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縱然交代得這般周密,但自從他走後,叔叔嬸嬸放佛一下子就蒼老了。從前,嬸嬸總是細心地把頭發染黑,看不出有白頭發,自從安出事後,我看見嬸嬸花白頭發全都顯現出來了;從前嬸嬸走路帶着一陣風,如今沒有了精神,走路虛弱起來。叔叔幹活,也沒有了力氣,機器搖不動了,糧食一個人也搬不動了,背也駝了起來。
叔叔嬸嬸相繼去世後,就剩下寧一個人了。每當我回家時候,寧見了我就特別的親切,不像小時候那樣生疏了。我時常講起安小時候的故事,寧十分愛聽。
16.
我說:“你現在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如果有合适的,就再找個媳婦吧!”
寧說:“不想了,太累了。一個人生活固然孤單了些,卻是自由自在的。寂寞了就想想哥,放佛他還在似的。我不知道,別人家做哥哥是什麽樣子。以前沒結婚的時候,我們在一屋子裏睡,從來都是他給我疊被鋪床,半夜我要起來,他就給我開燈,早上我懶洋洋坐起來,眼睛還半睜半閉着,哥就給我穿衣服,冬天冷了,他做完飯,就把我的衣服拿到竈火上烤熱,然後再給我穿上,我上學的時候,他都要送到村頭……沒想到,現在他竟然躺倒地裏去了……”
“前些日子我夢到我哥了,他說等我十年,十年後來接我。”
我聽了就笑了,笑了幾聲,然後說:“你不說我也忘了,忘了哪一天,我也夢到你哥了。”
“真的?”
“真的啊——”
“夢到我哥怎麽了?”
“我就夢到你哥還在懷裏抱着你,小時候的你,還是站在咱們院子裏的牆角那,見到我就喊我姐,我就停下來跟他說話。也不知道他死了,只覺得他還活着。他說,‘姐,你幫我抱下小寧,我回家那件東西就回來。’以前我要抱你,他從來都舍不得撒手,這次倒讓我有點驚訝。我就抱着你,等他,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左等右等不見他出來,我就去找。剛到門口,他就背着一個小包袱出來了,說要出去,我也沒問他去哪兒,只問了他:‘你要走,小寧我給誰?’他說,‘姐,你先幫我抱着,等等我就回來找他。’我說‘你什麽時候回來?’他說‘等小寧長大了,長到一百歲的時候,我就來找他。’然後他就不見了,我就抱着你跑啊跑,跑着跑着就醒了,原來是個夢!”
寧說:“這不過是個夢,我哥可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其實我也是很想念安的,所以每次見了寧,我們就會談起安。在彼此的談話中,也讓彼此更多地知道了安的過往,安慰了彼此對安的懷念,而我和寧也比以前更加的親密了。
有一天,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寧現在身體很不好,可能快不大行了。
17.
我就請了假,回來了。
見到躺在炕上的寧,正是傍晚時分。衆人忙着給寧洗漱、換衣服,折騰完了,依然把寧放在炕上躺着。
衆人說:“寧,你睜眼看看誰來了?你姐回來了——”
寧還是在睡着。
等到晚上,人漸漸地都散去了,我讓母親也回去了,只留了一個人看着,他也去另間屋子睡覺去了,說有事讓我叫他。
我就守着寧,在炕沿兒上坐着,後來覺得有點餓,看桌子上有些水果點心,我就坐到椅子上去胡亂吃些東西。
這時候,寧就醒了。
“姐,我渴——”
我仔細地洗了個杯子,想倒點白開水,發現水壺上都是灰塵,提起來都空空的。我就叫隔間的那人去我家裏提壺開水過來,他就去了。
“姐,給我剝個橘子吃吧——”
我不知道,有沒有橘子,就翻騰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從底下扒拉出幾個小橘子。我又坐到床沿兒上,剝開橘皮,掰下一個橘子瓣兒,送到寧的嘴邊,他張張嘴,就送進去了。我看他緊皺着眉頭。
“怎麽了,酸?”我問他。
我自己也掰了一個嘗了嘗,“啊呀——真酸!”
我看見桌子底下有箱八寶粥,就打開喂他。吃了幾口,他就不吃了:“姐——沏上壺茶吧,多放點茶葉。”
“好。”我找出茶盤子,把茶壺茶杯都洗了,剛好那人提了一暖壺開水回來了。
“你接着去睡吧,我給他倒點水喝。”那人硬着就又回隔間睡去了。
我泡好茶葉,先倒了一杯給寧。寧掙紮着要起來,我把炕腚上的一摞被褥抱過來,讓他倚着。他自己端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涼了我就再給他滿上。
“姐,我們說說話吧——”
聽他忽然有話要說,我心裏一緊,生怕是最後的遺言,不禁有些傷心。
“現在已經快十點了,你要是困了,明天說也行,姐會一直在你身邊,哪也不去。”我小心地安慰他。
“姐,你說人死了之後,會去哪兒呢?”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就跟死一只蚊子一樣,沒什麽的特別的。但是我想,我不能再重蹈祥林嫂和魯迅先生的覆轍了。
“這個世界是承載不了太多活着的人的,所以人總有一死。但是人的靈魂是不一樣的,活着的時候,借着我們的皮囊,幹它想幹的事。死了的時候,它就無所依靠了,什麽也不能做了,甚至自己要哭,都沒有眼淚可流,高興,連笑聲都發不出來,更別說改變世界了。所以人們說,好死不如賴活着。”
“那這些靈魂都去哪兒呢,如果投胎了怎麽辦?”
“不會的,投胎都是迷信。靈魂會依然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是我們看不見,摸不着,等到我們靈魂出竅那天就看見他們了。他們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裏自由自在,誰也幹涉不了誰;他們也幹涉不了我們的世界。”
“那我死後,會見到哥嗎?”
“當然會了,那時候你想見誰都能見到,你想見秦始皇,秦始皇就會唰得出現你面前。古往今來,所有人的靈魂,都在的,因為他們無影無形,所以他不需要像活着的人那樣搶奪底盤。”說完我自己都笑了,我看了看寧,他好像也很開心。
只要寧開心就好了,管他編得真與假呢,況且世上的事情本來就沒有真假定論,不過一群一群的人自嗨罷了。
“姐,我死了以後,告訴他們把我和哥埋在一塊兒。”
“好,你放心。你們永遠都會在一起。你的身體沒有什麽大事,因為沒有人照顧,自己把身體給耽擱壞了,現在好好養養,很快就會好。我扶你躺下睡吧,時候不早了……”看他精神不錯,就想讓他早點休息,再養養神,說不定就真好了,這時我也有點困了,也想打個盹。
“姐,我不困,你再幫我倒杯茶——”
倒完茶,我就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養神。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正青春懵懂,有一天晚上,我在炕上鬧騰我哥,他側身躺着裝睡。我忽然心血來潮,就往他嘴上輕輕親了一口,他一下子睜開眼睛,我吓了一跳……他起身把炕頭的燈繩拉上了,回身就把我撲倒了,他壓在我身上,一點也不能動彈,我有點害怕,哥從來沒有打過我……我仰面望着正上方他的臉,我剛想喊媽,他的唇就緊緊貼上來了……”
“姐——,姐?——”
“——,啊?”我正打了個盹,忽然被他叫醒了,“啊!怎麽了——”
“其實當我放松了身體的時候,我感覺挺舒服的,想想還是第一次的感覺最美妙的……”
“嗯嗯,舒服就好,我看你很快就會好了……”
“當人天天在跟前的時候,不覺得會怎樣,當有一天他就離開了的時候,才發現心裏原來是那麽難受……我不知道哥在凄然死去的時候,有沒有很難受;一想到曾經那樣屹立堅韌的身軀,後來就那樣像只死狗一樣,蜷縮在一口破棺材裏,我就很難過……”
“姐——,姐?——”
“啊!——”
“”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多久,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18.
第二天母親一大早就過來了。
天真的還早,一輪淡淡的白色月亮,還立在窗外的棗樹枝上。
寧還是那樣依靠在身後的被褥上,臉色一如窗外昏白的曉月,茶水灑在了被子上,茶杯倒在炕沿兒上。母親喊了幾聲,寧一動不動,知道終究是死了,哭了一會兒就趕忙打發人各處報喪去了。
對于寧的死,我在回來的路上就有心理準備的,人總是會死的,再正常不過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當他真的走了的時候,眼淚總是止不住。只要想起安和寧的一點一滴,淚就一點一滴地落。
寧的遺體擺在屋堂子裏,我們在裏屋忙着裁孝衣。就聽人們說:聽說有一年寧夢到安,安說等他十年,就來接他,你看這還正好是十年呢;從今年就有人看見,寧成天往安的墳上跑,在家也不燒火也不燒水,渴了就往別人家溜門子去;那一回兒,去了某某家了,人家給他倒了一大碗開水,還沒等水涼呢,就骨噔骨噔往下咽,也不怕燙,喝完還管人家要,看見人家吃飯,饞得沒法兒沒法兒;弄得人們都嫌乎他了,一看他來,趕緊把門關上,他就又跑到墳上哭,也就是他這個啞巴哥,活着的時候是真疼他;這下行了,不用活着受罪了。
安的墳以前是埋在別人的地邊上,既然叔叔嬸嬸也走了,我想也該放到一起了。我帶着人們先把安的墳啓開,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個衣櫃鬥子早就塌了,也早就腐爛沒有了,人們只好把安的屍骨連泥帶土地啓出來,一根根放到筐子裏。我回到家,小心地把泥土清理幹淨,骨頭已經酥了,稍有用力,就會斷掉。
我從寧的衣櫥裏找了一件寧以前穿的襯衫,就把安的遺骨都放到裏面,打了一個包。然後放到寧的胸前,他的雙臂輕輕托着。我想,小時候總是你哥懷裏抱着你,現在你就抱一下你哥吧。
我們把安和寧的遺體送到了火葬場,我囑咐接待的工作人員說:“小夥子,麻煩火化前把火葬臺打掃幹淨點,不是我們的我們也不要;火化的時候,燒得幹淨點,別剩下什麽;最後的骨灰給我們都給我們掃出來,別留下…….”
我偷偷遞了個紅包給他,小夥子一愣,腼腆地一笑,“不用這個,放心吧,都給你弄幹淨!”說完推着遺體,風風火火地忙去了。看着他的樣子、神情,放佛又看到了安的影子,多麽實在可愛的小夥子。
果然骨灰化得很好,也很多。回去開始準備出殡的事情。
院子裏搭好了戲臺子,吹鼓手吹拉彈唱了一天,各村的閑着的男女老幼都來看熱鬧,把戲臺子圍得滿滿通通。黃昏時候,吹鼓手一路吹着,白色的紙錢一把一把得撒向天空,散成漫天的雪花,就這樣把骨灰送到了叔叔嬸嬸的墳上。當我在骨灰盒上撒下第一掊土,人們就用鐵鍁,一鍁一鍁地把墳用黃土堆了起來。從此,安寧就長埋地下了。擺上供品,把人們紮的紙馬、紙車、紙房子、電視、冰箱、洗衣機都燒了,最後把花圈、紙錢也都燒了。
天漸漸黑了,看熱鬧的人們都早已散去了。我攙着年邁的母親,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都是剛剛撒下的紙錢,散落在黃土裏、雜草裏。人死燈滅,人走茶涼,本也沒什麽可悲傷的,他們一生的悲或喜,也不過拿來當做人們茶餘飯後的精神消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