江家到底誰為尊長?”

江少平說到底也是他祖輩之人,不防他如此說,一下子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你被選為繼承人,完全是江隐天一意孤行。他竟是虎狼之輩,誰知道選定繼承人是否另有陰謀?依我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此言一出,一些旁支的宗親也頗以為然,頓時聚賢廳響起嗡嗡議論之聲。

江家正争吵不休之時,薄野景行這邊卻分外寧靜。

江清流為她準備了三處住所,也早就定好時日何時搬離。這些日子以來,雖被江隐天訪得,其他門派倒确是未曾發覺。

齊大日夜守在這裏,苦蓮子難免有些不安。 這天夜裏,薄野景行還未睡下,突然外面傳來腳步聲。齊大的腳步聲極重,江清流的腳步聲卻很穩。他推門進來之時,薄野景行也不意外:“江家事務如何了?”

江清流如今要避自家人耳目,出來一趟不容易。這次過來,也只是帶了兩個穩婆。穩婆是從遠處請來的,也不知服侍的是誰。

江清流只吩咐二人小心照料,遂又要離開。

薄野景行問了一句:“小娃娃,江家想必已成亂麻,想不到你還顧念着老身。”

江清流長身玉立:“不必言謝,待孩兒出生之後,你我之間,早晚有一場生死之戰。”

薄野景行擺手:“老身吃苦受累是懷的誰的孩兒?自然不必言謝。不過江家那些老狗鬧騰,因為他們以為還有所指望。若是你掐滅了這指望,他們自會安分。”

江清流走出房間,随手關門:“我身為家主,自會處理家事。不用你來教導。”

“啧”薄野景行示意旁邊的穩婆過來,“估計産期何時?”

穩婆仔細查看了她的情況,又細問了懷孕的日子,最後探手撫摸腹部:“回夫人,再有五六日工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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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男主六個,這次男主全處。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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