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四周靜了一下,接着嘩然起來,宋清致向白寺跑過去。
把白寺連着車門帶飛的是輛摩托車,已經一頭沖進了旁邊的便利店,便利店的玻璃門破網一般,哔叽、哔叽地響着“歡迎光臨”。
騎摩托車的alpha搖搖晃晃地踩着碎玻璃出來,遠遠看到白寺懷裏的蝙蝠車門,心比一地的玻璃還要碎。
一百個他加起來,都不夠賠那扇車門。
Alpha肇事者身上的衣服也刮爛了,他是拐彎逆行的,要負全責,一路惶恐地走到白寺的旁邊。
宋清致正和巡警一起把斷下來的車門從白寺身上挪開,alpha直接跪在白寺面前說:“對、對不起……我賠……”
“賠你輛新車,你滾遠點。”
白寺頂着一腦袋的血,看也沒看這個肇事者一眼,反而嫌棄被擋住了視線,都看不見宋清致是怎麽擔心自己的了,急得上半身直往旁邊拐。
“賠新車啊……”
Alpha肇事者憂心到耳朵聽岔,口齒發顫,慌得四肢一癱,瞬間坐在白寺面前嗷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新、新車……那、那我分期行不?”
分期一百年不知道能不能。
“賠你新車還分期,你磨叽不磨叽。”巡警也湊過來查看白寺的傷勢,白寺急得想把眼睛直接扔宋清致身上去,“你們別擋着我呀,趕緊把破車拉走,不是把我拉走!!”
他不要別人碰,擡着唯一能動的胳膊把圍到面前的人扒拉開,沖着宋清致喊:“清清!宋醫生!我疼,疼死了!來抱我——”
不幸中的萬幸,撞飛的車門內側有柔軟的墊棉,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保護的作用,沒讓白寺在撞飛後遭受更嚴重的傷害。
宋清致快速給他檢查了一遍,身上大多只是擦傷,一條胳膊雖然沒法動了但只是脫臼,倒是兩條腿壓得有點狠,需要去醫院檢查。
白寺的耳後有大面積的擦傷,半只手掌大的毛發都擦沒了,看起來血淋淋的。
宋清致扶着白寺的腦袋進一步查看,白寺疼得眼冒金星,不忘趁機趴在宋清致的懷裏蹭:“清清。”
“腦部傷勢不确定嚴不嚴重,你先不要亂動。”
宋清致說,托住他的腦袋。
于是白寺不動了,只用能動的那條胳膊緊緊摟着宋清致的腰,勒得宋清致不由抻背,垂下眼睛看他。
白寺把整張臉都按在宋清致的懷裏,宋清致只看到他的後腦勺,頭發因為染血而發亮,發梢還有血跡不停往脖子裏流,滴滴答答像輸液管似的落到地上。
宋清致的手指輕輕地顫抖着,搭在了白寺的肩膀上。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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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白寺的各項檢查出來了。
宋清致一一看過,和他的初步判定沒有多少出入,兩條腿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其它相對而言都不嚴重。
“白寺,這邊手術條件還可以,如果你想轉院,我現在就幫你安排,按理兩天後消腫了就能動手術。”
宋清致微微地松了口氣,卻依舊嘴唇發白,眼神也泛着空,好像還沒有找到靈魂似的。
他一直都是井然有序很有把握的,再混亂的事情都能秉持着慣有的鎮靜,這樣魂不守舍的宋清致還是第一次見到,白寺忍不住喊了聲:“清清。”
和宋清致此時的模樣截然相反,白寺這個殘廢了兩條腿的alpha稱得上神采奕奕,眼神甚至炯炯發亮,把太陽和月亮幹掉,他的眼睛就能繼續照亮白天和黑夜。
沒辦法,往醫院的一路上,宋清致一直抱着他。
白寺坐在病床上,穿着病號服比任何時候都精神地說:“清清,我沒事,我聽你的,你說在哪裏就在哪裏。”
護士進來詢問要不要請臨時護工,宋清致這才回過神,強打起精神正要開口,白寺已經直接回絕了,他說:“清清,你留下來嘛。”
宋清致看向白寺,alpha的大半腦袋都包住了,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下,漸漸水汪汪地可憐了起來,吃定了這招百試百靈。
宋清致避開他的視線,點點頭,心裏面卻始終被什麽捏住了,有點透不過氣。
到了夜間,白寺的兩條腿已經腫成了發面饅頭。他直接疼醒了,牙齒咬着舌頭發出絲絲抽氣聲,還沒喊出來呢,床邊的臺燈已經亮了,宋清致的影子蓋了過來。
他還穿着白天的衣服,只脫掉了外套,額發顯得淩亂,很明顯一直沒睡。
白寺看他這副模樣,心裏不由一跳說道:“清清,你怎麽了?”
按理說宋清致關心自己關心到這種程度,白寺覺得自己不求個婚實在不像話,可他也知道宋清致不是什麽七情上臉的人。
很早以前他又不是沒見過在醫務室值班一夜的宋清致,頭發不油,眼神也不疲倦,熟練掌握着打盹五分鐘恢複兩小時精力的秘訣。
而他現在也不是重症,最普通的骨折罷了,白寺自己都不放在心上。
宋清致替白寺挪動了一下雙腿的擺放,緩解長時間固定一個姿勢的麻痹感。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是眼神沒有辦法騙人,漆黑得像一個漩渦,他快要溺斃在裏面了。
白寺躺在床上,不由有些凝重地喊了聲:“清清。”
“疼沒有辦法,消腫了會好一些,你先忍着。”
宋清致說着,做了個很少見的動作,他彎腰屈膝站在床邊,替白寺掖好床被,之後将手插在白寺的另一邊耳側,俯身停留了很久才緩慢地替白寺矯正了一下枕頭的位置。明明是他在照顧人,那股神态卻更像需要一個懷抱。
白寺的眼皮和心髒同時猛地一跳,終于反應過來,宋清致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他盯着宋清致那些踽踽孤獨的動作,心裏慢慢有什麽溢了出來。
一直以來,宋清致看着就像沒有傷口的人,而他任何情況下都保持理智的性格也讓人覺得不會有什麽能夠傷害他。
可是,他早就經歷過這個世界上最慘痛的離別。
“要關燈嗎,”宋清致折回旁邊他睡的床,“如果睡得不安慰,可以把燈亮着。”
白寺感覺不到腿上的疼了,隔了會兒才說:“清清,你回去吧。”
“嗯?”宋清致坐在床邊看他。
“我不要你照顧了,”白寺眼睛發紅,死死盯着床被,心裏面不知道在恨誰,“你照顧得不情不願的,大半夜的還不睡,我看着糟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糟糕的話,可他沒興致去斟酌、去體貼,更不可能這種情況下還非要軟磨硬泡讓宋清致去提起當年的車禍,專往心窩子裏捅刀不是他擅長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也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解決的。
而宋清致看着就不像會要他幫忙解決的樣子。
白寺一瞬間頹喪了起來,不知道宋清致什麽時候才願意相信自己,坦誠交流,一切喜怒哀樂都能分享。他見宋清致坐着不動,幹脆直接吼了起來:“聽不懂人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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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致被趕出了病房。
他在外面走廊站着,直到負責白寺日常起居的管家帶着護工過來了,他才離開。夜間的風有些冷,宋清致看着不遠處光芒疏落的路燈,眉眼像落光了樹葉的喬木。
他在五歲時因為一場車禍失去父母,之後漫長的時光裏,再也沒有出現過可以替代父母的人。無需怨恨,他知道人的命運不盡相同,這麽些年能夠始終待在最覺得舒适的學校裏,已經覺得是幸運。
因為藥研的臨床工作,他不僅在醫務室當值,也在醫院待過,見了形形色色的病人,車禍住院的幾乎每天都有,可是也沒有誰能讓他失态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個beta的情緒,克制到極點、理智到極點之後,從恍惚的眼裏、發顫的指尖一瀉而下。
白寺總想要愛,和占為己有的私欲混為一談。而宋清致知道那只是心動,信息素流湧時的情緒分泌,生活不能被無法控制的情緒左右。
白寺有很多壞毛病。可是,我們對一個人的心動,不是因為這個人完美。
他是性格惡劣,有着無數孩子氣舉動的alpha,他是一抹陽光肆無忌憚地闖進另一個人的心裏,不知道自己的溫度如何熾熱,更不知道自己不負責任的言行給另一個人造成的災難。
宋清致曾無比清楚,自己不會和白寺在一起,或許這一生他都不會和任何人在一起。
他甚至都不曾覺得,自己寄予Bingo的父愛,可以與白家寄予Bingo的物質相提并論。他冷漠至此,理智至此,沒有什麽值得愁腸百結,一切只有權衡利弊之後的最優項。哪怕先前無數次對白寺妥協,也不過是覺得那樣做不會浪費更多時間。
直到今天,他目睹了白寺的車禍。
問題不大,常規的骨折手術……這些統統進不了宋清致的腦海裏。他到了Bingo的公寓樓下,沒有立刻上去,在花園裏坐了片刻,月光遙遠而皎潔。
一個注定會闖進生命裏的人,也注定會成為重要的存在。他不會取代任何人,他那麽獨一無二,帶來控制之外的一切。
“成事不說,遂事不谏。”宋清致輕輕念着這句話,他不否定任何已經存在的事實,他慢慢消化着此時的心情,整個人漸漸地平複了。
之後幾天,白寺完全銷聲匿跡。
宋清致除了陪Bingo,新的藥研工作也在漸漸有條不紊地安排着,他偶爾打電話給白寺,詢問手術之後的恢複情況,沒兩句白寺就急吼吼地挂了,多不耐煩似的。
挂了電話沒多久,白寺的消息又發過來了,拐彎抹角不知道在說什麽,表情包倒是挺豐富多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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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宋清致去白氏确定實驗器材的事,見他的是白亭。
白亭每天被嬰兒拽頭發,拽得不勝其煩,幹脆把頭發全剪了,越發顯得明豔利落。
白寺因為傷勢的緣故,也被迫剃了頭發,姐弟倆不約而同的行為讓宋清致不由多看了白亭一眼。
白亭勾着嘴角說:“怎麽,不是阿寺還挺失望的?”
“沒有,白寺現在哪可能——”
宋清致不知道白寺的術後恢複情況,但白寺怎麽都不可能現在就到公司上班,卻聽白亭說道:“那個廢物東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段時間又跑去養馬場了。”
“養馬場?”
“別誤會,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白亭解釋道,“養馬場是我媽媽的,阿寺小時候最喜歡在那玩,媽媽去世之後,養馬場就歸了阿寺。阿寺不直接管理養馬場,他就是喜歡,媽媽走了之後,他還偶爾一個人過去住上幾天。”
白亭擡眼看了看宋清致,後者的神情并沒有什麽變化,永遠都是不改面色的模樣。
她想了想,默默地補充了一句:“阿寺沒有追求過別人,他對你……是不一樣的,所以對他不滿的話直接打吧,不用你掏醫藥費,我會安排醫生過去。”
宋清致:“……”
宋清致翻出文件裏的器材清單說:“滅菌設備的規格,我想調整一下——”
Bingo家樓上最近沒有住人,Bingo這邊的管家也對白寺的行蹤一無所知,宋清致和那天去醫院的管家聯系了一下,對方回複說,白寺住在那棟離TOP很近的小公寓。
宋清致這才放心了,繼續給Bingo準備晚餐。
吃飯時,他看了一眼時間,Bingo立刻機靈地問:“爸爸,你是不是還有工作?”
“爸爸今天的工作結束了,”宋清致盛了碗湯放到Bingo的面前,“不過……Bingo,你有多少天沒有見過媽媽了?”
他并不知道那天在醫院,半夜白寺為什麽突然發火。不過病人的情緒本來就比較反複無常,更何況猜測白寺的想法完全是浪費時間,宋清致不為這種徒勞的事傷神。
慢慢喝掉半碗湯,Bingo才說:“我給媽媽打過好多次電話了。”
他擡頭看向宋清致,目光有點閃爍:“媽媽說……說不能讓爸爸知道。”
“為什麽,”宋清致問,“這是你和媽媽的秘密嗎?”
Bingo想了想,腦袋一頓一頓地點頭。他沒有過什麽秘密,唯一希望醒來的時候睡在爸爸懷裏的秘密早就和白寺分享過了,現在分享的是第二個秘密。
宋清致沒有再問,等Bingo睡下了,他讓保姆陪着,這才出門,直接去了白寺的那棟公寓。
白寺現在的情況不像是能開門的,聯系好的管家說他不在,宋清致輸了密碼進屋,迎面就看到白寺像倒塌的晾衣架似的,在地上橫七豎八地趴着,一條胳膊不屈不撓地往前崩得筆直。離指尖幾寸,散了一地的藥丸,而輪椅滑在了客廳另一邊的牆角,地板上的水漬斑斑駁駁。
白寺聽到開門聲,驚弓之鳥似的,渾身都繃住了。
“你——”
宋清致擡步走過去,白寺恨不得直接在面前挖個坑,先把臉埋進去再說。
宋清致把白寺扶起來,靠着沙發腿坐着。
白寺的臉色紅白交加,隐隐泛着黑,郁悶地扯過毛毯蓋住兩條傷腿,他說:“你怎麽來了?”
“你不理我,我過來看看。”
宋清致把輪椅推過來。
“我什麽時候不理你了。”
白寺覺得這個人倒打一把,要不是怕他應激,他至于每次都只敢用表情包發洩啊。
“你挂我電話。”
宋清致陳述事實,聽在白寺的耳裏像抱怨,他不由晾着眼角去瞅宋清致,宋清致神色如常,他無端就生出了這段時間最愉悅的心情。
宋清致扶着白寺坐回輪椅裏,然後一粒一粒把地上的藥丸撿起來,邊撿邊說:“你剛才在做什麽,拉伸?”
白寺:“……”
白寺覺得宋清致是故意的,逗他玩。
他本來都躺床上了,結果吃藥的時候手滑把水杯打翻了,只能挪出來重新找水,不知道是地上有水還是用力不穩,輪椅打滑直接沖到客廳,撞到沙發,摔了個四仰八叉,兩個多小時了都沒能爬得起來。
宋清致說:“你不能喊人過來嗎?”
“手機忘卧室了。”白寺超小聲。
“那個呢?”
宋清致擡了擡下巴,示意桌上的AI。
“我想先爬起來再喊人的。”白寺這個時候倒是莫名地要臉了起來,嘟嘟囔囔地說:“你還沒回答我呢,怎麽就過來了?”
“你騙你姐姐,也是想‘先爬起來’再說?”
還沒完沒了的,白寺郁悶得不行,他看宋清致好像不應激了,心裏一時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說道:“不是,我怕他們又像當初收了我的第一輛車那樣,再把我現在的車庫關了,不讓我開車。”
“第一輛車?”
宋清致的腦海裏出現了一輛車在古舊巷子裏進出兩難的畫面。
“對,我可喜歡了,誰都沒坐過。”
白寺絮絮叨叨地向宋清致描述那輛車的造型和性能,是他買給自己的成人禮,當初打算只讓對象一個人坐的,可惜開了沒幾天就被沒收了。
宋清致沒有打斷,直到白寺重新躺回床上了,他才在床邊坐下來說:“我今天,在這裏陪你。”
白寺差點直立行走,創造醫學奇跡,他抓着宋清致的手說:“真的?!”
“我就睡隔壁,你有事直接叫我。”
“我嗓子疼,喊不動。”
“手機呢?”
手機是什麽,白寺沒見過,他生怕宋清致在哄自己,想要直接把人留在卧室,可他又是個病患,沒辦法躺一張床,白寺突然靈光一閃地說:“我記得櫃子裏有個鈴铛,前兩天無聊的時候剛翻出來過,你戴着,你在家裏走到哪兒我都能聽見了,聽見了我安心。”
鈴铛的項圈是黑色的,末端拴着又細又長的銀鏈子,拿着手裏就有一種情|色的意味。
宋清致找出來之後,兩個人俱是神色一變。白寺覺得剛才一定是腦子壞掉了,大喊着說:“不是它,我它不是我的,扔掉!”
作為一個身強力壯的alpha,靠天賦和技術征服一切,白寺根本不屑用那種東西。
至于鈴铛是怎麽來的……靈感來了的時候,誰還管得到靈感的交通方式呢,反正白寺恨不得剛才自己沒長這張嘴。
宋清致倒是沒什麽反應,把玩着鈴铛,鈴音細細碎碎的倒也悅耳。
他本就皮膚白皙,手指修長,骨節明晰,銀鏈子挂在指間別提有多勾人,白寺一邊覺得賞心悅目一邊看得心驚膽戰,好不容易盼來一次宋清致的主動,不要又這麽攪黃了。
宋清致擡頭看着白寺,嘴角似笑非笑,忽然慢慢把鈴铛扣向脖子,黑色的項圈,垂在胸口的銀鏈,白寺的眼神都變了,不由吞咽了一下喉嚨,感覺到自己有條腿突然就精神了。
“想什麽呢。”
宋清致的嘴角勾起,将鈴铛放到白寺的床邊。
“那就鈴铛吧,門不關了,有事就搖一下鈴铛叫我——”他單手撐住膝蓋,俯身靠在白寺的耳邊,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寶寶。”
白寺杵着那條精神的腿,激動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