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連上了.
這段往事實在被穆羨魚埋藏在了心中太久,甚至連對着一母同胞的二哥也從不曾提起過。這一次終于盡數說了出來,又借着這個機會痛痛快快地哭過了一回,便像是卸下了個極沉重的擔子,居然莫名便覺仿佛一身輕松。
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注定了的天煞孤星了。
像是終于結束了一場太久遠的噩夢,攏着懷中眸光清亮的少年,穆羨魚的眼底輕緩地浸潤過些許暖色,淺笑着将他又往懷裏攬了幾分:“不遲,一點兒都不遲。”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有能力擺脫掉那些糾纏了他二十餘年的陰翳與沉重,才能夠寵着小家夥繼續單純天真下去。墨止就像是他太久遠的一個夢想,在那些被視作災星禍殃的童年時光裏,他也曾渴望過有一個人能夠站到自己身前,能夠叫他不必去想那麽多,不必再整日裏戰戰兢兢躲着如影随形的殺身之禍,就只是單純地過最尋常的安寧日子。
墨止是妖,他這一生的歲月要比自己漫長得多——如果自己的存在能在他太過漫長的生命伊始添上一抹亮色,大抵也算是自己能對這一份饋贈最竭盡所能的報答。
靜靜出了一陣子神,忽然想起墨止方才居然那麽順口就跟上了的稱呼,穆羨魚眼中便不由帶了些笑意。輕輕拍了拍賴在懷裏不肯起來的小家夥:“舅舅可以叫,要叫娘還得再等等才行。等你再長大些,我們就去母後的陵前給娘請個安——父皇可千萬不要跟着叫了。若是聽到你叫父皇,我怕他老人家會直接氣得一刀砍了我……”
“他對小哥哥不好,我才不叫他!”
墨止用力搖了搖頭,氣呼呼地揮了下拳頭。穆羨魚忍不住輕笑出聲,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又把他往懷裏攏了攏:“好,不叫他——不過你可千萬別讓皇宮裏的盆都漏水,也別叫那些園子都不開花,不然的話,二哥怕就不是揍死我那麽簡單了。”
小花妖臉上不自覺的微紅,一腦袋紮進了小哥哥的懷裏不肯擡頭。穆羨魚忍着笑意勾了下他的鼻尖,輕咳了一聲溫聲哄道:“好了好了——不打緊的,都漏水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們在這裏多掙些錢,回去把內庫接手下來,漏一個換一個……”
一個剛聽了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個終于卸下了背負二十餘年的重擔,兩個人一時倒是都沒什麽睡意,索性摸進了竹林裏賞了半宿的月亮。墨止還不小心踩着了條盤在竹筍上睡覺的小青蛇,被穆羨魚拉着頭也不回地快步逃出了竹林,聽見身後傳來竹葉被妖力席卷着漫天飛舞的動靜,兩人的眼中便不約而同帶了些心虛的光芒。
“糟了——這下小青哥哥一定更生我的氣了……”
禀性純善的小花妖原本就因為自己無意間用妖力以大欺小的事愧疚不已,卻沒想到半夜出來看月亮都會不小心弄出這種事來——畢竟那青蛇的顏色實在和竹筍差不了許多,月色下又影影綽綽地看不大清。眼下再回去道歉怕也已沒什麽用,一時只覺着自責的不成,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擺弄着衣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喜歡抱着筍睡覺——”
“那不是棵尋常的筍,他原本是株竹子精,力量甚至比你還要強上一些。因為一些變故,所以陷入了沉睡——我種這一片竹林便是為了陪着他。他已睡了二十餘年了,我也不清楚他究竟什麽時候會醒,醒來後又會是個什麽樣子。”
林中忽然傳來了個輕緩的聲音,兩人循聲望去,住持便緩步從那一片竹林中走了出來。望着面前這兩個不好好睡覺偷跑出來的晚輩,眼裏便帶了些無奈的笑意:“夜已深了,怎麽一個兩個的都不好好睡覺,偏要出來四處亂跑?”
“舅舅不也尚不曾歇息麽?”
把小家夥順手護在身後,穆羨魚淺笑着應了一聲,依着佛門的禮數雙掌合十略略俯身,便被那一柄墨色的折扇托住了手臂:“此間又無外人,不必行這些虛禮了。我原本也不過是借着這個身份在此求得一片安生,誰願意沒事便背負個‘降妖除魔棒打鴛鴦老和尚’的名號——這柄扇子還由你拿着罷,若是真到了緊要時刻,它或許也多少能派上些用場。”
Advertisement
穆羨魚雙手接過那一柄墨扇,俯身道了句謝,便将扇子遞到了身旁眼巴巴瞅着的小家夥手裏。
住持不由微微挑眉,望向穆羨魚手中已握着的一柄雪色折扇,便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輕嘆道:“如今的後生們确實花樣不少,比我們那時候實在要有趣得多了——我當時也該如你一般,好歹要上些什麽來做紀念,總歸這二十年也能有個念想……”
“舅舅和那顆——那顆竹子前輩曾經也在一起過嗎?”
小花妖這一回反應得倒是尤其快,壯着膽子小聲問了一句,又忍不住朝着那一株竹筍的方向望了望。住持卻也并無不耐,反倒淺笑着微微颔首,引着兩人入了禪房,将茶具有條不紊地擺了出來:“看來你們兩個一時半會也是睡不着的了。若是有興致,不妨稍坐片刻,就當是聽個你們家先生從沒講過的故事罷。”
“說起來——我還一直不知道,舅舅二十年前究竟是為什麽忽然離京的。”
穆羨魚的眸光忽然微動,望着那個一身僧袍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緩聲道:“舅舅那時明明已官至尚書,為何忽然便挂印離去,一走便是三年了無蹤跡呢?”
“當時挂冠離京,其實年少氣盛的份要多一些。”
住持輕笑着搖了搖頭,取了些茶葉放進壺中,擱在泥爐上慢慢煮着,直起身迎上了這個外甥的目光:“在你出生之前,我堅持姐姐是清白的,可不光是朝堂,甚至連家中都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在你出生之後,我認定你是無辜的,可依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我的話。皇上連你的面都不願見一見,父親始終有着要除去你的念頭,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直到現在,你的身份只怕依然沒有錄入皇家宗牒,對不對?”
穆羨魚的目光不由微凝,默然片刻才不由苦笑,無奈地輕嘆了一聲:“舅舅身居江湖之遠,卻原來心仍在廟堂之高……不錯,我雖然在七歲時被接回宮中,也受了皇子的俸祿配額,甚至對父皇也改回了稱呼。但無論禮部如何谏言,父皇都始終不曾将我錄入宗牒之中。若真要細究身份,我現在怕還是商王養子——”
“你最好不要是。”
住持淡聲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一凝。仿佛有某些極複雜的光芒在那雙溫和慈悲的眸底一閃而過,最終卻只是歸于一片虛無:“這件事先不說了,其中糾葛太多,不是你現在能知道的……我想同你們講的故事,其實是和那棵竹妖有關系。”
“我當年挂印離京的時候,其實不過是想出去散散心罷了,本沒想過要離開那麽久,但我在四處游歷時不慎掉進了一處山谷,而那一回救了我的,是一個永遠一身青色長衫的年輕書生。”
“我想起來了——在好幾十年前,藥谷裏确實有一株化形了的竹子!”
墨止忽然打了個激靈,忍不住輕聲插話道:“那個時候應該還沒有我,聽榕樹爺爺說,是先生留下那位竹子前輩照顧藥谷裏面的同伴們。所以只有他化形之後還沒有離開,後來就被一個闖進谷裏來的人類給拐走了……”
“說的不錯,我就是那個把他拐走的人類。”
住持淡淡一笑,輕輕點了點頭,目光中竟帶了些許極溫存的懷念之色:“我在那時頭一次知道了這世上竟還有神仙妖怪,知道了萬物皆可有靈。他說他自從化形便始終留在谷中,我便勸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他安頓好了谷中的事,我們兩個便結伴而行四處游歷,他還教給了我不少修煉的法門——那三年是我此生最暢快的三年,雖然不大對得起你,不過我确實一度生出了抛卻塵緣,這一世就這樣下去也無甚不可的念頭。”
穆羨魚不由啞然失笑,望向身旁聽得一臉向往的小家夥,眼裏便多了些清淺柔和的暖意:“雖然現在聽來确實難免叫人唏噓,不過我大概是能理解舅舅當時的想法的——若是能就這樣無牽無挂一身輕松地活着,身側有至親之人朝夕相伴,面前是無邊勝景大好河山,誰又願意回到那一片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之中呢?”
“我那時正是這樣的心思,甚至已和他們家先生商量好了。等我和心竹在外頭游歷夠了,便一起回藥谷替他守着那一谷有成精潛質的花花草草,再不理人世間的紛繁雜亂。”
住持微微颔首,眼中浸潤過些許極淡的笑意,卻又忽然想起了面前還有個當年被自己說扔就扔了的外甥,輕咳了一聲才又生硬地補了一句:“我其實也是想過的,等安頓之後把你也接過來,咱們一家三口就在谷裏過一輩子……”
“舅舅,其實您不用照顧我的心情也沒關系,我還是挺急着聽後頭的故事的。”
穆羨魚無奈地輕笑了一句,不由分說地把自家越扯越遠的舅舅給拉了回來。住持擡手摸了摸鼻子,搖搖頭哂笑一聲,倒是再沒了什麽高僧的超脫模樣:“好,那便不往回圓成了……我那時候确實已經計劃得很周全,只不過打算着帶他一起再回京城看看,拜別過我姐姐,就隐居藥谷永世不出。可我卻不曾想到——那一次回到京城時,竟有人在我身上下了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