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密辛
前臺說周馭回來不久之後就退了房, 退房之前他給溫笙的房間定過午餐,還特別交代讓他們晚一點再送上去。
“那個帥哥說怕打擾您休息。”
前臺接待的服務員穿了件特別晃眼的花色連衣裙,溫笙聽着她說話, 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衣服的花色上。
眼前像是有個漩渦, 将她的意識全部攪了進去。
見她呆着不動,服務員試探性地叫她兩聲:“美女, 美女。你沒事吧?”
溫笙這才回過神來。“哦,我沒事。”她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從回到民宿, 再到她出門去找周馭, 這中間不過兩個小時。
周馭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停在門口的車也不見了。溫笙想,以他開車的速度,如果回城,他現在只怕已經快要進城了。
溫笙給他打了幾通電話, 一開始能打通,但是沒人接。
後來再打過去,便是直接關機了。
這樣的不辭而別,一點也不像周馭的作風。
沈斯找過來的時候,溫笙正坐在民宿一樓大廳的落地窗前發呆。
她穿一件清涼的碎花吊帶, 側臉被窗外的陽光映着,白皙恍若透明。
窗外驕陽熱烈, 溫笙膚白冷清。
沈斯一眼望過去, 從她無甚表情的面容上看出了溫世禮的影子。
他們果然是父女,兩個人就連出神的樣子都這樣像。
沈斯繞到她對面坐下,溫笙還沒回神。
他出聲叫她:“溫笙小姐。”
溫笙一怔。散掉的思緒開始歸攏,她望向沈斯, 眼中漸漸有了焦距。
“你來啦。”
沈斯嗯了一聲。他打量了一下民宿裏的環境,這一層大廳很空,除了前臺昏昏欲睡的服務員,就只有他和溫笙兩個人。
沈斯問:“您的朋友呢?”
溫笙頓了一下,不知道他問的是方妍還是周馭,下意識地答了前者:“哦,他們去景區爬山,還沒回來。”
沈斯觀察着她的臉色,語氣帶着些不易察覺地試探。“那…您說的周馭,他在?”
溫笙又頓了一下。
她轉了轉眼珠,望向窗外。
此時剛過正午,太陽很高,天上沒什麽雲,天空上分明是透淨的藍,望出去卻覺得眼暈。
溫笙握着手機,沒來得及暗下去的屏幕上停留在通話記錄的界面。
周馭的名字占據了一整頁。
“他走了。”
沈斯蹙眉:“走了?”
溫笙點頭:“嗯。”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電話打過去,他沒接。”溫笙把手機放在桌面上,吊帶之下兩條纖細的胳膊白嫩得晃眼。許是覺得冷了,她抱起雙臂,一雙琥珀色的眸稍顯空洞。“你給爸爸打過電話了對吧?”
她突然這樣問,沈斯看了她一會兒,也沒隐瞞,誠實地點了頭。“是。就是溫總讓我來的。”
溫笙臉上沒什麽意外的表情,她繼續問:“關于周家的那些事情,你知道多少?”
沈斯依舊如實相告:“我了解的不多,大多是生意上的事情。但在來之前,溫總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溫笙聞言坐直身體。“那麽我需要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全部。”
沈斯深深看她,半晌,他問:“溫笙小姐,我能知道您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嗎?”
溫笙坦然道:“我想幫他。”
關于周家和周馭的事情,也許除了他們自己,外人沒有一個能知道當年究竟真正發生了些什麽。
周馭昨夜告訴溫笙,他的母親只是當年周家的一個傭人。
周顯興的太太周夢楠不能生育,與周顯興結婚多年,除了從周顯興的大哥那裏過繼來的兒子周嘉豪,膝下再無別的子女。
周馭的母親進入周家的時候,周顯興已經年過半百,周夢楠也已從當年的風華絕代漸漸走入了美人遲暮。
外人只曉得周家夫婦這多年來恩愛如初,是一對神仙眷侶,卻不知背地裏,周夢楠為了穩住自己周太太的地位,為了保全将來周顯興的遺産不落入其他人的口袋,早已親自為周顯興挑選了許多美貌如花的小姐姑娘。
周顯興對她不知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周夢楠選來的一衆女孩子裏,周顯興一個都不要。他還為此事和周夢楠大吵一架。他告訴周夢楠,無論如何他此生都只愛一人,只要一人。
甚至還因此以夢之南國的名字設計了一系列珠寶首飾,以表自己對她的真心。
夢之南國到底是不是由此起源,如今無從考證。
沈斯說,自那之後周顯興愛妻愛家,正直專情的名聲令顯興集團的股價節節攀高。
但真實的情況卻是,周馭的母親一進入周家,就因為和周夢楠年輕時相似的眉眼而被選進了周顯興的書房伺候。
這是殊榮,是周家多少丫頭菲傭都求不來的福氣。
果然沒過多久,在大家羨慕又嫉妒的目光裏,周馭的母親懷孕了。
曾放言只愛一人,只要一人的周顯興,為将周馭的母親迎進家門,竟将極力反對此事的周夢楠趕出了周家別院。
周夢楠一氣之下中風癱瘓,至今躺在床上不能自理。
然而事情到這還沒結束。
周馭的母親在進入周家之前已經有一個定了親的未婚夫,周家派人去退婚。
縱然那時已經邁入了千禧之年,但M城某些地方封建落後的觀念與習俗卻至今都沒能從人們的腦子裏被洗去。^
那人一聽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未婚先孕,懷的還是雇主的孩子,頓覺此事是奇恥大辱。他留下一封訣別書,而後便背起行囊踏上了遠航的海船,從那之後音訊全無。
周馭的母親本就心思敏感,加之懷孕更是讓她變得憂郁少言。看到那封訣別書之後,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哭了三天。三天之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哭,不笑,也不說話。
周馭出生後不久,有人帶來了那個遠洋去了的未婚夫的死訊。從此開始,周馭的母親性情大變,她迷上了佛教,道教,以及各種聲稱能讓她再見到那個男人的教派。
她在家裏大肆作法,擺設祭壇,搞得整個周家烏煙瘴氣。此事被有心人賣出消息給媒體,媒體一篇誇大其詞的報道,将這件原是隐秘進行的豪門豔事演變成了影響顯興股價的輿論事件。周顯興因此不得不作出決斷。
他将周馭和他母親秘密送到M城外的小島上,再将已經癱瘓的周夢楠搬回家中,親自照料起居,演了一出浪子回頭,賢妻寬容接納,再續從前伉俪情深的老套戲碼。
再後來,輿論漸息。
周顯興再沒派人來接周馭和他媽媽。
一直到七年後,周馭意外溺水,周馭的母親縱身躍入深海,他們兩個才得以自由。
沈斯說他知道的事情不多,但事實上,他告訴溫笙的已經很多很多,比昨晚周馭告訴她的還要更多。
“這些事情發生在二十年前,當時周家對那個女人諱莫如深,至今都沒人挖掘到那個女人的樣貌和她兒子後來的去向。我所知道的這些,也只是溫總從M城的人脈網中得到的消息拼湊而成。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我不能斷言。”
沈斯說着,想到什麽似的,他看一眼溫笙,“周顯興近年頻繁出入醫院,應該是身體上出了狀況。如果周…他真的是周顯興的那個私生子,那周家急着派人來帶走他唯一的血脈,讓他回去以繼承周家,也不難理解。”
沈斯端詳着溫笙的臉色。她一直很平靜,平靜到好像早就知道這樁豪門密辛,唯一讓她神情動搖的,是自己最後一句。
溫笙有些錯愕地問他:“你确定嗎?他要找周馭回去,是為了讓周馭繼承周家?”
沈斯沉吟片刻,慎重答:“不确定。但八九不離十。”
溫笙聞言,忽然像是被人抽掉了力氣一般垮下了肩膀。她靠向藤椅椅背,太過嬌小的身形,讓她這樣看起來像是陷在了裏面。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
她以為周家尋找周馭,是有利可圖。雖然這麽說很不禮貌,但既然只是牽扯利益,那只要她能找到和周馭價值相當的東西交換,或許周家就會放過他。
可她沒想過會是這麽大的利。
繼承整個周家……那是一筆多麽大的財富,溫笙想象不出。但如果用這筆財富和溫世禮做交換,溫世禮大約很樂意将她拱手送入周家。
沈斯見她突然頹喪下去的神情,問她:“溫笙小姐,您怎麽了嗎?”
溫笙不說話。
沈斯猜測着她的心思,溫聲道:“來之前溫總跟我說,讓我多安慰您。他說他知道您在想什麽,但這件事情并不是我們能夠插手的。”
“他知道我在想什麽?”溫笙忽然一笑,她轉眼看着沈斯,眼下皮膚蒼白的有些冷漠,“既然你們不能插手,他又為什麽要讓你來這?”
沈斯一頓。
溫笙和溫世禮之間的關系不好,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他是第一次見溫笙這樣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和周馭在一起待久了的緣故,她此時微涼的神情,看起來竟有些周馭身上那種咄咄逼人的淩厲氣勢。
“溫笙小姐……”
溫笙霍然起身,“既然你們插不了手,那請你離開。”
說罷,溫笙轉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沈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詫異的神情略在臉上停頓一秒。
他微蹙了眉頭,拿出手機給溫世禮發了信息。
方妍他們玩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民宿裏只有溫笙一個人。
徐川從路邊攤打包了燒烤,還買了啤酒,想着四個人聚在一塊兒喝一杯。
但溫笙告訴他,周馭走了。
“走了?”徐川有點反應不過來,“走了是什麽意思?不是,你昨晚不是跟他一起出去的嗎?你們沒一起回來?”
溫笙平靜地解釋:“他把我送回來,然後走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前臺的服務員說,他回來沒一會就退了房。我沒車,追不上他。”
“什麽?!”
徐川跳起來。他還是不相信,不相信周馭會就這樣把溫笙抛在這兒,自己走。
肯定是出了什麽事。
他掏出手機給周馭打電話。
溫笙說:“他手機關了。”
她話音一落,手機裏果然傳來了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徐川不由地皺眉,“你們怎麽回事啊?!”
他語氣不好,像是在質問。方妍瞪了他一眼,挽着溫笙,小心翼翼看她臉色問:“笙笙,你們是不是吵架啦?”
溫笙搖頭:“沒有。”
“那他為什麽走啦?”
溫笙望着方妍眼中的關切,眸光微動。她沒作解釋,而是轉頭問徐川。“你能找到他麽?他通常會去什麽地方?”
老實說,徐川跟周馭認識的時間不長,短短三年而已。但這三年,徐川跟周馭一起厮混過的地方那可真不少。
溫笙給溫奶奶打了個電話,詢問她明天幾時才會到家。
方妍看着她在窗邊打電話的側影,忽而覺得有些陌生。
記憶裏的溫笙一直是溫和的,柔軟的,她好像不會生氣,也不會有任何的負面情緒。她就像天上飄着的雲,永遠都是潔白且輕盈的。
雖然她現在的口吻表情都和平時沒有兩樣。
但說不上來為什麽,方妍覺得她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盡管她此時站的位置能輕易地看見溫奶奶下榻的旅館,但她和溫奶奶通話時,卻表現的真如同她說的那般剛洗完澡出來,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和溫奶奶閑聊一樣。
徐川見方妍一直盯着溫笙發呆,怼了怼她的手臂,“诶,看什麽呢?”
方妍收回視線,趕走腦子裏的胡思亂想,對他搖了搖頭:“沒事。”
他們是連夜回城的。
周馭走之前已經把幾個房間的賬都一起結過了,他們清好行禮就直接上車了。
從這裏上高速要走一段不短的國道,夜晚的國道并不那麽好走。
徐川心急,但是車裏還有兩個姑娘,他也不敢開的太快,萬一路上出個什麽事,不好交代。
方妍有心想讓車裏的氣氛不那麽沉重,但後視鏡裏溫笙望着車外放空的臉色也讓她說不出什麽話來。
她打開電臺,不知道哪個臺在放一首抒情搖滾,調子慢慢的,鼓點卻沉沉的。
雖然是搖滾,但聲音低沉的男歌手一開腔,惆悵立刻開始蔓延。
徐川不滿地橫了她一眼,“你選的什麽歌?”
方妍趕緊換臺,可換了幾個都不太滿意,最後幹脆關了。
車裏終于安靜了下來。
方妍回頭對溫笙說:“笙笙,你昨天也沒休息好,這回去還有幾個小時呢,你要不先休息一會兒吧。”
溫笙嗯了一聲,但她顯然沒有打算真的休息。她問徐川:“我們是直接去1918麽?”
徐川和方妍對視一眼,方妍皺皺眼睛。
“呃,那個什麽,其實明天再去找也可以……”徐川話沒說完,忽然對上後視鏡裏溫笙的視線,他一梗,“……嗯,直接去吧。”
方妍:“??”
徐川默默不說話。
溫笙又問:“1918是你們開的麽?”
那裏是周馭和徐川他們經常聚會的地點,徐川說那裏有周馭單獨的房間,他一般時候不回家都是到那去住。
溫笙問他,周馭竟然有位置住嗎?
這個問題顯然讓徐川有點尴尬。
他說周馭入校開始就在外邊租了個小公寓,平時不經常回去,回去了也只是拿個衣服,沖個澡。他說他家裏有鬼,他一睡着就出來吵他,不如在網吧和店裏睡得舒服。
說有鬼的時候,方妍明顯被吓了一跳。她抓緊安全帶,望着車窗外的茫茫夜色咽了口唾沫。
徐川小心打量着溫笙的臉色,想着幫周馭道歉吧,溫笙卻好像并不在意這件事的樣子。
也是,大家都是聰明人,她應該早就知道周馭玩的那些手段。
“1918的老板之前生意上出了點岔子,缺錢。馭哥跟我兩個人湊了點錢給老板還債,老板就把場子抵押給我們了。”徐川說。
方妍大驚:“什麽?!1918竟然是你們兩個的?!”
不怪她意外,主要是這兩個人先前在她們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擁有一家夜店的老板樣子。今天早上方妍還說徐川開車的樣子特別像個公交司機。
徐川撓了撓耳朵,解釋:“也不能算是我們的吧,反正馭哥說,要是到時候老板回來了想把場子要回去,我們也得還的。”
方妍失望:“切!我還以為我傍了個大款呢。”
徐川斜眼看她,“怎麽,原來你看上的并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的錢包?”
方妍:“……呵呵。”
他們這一打岔,車裏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溫笙閉上眼睛靠在車窗上,腦子裏浮起周馭的臉。
昨夜星辰昏暗,周馭冷淡的臉色一半藏匿于烏雲下的陰影,一半灰白如燒燼的蠟炬。
他低沉的嗓音和海浪一起,打在溫笙心上。
潮濕,冰涼。
‘我總是夢見她。她讓我跟她一起去死。’
‘我該死嗎?不,我不想死。’
‘該死的人不是我。是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寫周家往事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在寫什麽民國劇!哈哈哈哈哈哈~基友說看着有種現代豪門千金x民國私生大少爺穿越時空的愛戀即視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覺得好像有這麽點味道,腦補的時候還蠻帶感的~!
你們放心,小周沒走呢,他還沒教笙笙什麽才是吻,明天他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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