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7.
就在那個唱着千不該萬不該的歲月裏,轉眼寧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給寧提親的人更多,但寧的眼光更高,一個個都不看不上。“這個嫌人家個矮,那個嫌人家鼻子不看,你就挑吧!你看以前給你提的那個閨女,人家嫁到某某村了,生了小子!”後來有人給提了鄰村的姑娘小朵,結果小寧一口就同意了。小朵算是好看的,身材确實很好。
然後叔叔叫上村裏的瓦工隊,開始建房子。房子是照着時下最新的标準的建的。起脊的磚瓦房,明亮的玻璃窗,洋灰抹的地面,這在我們村還是第一家吧。那時候蓋房先和泥,添上小麥稭稈,做成一個個長方塊的土培,然後把房子壘起來,屋頂都是平的,屋裏的地面都是土的,窗戶都是木頭棱子糊上塑料布。房子建好,當天井裏種了四棵棗樹,三棵蘋果樹,一棵杏樹,等到花開季節,秋收的季節,就像是天上的樂園。
然後嬸嬸叔叔帶着寧,去縣城裏選家具。選完家具,嬸嬸說去看看安,寧說也要去,嬸嬸說:“你別去了,反正也快出來了;你跟你爸爸先把家具拉回家。”家具擺滿了東間屋、西間屋。
“安,你弟弟訂婚了,要結婚了……”
安拉着嬸嬸的手,露出久違的虎牙。
“我想等你出來再給他們辦婚禮……”
安低頭想了想,指指自己的囚衣,擺擺手:“不用了。”
寧結婚那天,我沒有回去。我當時在市裏教書,早已結婚生子,那時好像工作特別忙吧,就沒有回去參加寧的婚禮。
寧結婚沒多少日子,安回來了。村裏人都說安變了,變得木讷寡言了,無論別人說什麽,安連哼都不哼一聲了,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啞巴。
8.
安回來正是麥秋時節,一家人一大清早就去地裏割麥子。嬸嬸家的地和寧的地都是挨着的。
十點多,太陽就開始熱辣辣起來。
“小朵,你先回家吧,剩下的我來割!”寧對着小朵喊道。
“再割一會兒,現在還早!”
“早點回去,回家擀面條吃!”
“天太熱了,沒工夫擀面條,溜挂面就行了!”
“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先回去吧!”
小朵把她那幾樓麥子割到頭,就回去了。
嬸嬸家那邊很快也割完了,就到寧這邊幫着割。
安讓嬸嬸叔叔先回去,他自己幫弟弟割。
嬸嬸叔叔說:“割一會兒,你們也都回去吧,天熱了!割不完,過午睡完覺再來割。”然後就回去了。
兩人割到正午,還差一點。
“不行了,熱死了,熱死了!我們走吧,總得過午再來一次了!”寧撂下手裏的鐮,沖安說道。
安坐在地鳍背上,摘下草帽子扇風。寧以為安要歇一歇再走,就先回家去了。
寧回到家,煤爐子上正煮着挂面,小朵在一邊洗手巾。
“怎麽現在才回來,大中午的這麽熱!快把衣服脫了,正好我給你擦擦身子!”
寧脫了衣服,趴在涼席上,小朵給他擦完身子,順便就把衣服也洗了晾上,中午熱風一吹,就幹了。
“快下來吃挂面吧,都煮爛了!”
寧從炕上下來,看着碗裏挂面,吃了幾口,“真難吃!”
“湊合着吃吧!”
“這做飯啊,你真得跟我媽多學學!”
“俺就是這個手藝,在娘家俺媽也這樣做飯!”
“行了,你娘做得飯,還不如你呢!”
小朵聽了噗嗤就笑了。
午覺後,寧拿了鐮,回頭對小朵說:“你不用去了,就剩一點了,我一個人就割完了。”
不一會兒,寧就回來了。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落下東西了?”小朵問道。
“我看已經割完了。”
“你哥給割得吧?”
“應該是。”
“挺好的人,可惜是個啞巴!”
9.
麥秋後,過大秋,過完大秋,耕地種麥子,種完麥子,就是農閑了。地裏閑下來了,家裏就鬧起來了。
小寧和小朵吵架了,之前也吵過,吵過之後也就好了;這次不但吵了,還打了,這對小朵的婚姻心理上,是致命的一擊。小朵就收拾東西,要回娘家。
嬸嬸不知道情況,過去看望。看見屋裏燒着煤爐子,竈火裏沒有一點灰,就說:“往後天冷了,做飯不要在爐子上做了,燒大鍋暖暖炕。”
“你這是嫌棄俺燒煤花錢啊!”小朵說着就拿着包袱回娘家了。
嬸嬸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見寧悶聲坐在炕頭上。
“你快去把她叫回來!”
“不用管她,讓他鬧去吧!”
嬸嬸想可能過兩天氣消了,也就回來。沒想到小朵回去後,就去公社了,要鬧離婚。
寧不同意,然後公社就給調解,讓兩人和好。從公社出來,寧推着車子,小朵在後面走着,公社的人說:“小朵,讓寧騎着車子帶着你!”
然後小朵只好勉強坐在後座上,寧從公社騎車往家走,經過小朵村子的時候,小朵一下子跳下車來,又跑回娘家去了。寧也沒追。
小朵又起訴的到法院,終究是離婚了。
小朵回來搬東西,寧坐在炕頭上一個勁兒地哭。嬸嬸在旁邊看着。
“小朵啊,你拿錯了呀,這床被子是我們的啊!”嬸嬸說道。
“媽,她想拿什麽,就拿什麽吧,你不用管!”寧說道。
嬸嬸說得沒錯,小朵可能是記錯了,把嬸嬸家做得新被子拿走了一床,她娘家做得被子落下了一床。
小朵這個女孩兒,我在村子時候也見過,人很實在,直腸子,有什麽說什麽,但是可能在婚姻上抱着太過于美好的幻想,她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男人打老婆,所以無論寧怎樣不願意離婚,小朵終究是鐵了心。
10.
小朵走後,晚上安過來叫寧回嬸嬸那邊吃飯。吃飯的時候,寧手拿着碗,也不動,低着頭,依然一個勁兒的掉眼淚。
飯後,寧要回去睡覺。又扭頭說:“我一個人害怕。”然後嬸嬸就讓安就抱着被子,陪他一起回去。
後來寧跟我說: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開始想小朵,然後想爸媽,最後我想到了我哥……”
“之前我從來沒有管他叫過一聲‘哥’,他在我面前從來都不說話,老是笑,我就覺得他傻乎乎的,喜怒哀樂都不知道,又怎麽知道人世間的黑白真假……”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我就是那個會哭的孩子,他從來不哭不鬧,更不會說話,所以沒有人會去在乎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就是他對別人好,別人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也不會記得感激他…….”
“我就是這樣,靜下來想想,哥對我那麽好,我對他卻那樣麻木,而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好……”
“忽然我覺得,我欠我哥的情,太多了;我甚至都沒有好好地正眼看看他,我都不能清楚地記起他的模樣……”
“那晚的月亮很圓,很亮,就好像一種諷刺;月亮從窗戶照進來,屋子裏也很亮,我看着哥的那張臉,飽經滄桑的樣子;我發現哥長得很漂亮,雖然我跟我哥在一塊的時候,別人從來都是誇我,其實我哥長得比我更好看,可他從來不計較……”
過了些日子,寧的心情,漸漸地好些了,跟着家裏人一起下地幹活兒了。玉米苗長出來了,一家人扛着鋤頭去地裏薅玉米苗。快到中午時候,天氣依然熱得很,別人都陸陸續續回家了,寧也讓叔叔和嬸嬸跟着大夥兒一塊回去了。
地裏就剩下安和寧兩個人,他兩兄弟都很能幹,一直把地裏玉米苗薅完。
安騎着車子,後面帶着寧。路不是很平,安騎得很慢,很穩。
有的人已經開始澆灌了,路上就挖了一道坑,裏面鋪軟帶走水,澆完地就把坑填上,剛剛填上的坑,總是有點窪。安的車子騎到這裏就頓了一下,寧在後面故意一晃身子,兩個人就骨碌骨碌滾到草溝裏去了,車子倒在斜坡上。
安爬起來,看見寧趴在草叢裏一動不動,就把寧轉過身來,半抱在懷裏,寧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安慌了,不停地搖晃着寧,寧突然睜開眼睛,笑了,一把抱住安,趁勢撲倒在地,兩人就順着草坡滾到了溝底,兩人就像擰在一起的麻花,緊緊貼在一起。
村裏的孩子說,看見安和寧在一塊親嘴,人們聽了就笑,沒有人當真。
玉米苗薅完了,就開始準備澆地。晚上,安和寧拿了被子,就睡在地裏,看着機器和軟帶。
漫天的星星,只是黑夜裏有點潮濕。兩人都穿着衣服睡,随時可以起來看看地裏的情況。
安望着寧,一直笑;寧看着安,也笑了。寧索性鑽進安的被子,藏在安的懷裏,還是忍不住笑,安就抱着寧,就像摟着一個孩子。
安忽然做起來,寧也從被子裏鑽出來。
安比劃道:“如果有一天,哥先死了,怎麽辦?”
寧沒有多想,因為人總會老,總會死,安的年紀比寧大,那很可能安先死了。
寧抓起安的雙手,說:“如果你先死了,你就在那先等我;到我死了時候,還回到你身邊,依然被你托在手掌間……”
我放佛就看見,小時候,安抱着寧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