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1.
當玉米熟了,被收進糧倉,小麥種子又被播進了土地,這樣漫長的農閑時間就來了。
吃飯時候,寧說:“我想出去找點活幹。”
“去哪兒?”嬸嬸問。
“有個朋友在濟南幹活,我想先去濟南看看,找點活幹。”
人年輕的時候,總不願意憋在家裏面。
走的那天早上,嬸嬸說:“在外面不行,就回來。”然後嬸嬸叔叔,還有安,送寧到莊上的公路上等車。天還有點早,凍得有點冷。
寧悄悄對嬸嬸說:“如果哥結婚的話,新房就給哥吧。”
安一直看着寧,眼淚汪汪的。
寧覺得臨走前,應該跟安說說話。寧想,跟哥擁抱一下吧。
寧走到安面前,看到那雙明媚汪汪的眼睛,那是世上最純淨最漂亮的一雙眼睛,寧的心顫了一下。
“哥——”寧對着安喊了一聲。
安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寧抱了抱安,安卻把寧緊緊地抱住了。安放聲痛哭,寧也跟着哭了。
“車來了,都別哭了……”
兩人才松開懷抱。
安一把把寧的手攥住,曾經安的手又細又長,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如今反被歲月雕刻得粗糙有力。
“哥,車來了——”
安沒有動。
“哥,車來了——”
安還是沒有動。
“哥,車來了——”
安的眼淚鼻涕一起掉了下來,把手松開了。
車已經等了一會兒,寧趕緊跑上了車,車門緩緩關上,車就飛馳遠去了。
安追着車跑啊跑啊,直到身影一同消失在清晨的夜色裏。
嬸嬸叔叔先回去了,在家裏左等右等不見安回來。
“這個塞子,怎麽還不回來,我去找找。”嬸嬸一出大門,就看見安坐在門口的石頭上。門口的牆角,車來車往經常把牆角撞壞,就索性在牆根下埋了塊石頭,從此人們閑了就坐在石頭上說話,納涼。
安坐在石頭上,像是死了似的,一動不動,望着對門。那年冬天,安白天沒有事兒,就坐在石頭上。
12.
果然,第二年春天,就出事了。
那天清晨,嬸嬸聽見外面有人嚷嚷,就起了床:“怎麽安還不來燒火做飯?”
走到門口,門還鎖着,門是從外面鎖上的,每天晚上安都是把嬸嬸的門從外面鎖了,然後回寧的房子睡覺,第二天一早來開了門,燒火做飯。
這一天,卻不見安過來開門。嬸嬸聽見門外很多人吵吵,就順着梯子,爬到房上,喊右邊鄰居的老大爺,老大爺從那邊也豎了個梯子,順着下去。
剛下來,老大爺就拍着大腿說:“出事了!”
嬸嬸聽見“出事了”三個字,腿一下子就軟了,還沒來得及緩過神,老大爺就說:“你們對門出事了,房子全都燒了,還不知道人有沒有活的!”
嬸嬸緩過神來,想起了安,心想只要安還在就沒事。連忙跑到新房,一推大門,就開了,嬸嬸的心就一驚,連忙喊:“安——!”連喊幾聲,都沒有人應,嬸嬸跑到東間屋,西間屋,小耳屋,東偏房,南偏房,茅房——都沒有。嬸嬸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又爬進屋裏,看見鑰匙規規整整地放在桌子上。
嬸嬸回家開了門,跟叔叔說,出事了,安找不到了,對門着火了。叔叔連忙起床穿衣服。
接着公安的人就來了,說在東邊枯井裏發現一個死人,讓去指認。
人趴在井裏,看不清臉,周圍都用警戒線攔着,那人問:“衣服是安的嗎?”
“衣服是。”叔叔回答。
“腰帶是安的嗎?”
“腰帶是。”叔叔回答。
“褲子是安的嗎?”
叔叔瞅了半天,說:“褲子不是。”
“鞋子是安的嗎?”
“鞋子是。”叔叔回答。
然後就讓叔叔回來了。
那時候我還在外面,母親寫信來,說嬸嬸家出事了,千萬不要回來,相關的人都帶去縣裏調查去了,你父親也帶走了。
過了些日子,母親寫信來,說事情都調查清楚了,回家來吧。然後我就回來了。
13.
在外面時候聽說安死了,覺得不敢相信,感覺很遙遠,再加上工作忙,也沒有功夫細想,也不知道傷心。當回到那個熟悉的村子時,我站在院子裏,就想起了安以前站在院門口扣磚縫裏的土,喊我姐姐的樣子,抱着小寧的樣子,從大門進進出出,早上牽着牛出來,晚上又把牛牽遷進去,提着水桶出來,又抱着柴禾進去,拉着車出來,又拉着糧食進去……眼淚就止不住地嘩嘩地往下流。
我進了屋門,看見屋堂子裏,滿牆的畫,淚就又流了出來。屋堂子裏東西兩個竈火,燒火做飯都在這裏,牆上都被煙熏得黢黑,然後安就用熏黑的牆做畫板,畫滿了一幅幅整齊的畫。安畫畫很好,真的是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就給你額外開了一扇窗。現在村西頭某人家的進門的石灰影壁上,還留着安畫的山水畫,栩栩如生。
看到嬸嬸和叔叔,我拿起手巾擦眼淚,擦完又流出來,問嬸嬸叔叔安怎麽回事。兩個人就哭,我記得叔叔全身趴在炕上,用手拍着炕,哇哇大聲地喊着哭着;嬸嬸也趴在炕上,幾乎要哭暈過去。
聽說,安那天晚上爬上對門的院牆,從裏面找了斧頭,砸了人,然後就剩下一個女孩兒喊救命,然後女孩兒就被弓蟲女幹了,之後安穿了女孩的褲子,把女孩兒也用斧頭砸了。可巧那天對門的大女兒回娘家,一家人都在家。又趕上開春準備澆地,機器軟帶和柴油都準備好了,然後安把柴油都潑在屋子裏,一把火點着了。最後拿了他家的農藥,邊喝邊往東邊跑,就跌進了枯井裏,死了。
開始都不相信事情是一個人幹的,必有同黨,但最終所有的事情,都是安一個人做的。時機找的太準,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沒有給活着的人,留下一點麻煩和威脅。
事情調查清楚後,叔叔給寧去了信,說家中有急事,速回。
14.
“當我下了車,一路跑回村頭的時候,就感覺村子靜悄悄的,靜得讓我感到害怕;我從小橋上就看見了那片燒塌了的房子,我瞬間就懵了,我不停地念叨着,天爺爺保佑,泰山奶奶保佑……”寧說。
開始我們不知道寧什麽時候回來,但安的遺體已經送回來了。
我們望着嬸嬸,嬸嬸停下哭泣,紅着眼睛皺着眉,嘆了口氣:“先入殓吧,安活着的時候,那樣疼他這個弟弟,也不知道寧這個塞子什麽時候回來。”
可是連棺材都沒有來得及準備。
我們望着嬸嬸,嬸嬸眼淚又掉下來,往南屋望了望,眼睛一亮,像是瞬間恢複了精神,随即又嘆了口氣,嗚嗚地哭起來。
我幫着嬸嬸從南邊草屋裏擡出來一個舊衣櫃,從屋裏出來,嬸嬸嗆得直咳嗽,然後用破抹布擦,擦完後就在盆子裏洗抹布,盆子裏的水都成了泥漿。櫃子擦完後不那麽灰頭土臉了,不過水跡幹了,泥土印子又出來了,花裏胡哨的。
我們把安的遺體擡了進去。然後就看見,寧回來了,站在門口。
我看見寧的手緊緊抓着門板,眼睛看着我們每一個人。
叔叔在。嬸嬸在。安不在。
寧松了抓住門的手,臉不住地抽搐,一步步朝我們走來,我們閃開一條路,然後那個衣櫃棺材就展現在寧的面前。
他一手伏在櫃子上,一面朝躺在裏面的安望了一眼,然後一轉頭,淚就流了出來。我們把他攙到屋裏炕上,他就趴在炕上哇哇大哭。
“當我看到躺在棺材裏一動不動的安時,我感覺這一切都是夢,我不能想象哥就這樣走了,他還那麽年輕;每年村子裏都有人死去,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們也會死……”
“我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接着哭,最終也沒有把夢哭醒……哥始終不肯再看我一眼,不肯再聽我說一句話,也不會再抱我一下……”
寧在炕上哭得死去活來,無論人們怎麽勸,都沒有用,哭着哭着他就趴着睡着了。
天色不早了,不能再等了,人們擡着棺材,到了墳地。什麽都沒有,沒有紙牛,沒有紙馬,沒有花圈,沒有儀式,就草草地埋了。
沒有什麽供品,嬸嬸只煮了些雞蛋,燒了些紙。
嬸嬸說:“那時候,光想着攢錢,給安蓋房娶媳婦。家裏的雞下了蛋,也舍不得吃,攢着賣雞蛋。安愛吃雞蛋,就每天早上做飯的時候,偷偷蒸上一個吃。後來讓我發現了,以後雞下了蛋,我就把雞蛋一排一排得擺起來,他知道我心裏有了數,就不敢吃了……”
“可憐那孩子,也沒能吃上雞蛋,就死了;要早知道你死,你吃多少雞蛋,也盡着你……”
寧哭醒了,天已經是要黑的時候了,整個屋子裏,就剩下他一個人,他跑到屋子外面,安的棺材,已經沒有了。他就往家北的地裏跑。
人們都要散場了,寧連跑帶爬地來了。
本來葬禮很安靜,叔叔嬸嬸早就哭過了勁兒了,大家也都抹兩眼淚而已。
結果寧來了,撲到墳上,哭天搶地。除了女人和孩子,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哭成這個樣子。
鼻涕流到嘴裏,挂在下巴,像吐絲的蜘蛛,一顫一顫地落到地上。
哭着哭着就一抽一抽的,哽噎得讓人看着難受,我看見那些擡棺材埋墳的男人們,也哭了,看熱鬧的孩子們,也哭了。
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
寧回來暫時和嬸嬸叔叔住在一起,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
叔叔去寧的新房收拾安的遺物,從櫃子裏抖露出很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