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等我
溫笙其實想讓周馭去醫院做一次全面檢查,但他說他沒錢。
擔心他傷重,不得已,溫笙趁着溫奶奶指點裝空調的時候将他帶回了房間。
房間裏,周馭脫掉了上衣,背對着窗口。溫笙站在他身後。
他看起來很瘦,脫掉衣服之後更是如此。
微微佝偻的背部,脊椎的輪廓凸出于皮膚表面,大大小小的傷痕遍布,舊傷和新傷交疊,青紫和血痕一起,只是看着就讓人覺得疼。
溫笙皺眉,藥膏拿在手上,卻遲遲不能落下。
周馭感覺到她的遲疑,并不催促。
半晌,有冰涼的觸感落下來。
他抽了口氣。
溫奶奶眼睛不好,雙眼只有基本光感,看不見具體影像。
她不知道周馭受了傷,只是同往常一樣在他後背拍了兩下,卻正好是他肩後的傷處。
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擊打過,周馭左側肩胛紅腫得很厲害,靠近骨縫下方,還有一條已經結成血痂了的傷口。
溫笙小心翼翼地将藥膏抹上去,盡管她動作已經很輕了,但她還是聽見了周馭細微的抽氣聲。
“很痛嗎?”
周馭:“還好。”
溫笙蹙眉,手上的動作放得更輕:“你肩膀腫的很厲害,會不會是骨折了?昨天你沒說這裏也有傷,不然我們還是去醫院看一看吧。”
“不用。”周馭轉動一下肩膀,不甚在意道:“反正死不了。”
他太過無所謂的态度倒顯得溫笙過于緊張。
身後擦藥的動作停下來。
周馭問:“擦好了?”
溫笙:“嗯。”
周馭起身,抓過旁邊染着血跡的T恤随意往身上一套,“謝啦。”
外間的電鑽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
溫奶奶在隔壁試空調,揚聲叫着讓他們也過去涼快涼快。
溫笙看着周馭身後那一大塊深色的血跡,唇角微抿,問他:“你,認識我奶奶?”
周馭扯了扯衣領,回頭,笑:“老飯友了。”
溫奶奶眼睛不好,偏又是個閑不住的。在小區裏住了幾十年,用她的話說,她閉着眼睛都能繞小區三圈,出門買個菜更是不成問題。
有回出門,老太太一沒留神絆在路邊的臺階上。周馭路過,扶她起來,一路送她回家。溫奶奶留他在家裏吃飯,他也不講什麽客氣,就留下來了。
“老太太挺時髦的,我倆聊得來,她讓我有空過來陪她吃飯,我就來了。”周馭說。
溫笙和眼前的這個人認識還不足二十四小時,但莫名她就聽出了他這話裏的潛臺詞:我就是個蹭飯的。
“她總說自己有個孫女,長得多漂亮多水靈,多讨人喜歡。我老早就想見見了。今早她在巷子口引送空調的貨車進來,我正好看見,就幫她把菜拎上來了。”周馭說着,桃花眼轉到溫笙臉上,帶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所以說,平時多做好事還是有好報的。瞧瞧,我這不如願以償了。”
溫笙低下頭去整理藥箱,避開了他的眼神,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你先過去奶奶那邊吧,我把這裏收一下。”
周馭深深看她一眼,輕笑:“行。”
裝完空調,已經中午了。
這會兒正熱,老人家沒什麽胃口,溫笙琢磨着做點開胃的,又顧忌到周馭在這。他說他幾天沒吃東西,眼睛都餓綠了。
溫奶奶一聽,當機立斷吩咐溫笙:趕快下面條!
房間裏兩臺新空調呼呼吹着,敞着門,連帶着小客廳裏也涼爽了。
溫笙動作麻利地從廚房裏端出了三碗陽春面,三個人圍着飯桌,配着點小鹹菜,吃得熱烈。
周馭是真的餓了,端起面碗來說了聲“好香啊!”然後就開始埋頭吃面,再沒說話。
溫奶奶滿臉慈愛,笑眯眯讓他慢點吃,不夠再添。
溫笙給奶奶夾了點鹹菜放碗裏,想了半天,說:“奶奶,一會兒我給爸爸打個電話吧。”
溫奶奶退休金不多,一下子買兩臺空調,溫笙擔心她荷包受不住。
溫奶奶:“給他打電話幹嘛?”
“買空調的錢,得讓他……”報銷吧。
溫笙話沒說完,溫奶奶嗦一口面條,幹脆道:“放心,你奶奶我不傻。你來之前,我已經把這些都盤算好了。”
盤算什麽,溫奶奶沒具體說。但總不是和錢有關。
大約因為還有個餓死鬼在這兒吃面,話題只到這兒就結束了。
周馭餓得要死要活,一碗面吃完還不夠。
溫笙又去給他添。
吃到溫奶奶回房追她的午間連續劇的時候,他才終于滿足地放下了碗。
溫笙在廚房洗碗,水流嘩嘩沖過手背。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有空調在背後的客廳裏呼呼吹着,連流水都變得清涼不少。
周馭拿着碗進來,終于曉得客氣一回,“我來洗吧。”
溫笙頓了一下,回頭接過他手裏的碗筷,“不用了,你到外邊坐着吧。”
周馭便又忘了客氣這回事,“那行。”
他轉回客廳,站在溫奶奶房間門口陪她聊了一會兒電視劇,然後又在客廳裏轉了兩圈,最後坐到沙發上。
溫笙悄悄回頭,見他将沙發上的靠枕摞起來,試了試高度,然後靠下去,舒服地嘆了口氣。
他聲音不大,耳旁又有水流幹擾,溫笙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好像很疲憊。
前後不過五分鐘,溫笙洗完碗出來,周馭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
和昨晚一樣,他睡着的樣子很乖,手臂随意地搭在沙發背上,黑發垂下,完全遮住了他緊閉的眼,眼角那些陰沉的乖戾也被疲倦所取代。
有輕微的呼聲從抿成一條直線的唇角溢出來。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幾天沒睡過覺了。
他不設防備的模樣讓溫笙沒有立刻将他叫醒,猶豫了一下,她轉去溫奶奶的房間,想問問周馭的來歷。
溫奶奶卻也已經眯過去了。
無奈。溫笙替她蓋好薄毯,關了電視,将空調設置到舒适的睡眠溫度,帶上房門,回自己房間找了一條幹淨的小方被,也給周馭搭上。
他受了傷,不能再着涼。
做完這些,她回房休息,沒有關門。
空調的涼氣從她的房間散出來,帶着那個空間裏,屬于少女的幹淨香氣。
在這樣寧靜的午後,溫柔地将周馭包圍。
周馭在做夢。
夢裏有幢三層的小洋樓,花園裏開滿了白色的曼殊沙華。
有個穿着灰色長袍的女人,牽着一個小男孩,正向後院的小池塘去。
池塘中間的假山正汩汩往外淌着水流,女人帶着他站上池塘邊緣的臺階,握了握他的小手,溫柔地說:‘乖,跳進去。只要跳進去,我們就能解脫了。’
下一瞬,周馭感覺自己跌入了某個地方,下墜的失重感甚至還沒來得及出現,他便被水流包圍。
冰涼的液體從四面八方将他圍繞,所有的感官都被隔絕。
他拼命掙紮,卻始終浮不出水面。
他仰頭,見臺階上的女人雙手合十,正喃喃念叨着什麽。她垂眼看見了他的掙紮,卻沒有伸手将他拉起來,而是灑下了漫天黃色的紙片。
暗黃的紙張,上面有猩紅的符號。
女人的聲音猶如勾魂的魔樂:‘阿馭,死吧。我們一起死吧。’
仿佛從地底生出的冰冷将周馭的手腳束縛,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在胸口窒息的疼痛中被巨大的黑暗吞沒。
永夜降臨。
……
耳邊傳來叮鈴哐啷的鍋鏟碰撞。
周馭霍然睜眼。
憋在心口的濁氣突然有了出處。
飯菜的香氣飄到鼻尖,身上白色小花的薄被上有淡淡的清香,像是某種沐浴露的味道。
溫奶奶房間裏電視劇的聲音傳到耳邊,一切感官都在漸漸變得清晰。
客廳裏開着燈,周馭側眸。
被濃霧籠罩的眼映出窗外天空暗沉的灰色。
不早了。
他掀了被子起身。廚房門關着,裏頭煙火缭繞,看不清人影。
周馭剛擡腳,背後傳來溫笙幼細的聲音。
“你醒啦。”
周馭回頭。
溫笙從房間裏出來,她換了一件淡紫色的針織外套,裏頭是白色的工裝背帶牛仔褲。看樣子像是要出門。
周馭愣了一下。“幾點了?”
“快七點了。”溫笙将房門敞開,冷氣流出來,“你睡了一下午了,還困的話到衛生間洗把臉吧。一會兒奶奶把菜做好就能吃飯了。”
她說着往門口去。
周馭問:“你去哪。”
“哦,家裏沒醋了。我去買瓶醋。”溫笙在門邊換鞋,一擡眼,周馭到了跟前。
“我跟你一起走。”
他剛睡醒,眼裏有還未散去的霧氣,淡淡萦繞在他黑眸之間,朦朦胧胧地望下來,溫笙怔了一瞬。
“你要走?”她說:“不吃飯了麽?”
周馭:“我有事。”
“什麽事?”溫笙下意識問。
他身上還有傷,原本她打算吃完飯帶他去醫院把額頭上的紗布換新的。但他突然說有事要走,溫笙有點擔心。
周馭随意搔了搔頭發,淡聲道:“砍人。”
溫笙:……
廚房裏這時傳來溫奶奶的聲音:“笙笙,你出門沒?家裏也沒糖啦,再買點兒糖回來哦。”
溫笙頓了一下,揚聲答:“哦,我知道啦。”
“快去快回啊,一會兒小周醒了該吃不上飯了。”
溫笙抿唇,看向周馭。
周馭哼笑,“老太太就是疼我。我去給她打個招呼。”
他說着,轉身往廚房去。
廚房門打開,他倚在門邊,一老一少,兩人就在廚房門口說話。
溫奶奶聽說他要走之後驚訝地罵了他兩句,周馭跨步進去,不知道是怎麽安慰她的,沒多久,他笑眯眯地拈了塊兒剛炸熟的排骨出來,放進嘴裏嘎吱嘎吱嚼得脆響,“那我走啦。有空再來陪你吃飯。”
“去去去,要你陪啊,我有我孫女陪着呢。”
“那行,那我來陪你們倆。”
“你個臭小子!沒個正形!”
周馭嬉笑了兩聲,帶上廚房門,朝溫笙過來。
溫奶奶眼睛不好,不曉得他受了傷,但溫笙卻是曉得的。
他說去砍人,她不信,卻還是壓低了聲音囑咐:“你不要亂來,你身上的傷不是開玩笑的。昨天在醫院……”
周馭沒讓她把話說完,拍了拍手,眉眼微挑,“這麽擔心我,想當我女朋友啊。”
溫笙:……?
這個人理解能力一定是有什麽問題,她哪裏有這個意思了。
溫笙深吸氣,強調:“我只是想提醒你,醫生說你的情況很危險,你不能再受傷了。”
周馭見她好像被氣到了的樣子,笑了。“你幾點睡?”
溫笙:“十點半。”
“行,那你等着我。”
“?”
周馭彎腰,肩膀随意地垮下來,那雙帶着惑人笑意的黑眸凝着溫笙,“答應你啦,這次不會再受傷了。”
他眨眨眼,不算鄭重的語氣甚至有點兒輕佻,溫笙的心卻猛然一跳。
“回來給你檢查。”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小周今天是有點撩吼~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