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
小寧漸漸長大了,也是和一村同齡的孩子到處瘋鬧,比小安小時候更瘋。小安放了學,嬸嬸就說:“安哪,去找找你弟弟,回家吃飯了!”
小安就滿村跑,找到了,就遠遠地站着,也不喊。等小寧發現安,就知道要家走吃飯了。
小寧對小安說:“家西的某某欺負我來着,你去幫我打他!”
安就去了,下手重了,打下一顆牙。然後人家的大人就領着孩子,氣呼呼地找到嬸嬸家。
嬸嬸不停地賠好話,說:“等安回來,我非得狠狠地治他!”
小寧聽到了,就告訴安:“媽說等你回來要揍你。”小安一聽偷偷躲出去了,不敢回家。
“你哥這個塞子,天這麽黑了,怎麽還沒回來!”嬸嬸問小寧。
“他聽說你要打他,就躲出去了。”
“這個塞子!”嬸嬸就氣呼呼地出去了。小寧呼嚕呼嚕也跟着跑出去了。
“安——,安哪——”嬸嬸一直找到家北的地裏。
死寂地夜,嬸嬸牽着小寧的手,母子倆的腳步走在磕磕巴巴的土地上。“哎喲,不行,累得我腿疼,坐下歇會兒!”嬸嬸一屁股坐在土坷垃上,“這個塞子怎麽這麽累人!你說這麽晚了,也不知道藏到哪兒去了!”
坐了會,又爬起來,牽着小寧繼續找。嬸嬸尋思着這麽晚了,孩子一個人躲在地裏,多麽可憐。
“天那麽黑,怎麽找就是找不着,也不知道人家藏到哪了;我還累得腿疼。我喊,寧也跟着喊,我說‘安哪,出來吧,大人不嚷你;大人就不是當着人家的面這麽一說,給人家全辯全辯,大人還真舍得犯犯你嗎?’以前家北地裏有一顆大楊樹,我走到那棵樹底下,就聽安‘啊’一聲哭了,人家就在樹底下蹲了一黑下,可憐不見的,我說‘孩子啊,你怎麽藏這兒,不冷嗎?’”
嬸嬸說:“安心裏都有,就是沒嘴,還小膽兒,就怕大人罵他。我一罵他,他就耷拉着腦袋不言語,受了委屈也不說。抱屈的孩子!”從那以後,嬸嬸再也不罵安了。
5.
安初中讀完後,說要去濟南學畫畫。叔叔說:“還學什麽,哪有錢?以後還蓋房娶媳婦吧?!”嬸嬸說:“孩子願意學,就讓他學吧!”
安去學了。過年的時候,我們讓他把畫的畫拿出來,他很緊張,生怕我們給他把畫摸壞了,看畫的人都說:“奶喲,人家小安畫畫真行,你看看,畫得跟真的一樣!啧啧,你看看,怎麽這麽心靈手巧!”安趕忙把畫收了,放起來,然後才又進我們屋子裏來,笑笑。
說村裏有一次來了個收賣古董的老頭,眉毛長得老長,還能算卦看相拾痦子。口渴了去了嬸嬸家要水喝,無意中看見了安的畫,就要管嬸嬸要一張。嬸嬸不敢亂動安的畫,不答應。老頭就說了很多奉承的話,“你這孩子華蓋臨身,蕙質蘭心,前途不可限量,千萬不能耽擱了!将來有能耐,有大能耐!”
別人就說可惜這孩子是個啞巴。老頭擺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越是這樣,越能成大氣候;你看看古時候當大官的——不是瞎子聾子,就是瘸子羅鍋兒;你看越是長得五大三粗身體健全的,沒一點毛病的,都是在家種地的命。你們家就到這一代出了這麽個明白人!”
有一年,安拿着自己的一摞畫,去北京給一個極有造詣的老畫家看,老畫家看後寫了幾個字給他。嬸嬸叔叔看寫得曲裏拐彎的,也不認得,問安,安笑笑就收起來了。
6.
寧十八歲生日那天,家裏包的餃子。晚飯後,安和寧都回西間屋裏睡覺,在一個炕上睡。
安拿出一張畫,遞給寧。
寧瞟了一眼,畫得是寧,畫得很像,眉目俊秀,神氣靈動。寫着:寧,生日快樂,安最深愛的弟弟。
寧有些驚訝和感動,沒想到安會有這樣細心的表達,也太把自己過生日當一回事兒了。
寧已經長大成人,結婚成家的事,也提上議程。
不知道安看見寧挽着新娘的手舉行婚禮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心情。不過,這一幕,安是無緣得見了。
7.
當年我們村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家東的那個小橋了,放風筝的,打羽毛球的,乘涼的,聊天說話的,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那片地方。
後來就成了全村最荒涼的地方,一直到今天。
以前橋下的那條小河,每年春天來黃河水,河水很清,水裏游着魚和蝦。河的外面是一片田地,是鄰村的;河的裏邊是一片小樹林,河邊上的柳樹好幾抱粗,有幾百歲了吧,并且很多棵。每年夏天,我們小孩子都去那片小樹林裏去捉幼蟬。一棵樹上就能捉好多只。
小樹林前面有戶人家,就是嬸嬸的對門。
嬸嬸家和對門人家,吵過幾次架,也打過幾次架,彼此見面都不說話。
每年秋後的玉米收完了,稭稈都用車拉回家,先讓牛啃一遍,然後當柴燒。
那年安放假回家。
寧在一天午飯後,看見對門玉米稭稈都沿着院牆一溜擺下,忽然心血來潮,趁安不防備,從竈火臺上拿了洋火,就給點着了。
寧跑回家門口,回頭一看,真燒起來了,自己也害怕了,就跑回屋裏告訴了嬸嬸:“媽,我把對門的牆根底下的玉米稭給點着了!”
“哎喲,你這個塞子!快去拿水潑滅!”
正巧安剛涮完鍋,提着一桶泔水出門去飲牛,看見對門牆下着火了,忙提着泔水就潑了上去。由于火勢已燒過牆頭,對門一家人正巧也都忙出來救火。
放火的罪名就扣在了安身上。
安自然不承認,回到家悶頭就想,到底是誰放的火,來嫁禍給自己。他拿出筆,在紙上寫下村裏同齡青年的名字,一個個思量,跟誰打過架,跟誰鬧過玩兒……嬸嬸見他胡思亂想,卻又不告訴他實情,就跟他說:“安,別亂猜了,猜錯了讓人家也不好;不行你就承認了,也不是什麽大罪……”安擺擺手,仍然在那裏皺着眉頭使勁兒琢磨。嬸嬸覺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心裏很矛盾。
對門見安不承認,就提了一個書包,偷偷找了嬸嬸後邊的鄰居,商量讓給做個人證,順便又誣告了個弓雖女幹。對門還有個小女兒沒出嫁。
縣裏的人來了,去了對門家,又去了嬸嬸後邊的鄰居家。最後去了嬸嬸家,就把安帶走了。沒想到這一走,就是長駐了。
嬸嬸三天兩頭去看望,安一下子消瘦了許多,臉上身上被打得都是傷。
“孩子啊——”嬸嬸摸着安的臉,眼淚就掉了下來。
“安,你就都承認了吧,要不人家還打你,還受這個罪……”
安趴在鐵窗前,嗚嗚地哭,嬸嬸也跟着嗚嗚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