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邵飛在禁閉室裏待了兩天,中途被蕭牧庭帶出來上了幾次廁所,粒米未沾,離開時腿腳發軟,右手下意識碰了碰蕭牧庭的手腕。
想牽住,又有些抵觸。
蕭牧庭拍了拍他的臉,“餓了吧?”
他警惕地退後一步,微低着頭,像只受傷的小野獸。
蕭牧庭曲起食指與中指,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他的鼻尖,“跟你說話呢,關傻了?隊長都不理了?”
他皺着眉摸鼻尖,“有點餓。”
哪裏是有點餓,明明已經餓得快暈了!
蕭牧庭側轉過身,左手扶着他的背,右手又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走,帶你去吃好吃的。”
邵飛跟着蕭牧庭走了一陣,時不時斜着眼瞟蕭牧庭的側臉,注意力不集中,直到走至後勤樓門口,才驚道:“這不是去食堂的路!”
“先換藥,再吃飯。”蕭牧庭指了指他手臂上的紗布,“昨天臨時消過毒,今天還是讓醫生看看。”
時值上午10點,醫務室裏沒人。
蕭牧庭在樓道裏找了兩圈,誰也沒見着,只得回到醫務室,找出新的紗布、棉花、藥水,一邊給邵飛拆紗布一邊說:“還是得我來。”
小臂上有些傷口已經結痂,蕭牧庭仔細往上面抹碘伏。藥水滲進傷口有點痛,邵飛低低“嘶”了一聲。
蕭牧庭擡眼,“痛?”
他立即搖頭,2秒後又微噘起嘴,悄悄點了點頭。
蕭牧庭餘光捕捉到了他的小動作,動作更輕,還象征性地在傷口上吹了吹。
邵飛立即縮手。
縮至半途,又被蕭牧庭拉住。
少将的聲音溫和又不過分低沉,帶着點類似長輩的寵愛,“你乖一些,別亂動,早些處理好,咱們早些去吃飯。”
邵飛眨着眼,跟被那一把聲音蠱惑了似的,坐得端端正正,兩眼平視前方,眼珠子都不帶動。
蕭牧庭好笑,快速處理完傷,剛洗幹淨手,就聽見他肚子發出一聲波瀾壯闊的嚎叫。
他站在原地,尴尬得耳尖泛紅。
蕭牧庭踢了踢他的小腿,“走吧,這回真去食堂。”
不到11點,食堂空空蕩蕩的。30多歲的班長老齊揮手道:“來了?坐裏面去,飯菜都準備好了。”
邵飛難得進一次裏廚,坐在凳子上東張西望。蕭牧庭囑咐他坐好,幾分鐘後親自端來六菜一湯,有黃豆燒牛肉、醬香豬蹄、紅燒雞翅、糖醋排骨、青椒小炒肉、蒜泥娃娃菜、豆腐鲫魚湯。
都不是什麽山珍海味,每一份也不多,但邵飛眼前一亮,口水都差點流出來。
全是他愛吃的!
蕭牧庭給他盛了一碗飯,又取來一個空瓷碟、一個空碗,将鲫魚湯舀進空碗涼着,又将鲫魚夾去瓷碟裏,一邊理刺一邊道:“本來還想麻煩老齊做白斬雞、泡椒牛肉絲和水煮肉片,寧隊說你受了傷,不該吃得太辛辣,這三樣咱們就先攢着,過陣子再吃。”
邵飛更高興了——那也是他愛吃的!
蕭牧庭将小刺挑出來,溫聲道:“先喝碗湯,暖暖胃,飯吃不完沒關系,多吃些菜。”
邵飛看着碗裏炖得又白又濃的魚湯,眼眶熱起來。
蕭牧庭往他碗裏夾豬蹄,看出他眼睛紅了,“還燙嗎?”
他搖頭,“不燙。”
“不燙就趕緊喝,喝完吃菜,等會兒飯點到了,艾心他們跑來跟你搶。”
邵飛連忙喝了一口,鮮香的熱湯下肚,暖意從胃裏擴散,他低聲說:“謝謝蕭隊。”
蕭牧庭不答,繼續用筷子剔刺。邵飛大口大口啃完豬蹄,嘴唇油光水滑,又拿起雞翅接着啃。
蕭牧庭将沒有一根刺的鲫魚推到他跟前,又盛一碗湯涼着。
邵飛吃着吃着睫毛就濕了,“蕭隊,您對我真好……”
蕭牧庭忍俊不禁,遞給他幾張紙,笑道:“好了好了,煽情好歹把雞翅放下來。”
邵飛接過紙,“我沒哭。”
“我說你哭了嗎?”蕭牧庭說,“我是讓你擦擦手擦擦嘴,沒讓你擦眼睛……看看,都油成啥樣了。”
邵飛臉頰微紅,迅速在嘴唇上抹了抹,又趁蕭牧庭側過頭時,做賊似的擦了擦眼角。
蕭牧庭都看見了。
六菜一湯被全部消滅,蕭牧庭端着碗碟去水槽洗,炊事班的小哥和邵飛都搶,蕭牧庭卻說:“都別争,我來。”
邵飛走出食堂時接連打了四個嗝,氣勢洶洶,忍都忍不住。打完偷偷看了蕭牧庭一眼,見對方沒有取笑的意思,剛松一口氣,結果不到3秒,又打了一個聲勢更大的嗝。
這回蕭牧庭笑了。
邵飛無地自容,“吃完飯打嗝不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嗎?蕭隊您不打嗝?”
“我沒說我不打嗝啊。”
“那您還笑我?”
“我笑你了嗎?”蕭牧庭眯了眯眼,“小朋友自我意識過剩啊。”
邵飛更尴尬,脖子都紅了,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蕭隊,您理魚刺真厲害。”
“回去多夾夾芝麻黑米,持之以恒,以後你比我還厲害。”
邵飛點點頭,快走到宿舍時小心地重提舊事,“蕭隊,我……我還是很想知道您以前……”
蕭牧庭單手摁在他肩上,仿佛知道他有此一問似的,“不如你跟我說說,你以前是幹什麽的吧。”
“我?”邵飛神情詫異,“我就一普通小老百姓啊,高中畢業後入伍,怎麽了?”
“不怎麽。突然想聽聽你小時候的故事。”
邵飛抓抓頭發,結巴上了,“那個,我,我沒啥故事……我爸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沒啥印象。我跟着外婆和哥哥生活。後來哥哥也,也走了。”
“你哥哥……”
“他也是軍人,在我13歲時犧牲了。”
一整個下午,邵飛都和蕭牧庭坐在樹蔭下聊天。平凡的特種小兵穿着染血的迷彩,高高在上的陸軍少将穿着熨帖的襯衣,兩人差距有如雲泥,隔着的距離卻不過一只拳頭。
邵飛從自己剛有記憶時說起,一路講到組織街坊小男孩打群架,又說起考試不及格,不敢回家,和一幫哥們兒離家出走,被哥哥逮回去一通胖揍……幾乎每一個片段都打着普通與貧窮的注腳,但蕭牧庭沒有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一絲抱怨與陰沉。
“小學門口有很多小攤,麻辣串素的2毛葷的5毛,特香,聞着就饞。我沒錢,我哥也沒錢。放學時,很多家長來接孩子,一路吃着回去。我哥來接我,沒錢給我買吃的。我不懂事,又哭又鬧。後來有一天,他牽着我說,‘哥給你買麻辣串’。我特別高興,每一種串都要了一份,吃到打嗝,不知道錢都是從他的午餐費裏省出來的。”
“小學快畢業時,我開始叛逆,想玩游戲,家裏沒電腦,上網吧玩又沒錢。3塊錢一個小時呢。我就站在別人後邊看,管不住嘴也管不住手,老想在別人鍵盤上摸一把。就為這事兒,我跟人打了無數次架。我那時沒現在這麽高,又矮又瘦,打架也是亂來,幾乎每次離開網吧時都鼻青臉腫。但是死活不長記性,下次還往人家鍵盤上拍。我哥來網吧抓我,一點兒不可憐我剛挨了揍,回家還揍我。”
“不過不管我哥怎麽揍我,我都不讨厭他。他可帥了。可惜離開得太早,20歲就沒了,沒有看着我長大成人,穿上和他一樣的軍裝。”
“我哥離開後,我外婆傷痛過度,沒多久也一起去了。我年紀小,不知道以後怎麽辦。後來是我哥的一位戰友幫助我,讓我順利讀完初中和高中。我一直很想見見他,當面跟他說聲感謝,但只知道他是特種部隊的人——因為他與我哥在同一支部隊。其他一無所知。我……我很擔心他。”
邵飛斷斷續續地說着,蕭牧庭眸光很深:“擔心?”
“兩年前,他不再給我打錢。”邵飛說:“那時我18歲了,确實不再需要他的幫助。其實從16歲開始,他給我的錢我就沒動過,都存在卡裏。我放學後在大排檔打工,能養活自己的。但我們的聯系就這麽突然斷了,我心裏很不踏實。”
頓了一會兒,邵飛說:“在獵鷹選訓營裏,他和我哥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嗯?”
“選訓營太苦了,我差點沒扛下來。每次覺得自己不行了時,就想想我哥也是像我這樣熬過選訓營;再想往後進了特種部隊,也許有機會遇見他。”
蕭牧庭聽得出神。幾秒後邵飛坐直,忽然笑起來:“他一定沒事的,一定是想着我長大了,才不給我打錢,絕對不是出了事!”
蕭牧庭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邵飛說完自己,歪頭看蕭牧庭,“蕭隊,您念書時成績是不是很好啊?”
“我看起來像成績很好的人?”
“像啊!”
蕭牧庭推了推他的額頭,“眼神兒真差。”
邵飛湊得更近,“您一看就是學霸。”
“錯了。”蕭牧庭雲淡風輕,“我十幾歲時熱衷組團打架,上房揭瓦,非要說的話,應該叫街霸。”
邵飛一臉不信。
蕭牧庭笑着摸他的頭,“真的。”
邵飛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在蕭牧庭的左手臂上,“蕭隊,您手上的傷是當街霸時落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