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撲頭飛柳花
江清流變了。
江家上下幾乎都感覺到了這種變化。
他比之前更強硬,卻也更冷靜了。
江隐天的屍身,只用草席一卷,草草掩埋。七日之祭時,江家自然無人前往。江清流于自己居室供無字靈位一座,周氏過來的時候,順便也上了一炷香。
“自他去世之後,宗族長老俱都打着小算盤。你雖從小被選為繼承人,但論恩威,畢竟不如他。”周氏說了兩句話,已經氣力盡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清流,我也是行将就木之人,茍活至今,也只是不願他一腔苦心,付諸東流罷了。”
江清流冷笑:“他是一腔苦心,從三十二年前殺害我爺爺時便步步為營。”
周氏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你還是怨着他,清流,他或許不是一個好人,但這些年勞心勞力,卻從未敢半分有負于江家。”
江清流揮手:“我累了,太奶奶且回吧。”
說罷,叫了周氏候在門外的侍女。兩個侍女扶着周氏離開,催雪這才跑了進來:“莊主,你離家多日,可想死催雪了。”
孩童稚嫩,天真爛漫的情态總算讓人心頭微舒。江清流望向面前靈位,半晌拈清香一炷:“你未說的話,我都懂得。你太累了,歇下吧。”
春光初至時分,月如銀鈎。
春堂暖帳,有人正在酣睡,突然驚身坐起,右手已握刀在手:“誰?”
來人在他榻前圓桌旁坐下:“我。”
帳中人這才放松下來:“堂哥,你怎麽來了?”
帳中人是江清然,他是江清流堂弟。二人雖是堂兄弟,但少時江清流閉關十五年不見外客,連他也是未曾見過的,是以關系并不親厚。
後來江清流承繼莊主之位,于他們雖名為兄長,其實已是家主之尊,更不若其他友人自在。對于大半夜出現在自己卧房的堂哥,江清然顯然十分意外:“堂哥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Advertisement
江清流開門見山:“少平長老有意推選你為江家族長,你可知道?”
江清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一頭霧水:“他……從未跟我提過,而且族長一位,不是多年前就已定下了嗎?”
江清流不理會他的問題:“你有意出任否?”
江清然連連擺手:“堂哥,我素來無争,我的實力自己清楚,斷不是主理江家的料。你是知道的。”
江清流點頭,這位堂弟的性子,他多少知道一些。他是閑人,不喜歡理事。他面色嚴肅:“目前江家,除我之外,另有資格承繼家業的,只剩下你與清語。只要你們在,你們的宗親就會存此異心。你二人宗系盤根錯結,人丁興旺,若存此心,江家必然四分五裂。”
江清然有些懂了:“堂哥的意思……你是來殺我的?”
江清流站在月光難及的陰影裏,聲音如這疏桐月影:“若我的确心懷殺意而來,你當如何?”
江清然有些緊張地握緊手中劍柄,片刻又松開:“我……定非兄長對手。”
江清流身如鐵石:“你我雖非同胞兄弟,卻也是一脈同宗,我雖有心,又豈能行此同室操戈之事?”
江清然松了一口氣:“兄長前來,是否已有應對之策?”
江清流點頭:“兩日後,長老們會調回清語,共商此事。我要你私下見他一面。”他湊過去,壓低了聲音。江清然聽完之後,面色微變:“清語素有大志,愚弟只怕是勸他不動。”
江清流神色淡漠,“若不奏效,你便以一言相告。”江清然看過來,江清流神色冰冷,“吾有薄野景行相助,殺他何須用刀?”
江清然神色微凜,江清流已然轉身離開。養了這老賊這麽久,總算也用上了一回。
江清流事務繁忙,薄野景行這邊也沒閑着。苦蓮子已經将水鬼蕉和單晚婵找了回來。金元秋不肯再回金家,只言要穿花蝶賠她名譽清白,也找了過來。
幾人住到一處,倒是日日熱鬧。這一日夜間,薄野景行正跟單晚婵下棋,金元秋在旁邊給單晚婵支招。薄野景行興致不錯,會講一些武林典故,單晚婵最是喜歡聽:“別的門派也就罷了,少林的大師們最是和氣,你如何将他們也得罪了?”
薄野景行落下一子,搖頭嘆息:“只不過向他們推薦了一個香客。”
單晚婵眼見自己将輸了,忙要悔棋。薄野景行讓她悔了,她方問:“什麽香客?”
薄野景行搖頭晃腦:“穿花蝶他祖師爺也是個采花賊,某日找老身哭訴,老身讓他前往少林,于佛前忏悔。他果上少林。彼時方丈乃方上和尚,他向和尚哭訴,前些日子去對面庵中上香,遇一女尼,姿色豔麗。情不自禁,乃成好事。但吾患花柳,我害了她,如何是好?”
單晚婵擡起頭,連金元秋都轉過頭來,薄野景行又落一子:“方上和尚暴跳如雷,大罵曰,賊豎子,竟欲滅我少林!”
……
單晚蟬和金元秋眶當倒地,笑了半晌之後,突然單晚婵驚叫一聲——你的衣裳……
薄野景行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衣衫下擺有一片血跡,她這才恍然大悟,“啧,難怪有點疼,看來是要生了。”
單晚婵急急欲去叫人,薄野景行拉住她:“噤聲,不可驚動旁人。”
單晚婵不解:“可是我們都沒有經驗呀,必須去找穩婆!”
傅野景行扶着她起身:“你聽着,江家娃娃安排這些人在身邊,不是沒有道理。我若産子,必然體力不支。她們不可靠,你且收聲,去叫苦蓮子和穿花蝶。教他二人緩緩到來。記住,不要讓任何看出破綻。”
單晚婵不敢相信:“你是說江大哥他會害你?不可能。他雖以江家為重,卻不是狠毒之人。”
薄野景行正在換衣服,把有血跡的衣服藏好:“此一時彼一時嘛,小娃娃受了點刺激,難免會心性大變。你照老身所言去做便是。”
單晚婵貝齒微咬,還是很快去找苦蓮子和穿花蝶了。
不消片刻,苦蓮子先是送藥過來,沒多久,穿花蝶也閑庭信步而至。及至進了房間,苦蓮子連忙上前,為薄野景行把了脈,又檢查了一下胎兒情況:“是見紅了。谷主只怕生産在即。”
薄野景行點頭:“好在如今春暖花開,外面也不太冷。老身先行離去,你同穿花蝶留在此處,以免外面幾個娃娃起疑。”
苦蓮子立刻反對:“不可!谷主如此體質,又臨盆在即,孤身一人,能前往何處?”
外面有人敲門,薄野景行拉過薄被遮住身子:“進來。”
進來的是齊大,他先是看了一眼,确定薄野景行仍安然卧于榻上,這才沉聲道:“屬下前來查看景姑娘有無旁事吩咐。”
薄野景行揮手:“娃娃真乖,老身暫時用你不着。”
齊大繃着臉,又退出去,随手關上房門。
等他走開,薄野景行方道:“你現在立刻準備老身所需藥材,你與穿花蝶等人留在此處,江家娃娃得知老身不見,必然急于追趕,不致為難你們。待他帶人走後,你等再行逃離。”
苦蓮子把薄野景行所需的胭脂丸全部裝好,又将止血的湯藥用羊皮水囊裝好。薄野景行帶上這些,又帶了一套幹淨的衣衫:“穿花蝶,想辦法引開齊大。苦蓮子,兩個穩婆想必身手不弱,拖住她們。”
苦蓮子眉宇間掩飾不住的擔憂:“谷主,還是讓我們中一人随行吧!”
薄野景行揮手:“速速去辦。”
苦蓮子跟穿花蝶出去,見到二人俱在,齊大明顯松了一口氣。兩個穩婆要進去照料薄野景行,苦蓮子叫住她們:“你二人過來,我家谷主體質不同常人,只怕接生要勞二位多加注意……”
他一邊為二人講解需要注意的地方,另一邊,穿花蝶也在跟齊大談事情:“谷主臨盆也就是這幾日了,讓江清流把商天良請過來吧。有他在場,若情況有異,總算也知如何處理。”
齊大只有聯系江清流,江清流聞言,倒是真的去請了商天良。此事不好讓別人插手,他自然親身前往。
商天良的石斛齋來回一百八十裏路,他快馬加鞭,倒也沒耽誤多少時辰,只是聽說先前的胭脂女十月懷胎,即将臨盆,商天良倒有些意外:“江莊主,商某一問,你需實言相告。”
他不擅騎馬,江清流只得帶着他共乘一騎:“問。”
商天良也就不再避諱:“那位胭脂女,當真是昔年寒音谷薄野景行?”
江清流策馬狂奔,卻還是實話實說:“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商天良連連點頭,“當初老夫為炮制胭脂女,在她身上多處試藥,但此人能忍,眉宇之間英氣不減。老夫便曾有所懷疑。當年他縱橫江湖之時,老夫也不過雙十之年。真是草木易老,世事難測。”
江清流這才道:“我也有一事不解。”
商天良大感興趣:“哦?莊主講來。”
江清流揚鞭策馬,人若踏風,尚氣息不亂:“薄野景行為何執着于這個孩子?你曾說胭脂女産子必定十死無生,是不是真的?”
商天良頓時咳嗽兩聲,只說了前者:“若是薄野景行,她執意産子倒是可以理解。畢竟這種魔頭大多偏執,一心要報師門血仇,茍活三十年以待脫困。她做出這等事,并不奇怪。”
江清流眉目微挑:“何事?”
“哦,莊主有所不知,”商天良一派從容,“胭脂女體質孱弱,卻是大補之物。而其所産之子,特別是頭胎,同樣是世間難覓的稀世珍品。一旦服食,普通人定可功力大進,延年益壽。胭脂女若服食,則可恢複體力。先前聽聞胭脂女懷孕一事,還以為莊主有此意。薄野景行三十二年前就已令整個武林聞風喪膽,如今若得食此物,只怕更要如虎添翼了。”
他後面說的話江清流全沒聽清,這時候只聽駿馬揚蹄一聲長嘶,商天良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江清流雙目通紅:“你說什麽?”
商天良不知他未聽清哪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江清流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說她執意産子,只是為了用作藥引服食,以增功力?”
商天良示意他放手:“莊主何必如此失态?她本就是邪道中人,有此行徑,何足怪哉?”
江清流一腳将他踹下馬去,然後一拉缰繩:“駕!”
駿馬如飛,眨眼間消失于漫漫塵沙之中。
江清流日夜兼程,趕往小竹樓時,正是傍晚時分。齊大迎上來。他也顧不上,大步走到薄野景行房門前,一腳瑞開了門。
苦蓮子跟穿花蝶、闌珊客等人聞訊趕來。江清流紅看眼睛像頭獅子!然而房間裏空無一人,卧榻之上被枕淩亂,人卻是不知所終。
江清流目光如刀,掃過穿花蝶等人,見幾人都在,他聲音冰冷:“她孤身一人,絕不會走遠。立刻給我搜!”
單晚婵吓壞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江清流。以往他也有發怒的時候,但即使盛怒之下,也極重儀表。她有心上前,但如今二人關系尴尬,也不好多問。
兩個穩婆果然也是高手,聞言立刻輕身追出,齊大也開始循着足跡找尋。
江清流沒有追,他在細想附近地勢——如果自己是薄野景行,走投無路之際,會逃往何處?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薄野景行性情狡詐,若是有意留下痕跡恐更不可信。最有效的,當然還是自己的判斷。
齊大與兩個穩婆已經不見蹤影,江清流走出小竹樓。竹樓臨山,薄野景行要避開齊大,定然是從窗口逃出。這裏外出,只有兩條路,一條乃羊腸小道,從西而行,則行約兩刻便是岔道,左邊為官道,官道之上別無容身之處。右邊倒是可以通往村落。
這老賊如今可算窮途末路,她孤身一人逃生,若無人相助,豈不陷自己人絕境?
這樣想着,他還是往羊腸小道追擊。
天色黑透了,江清流還在尋找。衣衫已被虬枝野刺劃破,身上也多處血痕。他一手握着長劍,心急如焚——十月懷胎,他未出生的孩兒,在她眼裏不過只是一味藥引!
山間洞穴、山坳頗多,江清流一路搜尋,終無所獲。
“薄野景行!”他揮劍斬斷眼前枝丫,群山層疊錯落地回應着他的怒吼。往返趕路,加之江家數日來争端不休,他的體力也處于瀕臨崩潰的邊緣。
但是不能放棄,如果棄之,他的血脈将被那老賊生吞活剝,如同野味。
她一定在山裏,江清流認定一薄野景行生産之時,最虛弱,也最狼狽。她連自己最親信之人都不準同行,可知并不願有人目睹此景。是以她必不會行走官道。
不一會兒,齊大也跟了來,為防意外,他命令兩個扮成穩婆的青衣樓成員向官道追去,他同江清流會合。這時候一見山勢,他皺了眉頭:“莊主,這山林延綿,藏身之處何止萬萬千千?僅憑你我以之力,如何搜索?”
江清流卻分外冷靜:“哪怕只有我一人,也必須搜!”
齊大提議:“她生産需要時間,不如回江家帶些人過來,進行搜山。”
江清流搖頭:“我只盼她能有一分人性,顧及血脈之情。若是我帶人前來,她必食兒自保。”
齊大乍聽此事,也是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江清充卻沒有時間多作解釋:“時間不多,無從細說。繼續搜山,你若發現,不要驚動她。”
兩人一左一右,開始搜山。
天漸漸亮了,黎明己至。江清流由先前的疲憊已轉為麻木。但仍不敢放過任何一個地方——旦放過,斷無時間重搜一次。他此番努力,将付之東流。
及至正午時分,搜山過半。齊大摘了些果子,與江清流分食。即使吃飯時兩人也未停下,卻只能将動靜降至最低,以防這老賊做出過激之事。
連夜趕路,又搜了半座山,江清流眼睛都熬紅了,神色亦憔悴不堪。齊大有心勸他放棄,又不知如何開口——以薄野景行的體質,豈能飛縱山嶺到達這些地方?
但江清流的骨肉,他也無話可說,只能一處一處仔細搜尋。待至山麓深處時,突然江清流腳步微頓——一股若有若無的酒香在風中飄散。他深吸一口氣,示意齊大放輕腳步聲。
兩人循香而行,片刻之後,見山下有一處洞口,僅容一人出人。江清流毫不猶豫準備進去,齊大趕緊拉住他,打手勢示意危險。
江清流掙脫他的手,示意他等在外面,猛然閃身而人。迎接他的是一抹紅光,當刀絲的寒氣迎面而至時,江清流眼睛一閉,第一次與死神貼面。
他連拔劍的空間都沒有。
這個洞口,确實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冰涼的刀絲貫入身體,他整個呼吸一頓。但他身形未止,他撲上去,一把抱住伏在洞口的人:“薄野景行,你不能吃他!他是我的!”
他雙目通紅,這時候雙手死死按住薄野景行的雙肩。傷口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他顫抖着伸出手,去摸薄野景行的腹部。那裏很是平坦,毫無起伏。
她……她已經生産了?
江清流只覺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頂:“你不能吃他!”
薄野景行的刀絲還在他體內,那無比鋒利的神兵利器己然貫穿他的身體。此刻只要她手指微微一勾,便可将他的身體切割開來。江肖流卻似完全沒有感覺:“還給我!”
薄野景行推開他,緩緩起身,竟然小心翼翼地抽出刀絲。那樣鋒利的兵器,抽出體外等于二次傷害。他身上的傷口開始流血不止,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雙目血紅,如同瀕死困獸
薄野景行身上已經換了幹淨的衣服,額角還是濕的。此刻黑發黏在頸項處。她緩緩起身,腳步難掩虛浮。
江清流坐在地上,任自己淌着血,目光卻注視着她。
此處山洞是個葫蘆口,嘴小肚子卻大。裏面還有一潭清水。薄野景行行至清水邊,從起伏的鐘乳石後抱出小小的一團東西。江清流目光微凝,立刻起身,猛撲過去。
那外衫包裹的,是個小小嫩嫩、皺皺巴巴的嬰兒。
這時候他正沉沉睡着,雖然醜,很美好的感覺。睡得倒是極為香甜,給人一種很柔弱、很美好的感覺。
江清流抱在懷裏,仍有些不敢相信,那是他的骨血。十個月的孕育上天賦予生命的回禮。他終于平安地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那種感覺很奇怪,遠比他想象的感動,卻又讓人覺得平靜。他抱着這個小小的嬰兒,這時候才覺得渾身劇痛——該死的,那老賊的刀絲刺穿了他的脾。若不是見到他無意還手,恐怕已經攪碎了他的內髒!
他抱着孩子,齊大在外面已經等不及,從洞口鑽了進來。
薄野景行刀絲緊握,氣氛頓時凝固——如果齊大做出任何舉動,她恐怕立刻就會擇人而噬。齊大也是高手,豈能感覺不到這種籠罩自己全身的殺氣?
他看向江清流,見他懷裏抱着個嬰兒,立刻明白過來。他心中的驚詫也難以言表——這老賊體質如此嬌弱,懷胎十月即将臨盆之時,她是如何逃至這裏的?
江清流抱着嬰兒,示意齊大退出去。齊大見江清流雖然受傷,但二人均沒有再動手的意思,頓時退出洞口。江清流走到薄野景行面前,目光相對,兩人都是一陣沉默。
說什麽呢?與他祖輩論交的邪道魔頭,殺死了他的太祖,卻為他生下一個孩子。
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一揮,以指為劍,劍氣在地上劃出深深的劃痕:“薄野景行,你我之間,就此劃地絕交。下次再見之時,我必取你性命。”
他轉身行出山洞,地上只留下一道刻入山石的劃痕。
就此絕交,前情種種,從此一筆勾銷。
薄野景行在山洞裏坐了很久,孩子淩晨時分便已産下,她本就不該多看一眼。只當人參果直接服食也就罷了。
偏偏一時鬼迷心竅,多看了一眼。
如今想來,當真是悔恨至極啊!她以手捶地:“少桑啊,老身被你囚于地牢三十餘年,你說到底是圖個什麽?忍辱負重,茍且偷生,總不能就為了給你孫兒生個娃吧……”
江清流抱着孩子趕回沉碧山莊之時,全莊上下震動——這個孩子,是否就是薄野景行所生之子?
周氏第一時間赴至,自然也是詢問此事。江清流輕輕逗弄着懷 裏的嬰兒:“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是我的孩子,姓江,叫……江梅魂。”
周氏一頓拐杖,疾言厲色:“江清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太爺爺屍骨未寒,你竟……”
許是聲音太大,江清流懷裏的孩子突然哇的一聲哭将起來。
江清流長這麽大,也是第一次抱孩子,哪裏知道為什麽哭。
周氏本是盛怒,此時卻沉默了。她緩緩走近,從江清流手裏接過那個小小的嬰兒。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酒香,如同美酒佳釀。
果然是那個人的孩子,殺死她丈夫的兇手的孩子。可……也是她曾孫的孩子。
她雙眼渾濁,最後卻定格在那張小臉上。她一生無子,江清流是她一手帶大,如今抱着這個孩子,冷硬多年的心,突然就柔軟了。
這是一個脆弱得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生命,她的确可以輕易扼殺他。但也正是因為這種天可憐見的柔弱,足以融化任何伸向他的屠刀。
周氏嘆了口氣,喚了門外侍女:“小少爺許是餓了,還站着做什麽?”
侍女答應一聲,匆匆下去準備了。孩子還哭着,周氏微微仰頭,收起眼中熱淚:“罷了,他雖離開,你卻歸來。”
江梅魂的事,江家上下并沒有大肆宣揚——如今與薄野景行有關的事,大家自然是少沾染的好。
但其他仍打着如意算盤的宗親可不這樣想,正好揪住此事,逼江清流退讓。反正江清流從小所學便是以家族團結為第一要務。為了不讓家族分裂,他也不敢拿自己怎樣。
而江清流毫不理睬,諸長老都知道此次事态嚴重,卻不知事情遠比他們想象的嚴重。
江清流聚集了江少桑曾經的支持者,這部分人本就是支持他繼任族長的。再有就是他的一批心腹,這兩股力量擰在一起,頓時就透出些緊張的氛圍。
江少平那一支還在試圖與江清語那一支宗系聯合在一起。江清然第二天就去找了江清語,江清語同他不同,從小便在外面為江家招賢納士。
見到江清然,江清語對他的來意估摸得一清二楚:“清流派你來的吧?”
江清然苦笑:“清語,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堂哥……不再像從前了。況且族長之位,二十年前便已定下,你就不要再争了吧。”
江清語也是知道江清然為人的,他面上帶着笑:“我知道你這閑雲野鶴的性子,家族裏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江清然終于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堂哥有句話,讓我轉告你。”
江清語毫不在意:“什麽話?”
江清然一字一句地複述:“他說……吾有薄野景行相助,殺爾何須用刀?”
江清語面色一變,畢竟薄野景行帶給武林的陰影,實在是太過厚重。江清然見狀,立刻又道:“清語,若是薄野景行當真插手此事,她當年行徑你是知道的,只怕殃及的不只是你,還有你的妻兒、宗親……我言已盡,你自思慮。另外,堂哥已經帶着與薄野景行所生的孩子返回江家了。”
翌日,江清語與江清然一并回到沉碧山莊,恭賀江清流繼任江家族長。
江清流繼任族長,又洗清污名,武林盟主被薄野景行之事攪了一通,也沒有新人當選。這時候自然又回到他手中。
江家似乎恢複了表面上的平靜,但執掌家族三十餘年的領袖人物竟然是個鷗視狼顧之徒,對整個家族的聲譽難免有所損害。
如今又換了新人掌事,江家的威望可以說大不如前。一些門派、勢力開始不再買賬。
江清流知道自己再不能有半分懈怠,必要做出一件震動江湖的大事,讓武林同道紛紛側目,方能消去此事對江家的影響。
可是如今江湖,并無大奸大惡之輩。乍然之下要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還真是困難。江清流思來想去,唯有一事可為——陰陽道。
這個自寒音谷之後突然崛起的組織,多年來如同毒瘤一般頑固。他也曾多次圍剿,然到手的總是一些小喽啰。
如果此次能将此組織一舉剿滅,于江家名望的提升必然大有助益。
思及此處,他再不猶豫,立刻組織江家子弟,又與其他江湖門派互通消息。其他門派知道他如今的處境,有給予精神支持的,也有帶人前來支援的。還有梅應雪、謝輕衣這樣的摯交好友,帶上自己能帶動的所有力量前來相助的。
一時之間,江清流摩下倒也高手雲集、聲勢浩大。
就江家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确實掌握了不少陰陽道的蛛絲馬跡。江清流順藤摸瓜,也搗毀了不少陰陽道的聯絡地點。
但是令人沮喪的是,沒有人抓獲這個組織的首領。不,連核心成員也沒有過。
這個組織,比之當年寒音谷更加神秘。
這夜,春月如鏡。
江清流把江梅魂抱過來,周氏特地為他找了乳母,幾日時間,皮膚便是比起先時好多了。這幾日他是吃飽就睡,萬事不愁。
每日裏醒也不過一兩個時辰。江清流把他抱在懷裏,突然想到那一日的薄野景行。她一個人在山洞裏,産後虛弱,也不知苦蓮子能否找到她。
如果走不出山洞……他很快打住,不讓自己再想下去。那是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惡賊,他不應再作他想。
當年養老送終的話,終究還是天真了啊。
他正出神,外面突然響起腳步聲。這個時辰了,誰會來這裏?他凝神看去,只見月下一物行來,足有一人半高,令人心驚。
“誰?”江清流将江梅魂放在床上,躍出窗外,就見薄野景行騎着穿花蝶騰雲駕霧般行了過來。
江清流手中寶劍出鞘:“老賊你竟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薄野景行刀絲亦出,與他纏鬥十幾招,卻突然收招。穿花蝶馱着她,幾個起落已然消失在月色之中。江清流正自不解,突然反應過來——孩子!
再度躍回房裏,只見房中床榻之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孩子的影子?
他怒而擲劍——那老賊必是左思右想,又反悔了!
而一處醫館裏,薄野景行、苦蓮子、闌珊客等人正圍桌而坐,桌中央放着一個小布包,布包裏裹着一個手腳都未伸展開的嬰兒。
苦蓮子給薄野景行鼓勁兒:“莊主不要再猶豫了,只需閉目咬下去。商天良匹夫曾說過口感甚佳。”
薄野景行咽了咽唾沫:“活的怎麽吃?你把他掐死,老身自然會吃。”
苦蓮子把嬰兒抱過來,咬緊牙關伸出手去,看了半天,最後遞給闌珊客:“你殺人多,來來,掐死。”
闌珊客趕緊推開:“我一采花賊,生來就是憐香惜玉的風雅之人,殺過幾個人啊!你自己動手。”
苦蓮子又遞給水鬼蕉:“你來!”
水鬼蕉更熊了:“師父……我下不了手!要不你把他毒死吧。”
“毒死谷主能吃嗎?”苦蓮子怒喝,最後大家一齊建議——淹死吧!那麽誰丢水裏呢?
就這麽想遍了幾百種死法,突然那嬰兒嘴巴一張,大哭起來。幾人頓時手忙腳亂,薄野景行終究是看不過眼,将他抱了過來。
一到薄野景行懷裏,嬰兒的哭聲頓時小了。水鬼蕉探頭過來“餓了吧?”
苦蓮子問:“尿了?”
薄野景行哪裏知道,就這麽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穿花蝶提議:“要不咱先給江清流送回去吧。讓他先喂着……等……肥了再吃?”
薄野景行雙眼一瞪——這還有肥了再吃的,又不是養豬。
結果一群人無奈,又給送了回去。
江清流暴跳如雷地找了一陣,正準備發出盟主令之時,突然孩子又被送回到沉碧山莊門口!抱着哭得聲嘶力竭的江梅魂,他摸不準這老賊的心思,難道說……是想孩子了,抱回去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