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急診
S市人民醫院。
急診室裏亂成了一鍋粥。
大約是因為傍晚的暴雨,路面濕滑,行車安全堪憂,急診室裏的幾個觀察室,裏裏外外躺着的近乎一半都是因為車禍進來的傷者。
“醫生呢!醫生怎麽還不過來!我這人都要死了,醫生死哪去了!”
“護士我這藥打完了,怎麽還不來換藥!”
“老公、老公你不能就這樣走啊老公——!”
……
護士站前,穿着薄荷色睡裙的纖細少女側過臉,琥珀色的眸子移向一旁地面的擔架上。
那裏躺着一個中年男人,因為一起六車追尾的事故,此時正滿頭滿臉的鮮血。緊閉的雙眼完全沒有因為身邊妻子的恸哭而有任何睜開的跡象。
有幾個醫生腳步匆匆地朝那邊過去,稍作了一下檢查,立刻神色嚴肅地吩咐身邊護士将人送進了急診手術室。
滿身狼狽的女人一直跟到手術室門外,跪倒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來。
太過慘烈的哭聲變成了一團厚重的灰色霧氣,纏着溫笙的心髒,讓她透不過氣。
護士站前,溫笙将拿來的藥遞給了護士,對方頭也沒擡,“過去等着。”
她便沒有多留。
人民醫院的急診室其實很大,但再大的急診室也扛不住一時間湧入的大批傷患。
床位緊張到連走廊兩邊都是躺在地上呻*吟的人。
溫笙小心翼翼地從這些人裏面經過,一直到走廊最末端。
牆角有一排灰藍色的靠椅,剛送來的傷患躺在上面,占據了所有椅面,迫使得最旁邊的那個人不得不将自己蜷成一團,才勉強不會掉下去。
溫笙停在那人身邊,他沒動靜。好似還在昏睡。
她終于有時間打量他。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的。
T恤的灰白變成了深色,後領處有一片暗色的血跡,是從他腦後的傷口流下來的,被雨水暈開,從脖頸一直延續到背部。
看起來十分駭人。
溫笙嘆氣。
一個小時前,他毫無預兆地從垃圾堆裏摔出來,抓着她的腳踝,一句話沒說便暈了過去。
那奄奄一息躺在地面的樣子,狼狽得像只鬥敗的狗。
溫笙初看見那道隐匿在發間的可怖傷口時,還以為他會死。
這樣大的傷口,又流了那麽多血。
她被吓得連尖叫都忘了,六神無主正要報警時,他卻又突然醒了。
抓住她腳踝的手向上揚起,那看似無力的動作,落在溫笙的手臂上,卻是如鐵鑄一般的桎梏,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掙脫。
昏黃的路燈下,躺在污水裏的男人半張臉暴露在光線中,青紫的傷痕掩蓋了他的長相,另半張臉被藏在不可預測的陰影裏。
‘不要報警。’
他這麽命令溫笙。
對,是命令。
他的眼睛是極深沉的黑色。
因為腫脹而向下耷拉着的眼皮不能掩蓋他眸中的冰涼。
在狹窄昏暗的巷子裏,被那樣眼神望着的溫笙,因為感受到了驚懼,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溫笙後來想,自己大約是被吓傻了,他說不讓報警,她便真的沒有報警。
甚至救護車來的時候,随行的醫護人員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說便以家屬的名義趕着她一道上了車時,溫笙也沒有拒絕。
大約是那道在雨中的視線太過深刻,其實她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是那個在巷子裏撞了她的人。
溫笙不曉得他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這道傷,是在撞見她之前就有的,還是之後?
醫生說幸好沒傷到頭骨,否則情況會很危險。
他這會兒低着頭,是沒有聲息的樣子。額邊貼着的白色紗布,隐約還有血色在滲出。
溫笙看着他,忽然就有點害怕,怕他這樣一動不動的是已經死掉了。
猶豫着要不要叫醒他,恰好護士這時候拿着藥過來給他挂點滴。
“叫什麽名字?”
溫笙愣住。
沒有得到回應,護士在藥瓶上寫了時間,麻利地插上輸液管,又問一遍:“問你話呢,患者叫什麽名字?”
溫笙回過神來拿出荷包裏的身份證,逐字念:“呃,他叫周馭。周,馭。”
大約是她的語氣太過僵硬,護士低頭看了她一眼。淺藍色的口罩遮住了她具體的表情,但溫笙仍能從她此時的眼神裏看出怪異。
有些窘迫地垂下眼簾。
“一共三瓶藥,這瓶滴完自己到護士站找人換藥。外傷的藥都上過了吧?”
“嗯,上過了。”
“那等着醫生叫吧。”
護士打完針,簡單交代了兩句,端着治療盤走了。
溫笙張張嘴,沒來得及叫住她。
已經十一點多了。
她下樓倒個垃圾一去不複返,也不知道溫奶奶會不會着急。
但這時候還沒收到電話,奶奶大約是睡着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
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
溫笙在牆角邊蹲下來,拿出手機,側眸看一眼埋着頭的人,給溫世禮發了一條微信。
信息裏,溫笙如常一般交代了一下這幾天的生活狀況,省略了如今有些奇怪的處境,然後在末尾處加上了一句:【爸爸平時開車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個被推進手術室的中年男人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女人恸哭的聲音已然被急診室裏的其他聲響掩蓋。
纏在溫笙心裏的霧卻始終沒有散去。
瑞士這會兒還是下午,溫世禮大約在忙,信息發出去之後過了四十分鐘才收到回複。
正好一袋藥水滴完,溫笙叫來護士換藥,溫世禮的微信這時進來。
是條語音。
溫笙點開,沒來得及把手機貼近耳旁,溫世禮的聲音外放出來:“知道了。”
沉厚有力的嗓音吐出簡短的三個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任何多餘的言語。
是溫世禮一慣的作風。
護士照例和溫笙核對姓名,溫笙就此鎖上手機,回答時表情很淡。
新換的藥袋上标注着500ml,一時半會兒滴不完。
溫笙站起來。
沒想到會到醫院裏來,她腳上還穿着居家的人字拖。
左腳纖細白皙的踝關節上有幾個泥點,不知是什麽時候沾上去的。
已經幹掉了,沒有感覺。
站了幾個小時,溫笙小腿有些發酸。
但走廊上人滿為患,她此刻落腳的位置尚且擁擠,根本沒有位置能讓她坐了。
她環視了一圈,準備到外面去透透氣,身旁有道暗啞的嗓音卻在這時突然竄入耳中——
“有煙麽。”
聲音很淡,很輕。
在周邊嘈雜的背景音中,這聲音一出來就被沖散。
溫笙略詫異地側首,垂眼。
椅子上的人僵硬地動了動脖子,動作及其緩慢地揚起頭來,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對上溫笙。
走廊上的燈光很亮,亮到就連周馭眼裏也有了星星點點的光。
挽在腦後的發絲這時候調皮地溜出來一縷,不合時宜地垂下來,将溫笙的視線隔出了細小的斷裂。
她一怔。
周馭看着她,眼神很淡。又問一遍:“煙。”
溫笙回神,準備離開的腳尖調轉回來,“我沒有煙。這裏是醫院,醫院也不讓抽煙的。”她半蹲下來,有些驚喜的樣子,“你終于醒了。”
彼時的溫笙穿着寬松溫和的睡裙,薄荷綠的顏色清新又溫柔,向一邊滑落的領口很懂事地停在恰好能露出鎖骨的位置。
她很白。就連被陰影遮住的脖頸,都白得不可思議。
周馭的視線從她白皙的頸項移到她素淨的面龐,看清她眼中的慶幸,眉尾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你醒了,那後面的事情你自己應該能行了。”
果然。
她要走。
溫笙将口袋裏的藥單遞出去,一一解釋道:“這是醫生給你開的藥,點滴有三瓶,這是第二瓶了。外敷和內服的藥都在這單子上,錢我已經交過了,等你輸完液,直接拿單子去藥房拿藥就好了。哦對了,還有一張頭部的CT片子沒出來,出來的話醫生會來叫你的,你注意聽一下。你傷的有點嚴重,說不定會讓你住院。”
溫笙語速不快,溫柔的聲音不疾不徐的,一項項交代清楚了,耐心地等着面前的人接過她手上的藥單。
但周馭完全沒有要伸手的跡象。
長時間地保持着蜷縮的姿勢,四肢有些麻痹感。
周馭試着動了動手腳,然後放下腿,大刺刺地舒展開,閑适地仰靠在椅背上。
他腿長,一伸開,有點占地方。
溫笙往旁邊退讓了一步。
腦後的傷口縫過針,現在一動,便有類似炸裂的尖銳痛感一陣陣地傳過來。
周馭皺了眉。
“會痛是不是?醫生有給你開止痛藥,要不我現在去給你拿藥吧。”溫笙說。
那麽大的傷口,縫了十五針,這會兒麻藥過去,應該是很痛的。
溫笙說着,直起膝蓋,捏着藥單的手收回。
“你等我一下——”話音戛然而止。
周馭掌心裏的溫度很低,甚至有些凍人。
他攥着溫笙的手腕,力道不易掙開,動作卻是寬和的。
他有一雙極漂亮的桃花眼,單薄的眼皮向上揚起時,無端地惑人。“你認識我。”
溫笙一怔,一時分不清這是個問句還是陳述句。“不認識。”
“那你為什麽救我。”
周馭眼神很淡,剛才映在他眼中的光亮仿佛只是一剎那的錯覺,此時他的眼中一片陰沉。
溫笙與他對視半晌,看明白了他的防備,她抽回自己的手來,語速放緩,坦誠道:“是你要我救你的。”
周馭一頓。然後失笑。
沉黑的眼眸染上笑意,半真半假。
誠然,他青紫的眼眶此刻着實狼狽得可以,但溫笙卻仍然在他的面容上看出了一絲淩厲的豔麗。
他起身,牽動了輸液管。手背上的一段立刻有血色回流出來。
溫笙緊張道:“小心——”
話未說完,她看見面前的男人低下了頭,眼角茫然。
他緩慢地擡手,抓住輸液管一端,利落地一扯。
——“诶!”
溫笙來不及阻止,他已然掀起眼簾。
周馭唇角含着淡薄的弧度,望向溫笙的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
“好人做到底,幫我找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吧。”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見過這樣的人麽,一上來就讓人家給他找位置睡覺,啧啧啧~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