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周
淩晨時分,雨雲已經散去。深夜的風吹散了白日的悶熱。
昏黃的路燈灑在地面的積水上,溫笙的身影印在上面,忽明忽暗。
她穿着拖鞋,小心地避開腳邊有水的位置。
身後有道腳步,步調和她完全一致。
溫笙眉心輕蹙。
熟悉的小樓就在眼前,她不得不停下來。
轉身,周馭就停在離她不到五米的地方。
溫笙不是熱絡的性格,但尋常的人際交往并不成問題。
不過她還是頭一次見這樣自來熟的人。
剛在醫院,周馭讓她幫忙找個地方睡覺。
溫笙愣了一下,好心地建議他可以回家,或者在外面找間旅館,又或者直接辦理住院。
這實在是十全的建議。
但卻被周馭一句話駁回。
‘我沒錢。’
更加的理直氣壯。
溫笙:……
作為一個陌生人,溫笙覺得自己已經将見義勇為這個詞诠釋得十分徹底了。
她不僅送他去了醫院,還替他墊付了藥費。沒道理現在還要幫他解決住的位置。
溫笙照實說了心裏的想法,然後沒有回頭地離開。
她以為這一晚上怪異的,荒唐的事情會在她離開醫院的時候就這麽結束。沒想到周馭卻一路跟着她回了家。
此時的周馭站在路燈的光亮之外,他看着溫笙轉身,纖瘦的肩膀負着橙黃的燈光,柔軟的發絲被風吹動。她眨眨眼,纖長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陰影,琥珀色的眸通透得發亮。
連同她眼中細細的不耐也在發光。
周馭挑眉。
“你還要跟着我到什麽時候?”
周馭聳肩,擡手碰了碰額頭上的紗布,“我沒地方去。”
溫笙:“我說了你可以去旅館或者直接住院,你——”
“你家有人麽。”
——溫笙一怔:“什麽?”
周馭唇角有一塊不甚明顯紅腫,他咧了咧嘴,傷口扯着有點疼。“沒人的話,能去你家借宿麽。”
溫笙沒帶鑰匙,幸好溫奶奶看劇看睡着了,沒将門反鎖。
她進了門,客廳裏的燈還開着。
溫奶奶房間裏有電視聲傳出來,溫笙拐進去,幫她關了電視,打開吊扇。
奶奶嘟囔了句什麽。
溫笙沒聽清。
但心情卻奇異地平和了下來。
回到房間,溫笙沒有開大燈,臺燈的光線淡淡柔柔地傾瀉出來,滿室寧靜。
她出門前洗過澡了,但中間去了醫院,又出了汗。
簡單地拿了衣服,溫笙轉去浴室。
熱水從頭頂灑下,溫笙腦海裏浮現出了周馭的臉。
‘能去你家借宿麽。’
溫笙想不通,這人是如何做到如此坦然的,直白的,甚至理直氣壯的,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子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
更何況,幾個小時之前,是她救了他。
‘如果你再跟着我,我就要報警了。’
她這麽威脅他,然後快步離開,小跑着上樓。
他果然沒再跟上來。
想起那個神情輕佻的男人,溫笙絕對有理由懷疑,如果她不那麽說,那麽這接下來将會發生現實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
所謂人不可貌相,用在周馭身上倒是十分合适。
溫笙看過他的身份證,盡管他如今被傷痕掩蓋了長相,但證件上的登記照卻是不能騙人的。
寸頭,桃花眼,高鼻梁,菲薄的唇。
他長了一張輪廓分明卻又極漂亮的臉。不需要任何襯托,那張臉擁有讓人一眼望去就挪不開視線的獨特吸引力。
但沒想到,他會是這種人。
洗完澡,溫笙剛剛回房坐下,忽然有電話進來。
是人民醫院打來的。
方才入院時情況緊急,周馭一直昏睡,聯系人那一欄,溫笙填的是自己的號碼。
電話那頭說周馭的頭部CT片出來了,醫生給他開了住院,問他們現在人在哪裏。
溫笙一怔。
對方又說一遍:“周馭有中度腦震蕩,醫生建議他再做一些詳細檢查。他現在情況很危險,未免再出現什麽事故,你們最好趕快回醫院來。”
溫笙眼前閃過周馭頭上的創口,捏着電話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中度腦震蕩,是很嚴重的病麽?”
“現在說不好,所以讓你們趕快回醫院來。”那邊很忙,護士沒說幾句就有些不耐煩了。再度強調了要馬上回醫院,通話便被切斷。
溫笙怔然地看着手機屏幕熄滅,心下有什麽變得失衡。
周馭那雙黑沉沉的眼,雖然陰沉,卻利落幹脆。
就這樣放他一個人在外面,真的沒關系麽?
樓下,周馭倚在電線杆上。
後腦的傷口傳來刺痛。
周馭擡手,在碰到紗布之前又放下。
微斂的桃花眼中暗芒微閃。
覃涯那些人是真的想讓他死,一個個下手當真不留半點情面。
虧得他命大。
他舔舔唇角,擡眼。
對面二樓某個房間的窗口,淡淡的光線映在紗簾上,隐約能看見有道纖細的人影在那之後。
周馭笑了。
才下過暴雨,翌日就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燥熱天。
房間裏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轉,慢悠悠攪動着空氣,有風,但不夠解熱。
溫笙是被熱醒的。
臉頰邊有黏膩的汗意,她随意地抹了一把,睜開眼睛,上午的陽光穿透紗簾,在房間裏灑下了滿室的熱烈。
好熱。
溫笙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望着空中的某一個點。
房間外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音傳進來——
“來來,一個裝這屋,一個裝我孫女那屋。慢點放,慢點放。”
是奶奶。
她在幹嘛?
溫笙醒過神來,穿上拖鞋走出房間。
客廳裏,幾個穿着灰色工服的工人正擡着兩個大紙箱,溫奶奶站在她門前,指揮着他們把紙箱分別往兩個房間裏送。
溫笙愣住了:“奶奶,你這是?”
溫奶奶聞聲回頭,“笙笙醒啦,被吵醒的吧?那幹脆一會兒再睡。你看,奶奶給你買的空調。這破天太熱,一會兒裝上就涼快了。”
“空調啊。”溫笙剛開口,大門邊又傳來另一道聲音——
“溫奶奶,您這菜我還是給您放門口了,您一會兒記着拎進去啊,別又像上次似的忘了拿。”
溫笙聞聲,猛然一怔。
周馭頭上還包着紗布,昨晚的T恤也沒換。
對上溫笙詫異的眼,他臉上的表情一有瞬間的停頓。
昨晚昏暗的記憶忽然降臨。
他直起腰,咧嘴,無聲地笑:嗨。
怎麽是他?
溫笙皺眉。一時無從分辨他出現在這裏是有意還是無意。
難道他昨天跟着她上樓了?
溫奶奶這時循着聲音轉向房門口,熱絡道:“謝謝你啊小周,你進來喝口水吧。”
小周?
周馭看一眼溫笙眼中的警惕,黑眸微眯。“好啊。”
“笙笙,快去給小周倒杯水來。”周馭堂而皇之地進了門來,溫奶奶推着溫笙到廚房去拿水。
冰箱門開,冷氣撲面而來。
溫笙頭腦發蒙。
她探出腦袋,透過冰箱後的玻璃窗望向客廳。
周馭正在那兒和溫奶奶說話。
他仍穿着昨天晚上那件灰白色的T恤,後領處的血跡在他動作時若隐若現。
他很高,清瘦的肩膀在和溫奶奶講話時微微佝偻着,遷就着她的高度。
他是真的沒處可去嗎?
送空調來的人開始進房間安裝,電鑽的聲音很吵。有灰塵在屋子裏揚起。
溫奶奶想做監工,但周馭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老人家耳朵不好,他很體貼地彎腰,湊近她耳邊說了什麽。
溫笙沒聽清。
溫奶奶對他點點頭,笑着伸手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很熟悉親昵的模樣。
奶奶認識他麽?
說完話,周馭直起身子,又對那幾個忙碌的工人說了什麽。
看樣子奶奶是把監工的權利交給了他。
溫笙覺得這個人真的很奇怪。
昨晚昏睡的時候那麽虛弱,現在卻半點不見狼狽。明明穿着染血的T恤,頭上還纏着紗布,但他好似一點也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他在人前所展示出的那種近乎坦然的姿态,近乎狂妄。
大約是察覺到了溫笙的視線,周馭忽然轉頭。
溫笙心頭一跳。飛快地垂下眼,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冰水,回身在櫥櫃下面找杯子。
周馭看着她轉身假裝忙碌。
他勾唇,笑了。
溫笙剛起床,沒來得及梳理頭發,白色的無袖睡裙,裙邊有些褶皺。領口和袖口處有寬大輕飄的荷葉邊,襯得她嫩藕似的手臂愈發纖細。
客廳裏的電鑽聲音很吵,完全掩蓋了周馭的腳步。
他單手插兜,沒骨頭似的倚着梳理臺,近距離地看着溫笙倒水。
溫笙沒察覺,端着水杯轉身時猝不及防看見周馭,她吓了一跳。“你……”
周馭眼眸彎起,額前的發絲遮住了染血的紗布,淩亂地搭在眉眼之上,卻無損他那雙黑眸裏釋出的媚态:“原來你是溫奶奶的孫女,好巧。”
他語氣熟絡,溫笙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點了點頭把水杯遞過去,口吻有些生硬:“喝水。”
周馭也不客氣,接過來一口飲盡。意猶未盡似的,擡手,拇指勾掉唇邊的水珠。“有吃的麽。”
溫笙沒聽清,“什麽?”
“我說,我餓了。”周馭上前兩步,清瘦的肩膀垮下來,靠近溫笙,“有沒有吃的。”
溫笙在他靠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周遭暗下來的光線讓她有些慌亂地垂眼。
一串刻在鎖骨下方的暗青色藏文在此時躍入眼簾。
暴雨中那一片消瘦的鎖骨,那一雙薄涼的眼,忽而從記憶中竄出。
溫笙擡眼,然後呆住。
眼前的人賦予了那個畫面一個清晰的影像。
是他。
周馭沒發覺溫笙眼神的轉變,他忽而皺了眉頭,痛楚一絲絲爬上他的眉眼。
他捂住左肩,黑眸眯起,忍着疼痛的哼笑略顯黯啞,“溫奶奶手勁兒真不像個七十歲的老太太。”
溫笙見狀,立刻想起剛才溫奶奶拍他的那一下,肯定是碰到他的傷口了。“你沒事吧?我幫你看看。”
溫笙發誓,她只是想看看他的傷怎麽樣了。
但伸手過去的時候,她卻看見了周馭眼中狹促的笑意。
她一怔。
手腕被人握住。
周馭那雙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的黑眸就在她一擡眼的位置。
“想幹嘛。”
“……我、我幫你看看傷。”
“怎麽看。”
“……?”
周馭的掌心裏,溫笙手腕纖細。
拇指不自覺地在她手腕外側劃了一下,柔軟的肌膚細膩得不可思議。
他眯起眼睛:“我傷在肩後,你想讓我在這兒脫衣服?”
作者有話要說: 小周:看我持續給大家表現啥叫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