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獵鷹的禁閉室比普通部隊的黑屋可怕得多。
一般部隊也就弄一間長寬高各1米5的小屋子,人在裏面站不直躺不直,時間長了挖心挖肺地難受。
獵鷹也有這麽幾間小屋子,但裏面還有一張鐵椅子,犯了錯的戰士會被綁在鐵椅子上,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其間不給食物,只給少量水,非得上廁所才解綁。
邵飛被送進禁閉室,繩子一纏,就與鐵椅子融為一體。
禁閉室黑黢黢的,唯一的窗戶僅有小孩腦袋大,光從那兒打進來,照在離他半米遠的地方。
門從外面鎖上時,他松了口氣。
坐在鐵椅子上的感覺還不賴,雖然可以預見坐久了會腰酸背痛,但比起洛楓那些花樣百出的懲罰方式,關兩天禁閉根本算不上什麽事兒。
他扭了扭身子,盡量讓自己坐得更舒服。逼仄的空間裏傳出鐵椅子晃動的聲響,不久又趨于寧靜。
他閉上眼,蕭牧庭端着茶杯的樣子像水墨畫一般暈染紙上。
蕭牧庭細長的眼角帶出一勾柔和的光,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嘴角挂着令人捉摸不透,卻又莫名讓人安心的淺笑。
蕭牧庭救了他。
他眼皮動了動,明明正在挨罰,唇角卻不自主地揚起。
蕭隊是站在我這邊的!
心跳似乎快了起來,血液在體內奔流,發出漲潮般的聲響。
他有些激動,嘴裏呢喃着“蕭隊”,睜開眼卻只看到濃墨一般的黑暗。
淺淡的失望悄然将心跳帶回原來的軌道,他呼出一口氣,略有無奈地聳了聳眉,自然上翹的嘴角緊緊抿起來,目光落在水泥地板上,出了很久的神。
在鐵椅子上坐了2個多小時後,他終于難受起來。
軀幹被綁在椅背上,手與扶手綁在一起,腳連着椅腳,處處嚴絲合縫,幾乎就是在破舊的鐵椅子上蒙了一張活的“真皮”。
背開始痛了,後腰酸脹難忍,大腿發麻,膝蓋如有螞蟻在啃,屁股被鐵椅子磕得生痛……
注意力全被引到了難受的部位,酸麻痛脹的感覺被翻倍放大。
他用力扭動着身子,想趕走渾身的異樣,然而收效甚微,近乎徒勞。
迷彩T恤很快汗濕,額頭上淌下大滴大滴的汗水,小臂被粗糙的扶手磨出道道紅痕,有的地方還見了血。
他深皺起眉,粗重的呼吸聲在一室旮旯間回響,想動又動不了的感覺就像骨髓裏被打入奇癢無比的毒藥,藥液滲入四肢百骸,癢至鑽心,偏又撓不到。
一整個下午過去,他有些受不了了。
體內的水分全蒸發成了汗,沒有一丁點兒尿意。
他掙紮得越來越厲害,不僅是手臂,就連脖頸與背脊也被磨破了皮。
鐵腥味在空氣中蔓延,皮肉的痛楚綜合了骨頭裏的癢。
太陽落山,墨色的夜穿過小窗,投下沉靜如水的幽暗。
他嘴唇被咬得發白,喉嚨發出幹澀而壓抑的低喘,像一頭被捕獸夾困住的狼。
蕭牧庭和寧珏站在禁閉室外,一人手裏夾着一根煙,卻都沒有點燃。
寧珏說:“交給洛楓,不過是讓他寫寫檢讨,去犬場鏟屎,再來個什麽不痛不癢的耐力懲罰。你倒好,看起來像護犢子,實際上比誰都狠。”
蕭牧庭笑,“總部的禁閉室可不像這樣,我哪兒知道你們獵鷹這麽變态。”
寧珏斜他一眼,“少裝,總部的禁閉室不就是這個樣子?你自己都被關過,還能不知道?”
蕭牧庭擺出“信不信由你”的表情。
寧珏往又說:“還有‘你們獵鷹’是什麽?牧庭,你來都來了,還不改口叫‘咱們獵鷹’?”
蕭牧庭笑:“還不是你和洛楓非讓我來。”
“不讓你來,你就在總部的閑職上繼續磨?”寧珏也笑:“得了吧,我們再不去找你,你過不了多久也自己找來了。”
蕭牧庭眯了眯眼,“你現在說話怎麽越來越有洛楓的風格了?”
“是嗎?”寧珏笑,“洛楓是政委,我成天被他逮着搞思想教育,被傳染了吧。”
蕭牧庭笑着搖頭,“上午在他辦公室你是沒看到,我說要把小孩兒丢禁閉室時,他臉都黑了。要不是之前當着小孩兒的面說交給我處理,我猜他一定會拍着桌說‘不行,這點兒錯誤關什麽禁閉’。”
“他就是那樣。”寧珏道:“獵鷹若要排個護犢子排名,他一定排在第一位。”
“理解。”蕭牧庭道:“說起來其實咱倆都是後來者,他才是獵鷹的靈魂。上一任隊長犧牲後,全靠他撐下來,不容易啊。”
“嗯。最難的日子已經過了,往後咱們能替他多分擔,就多分擔一些。他要護犢子就讓他護去,我們保持嚴厲就行。”
蕭牧庭:“你哪兒嚴厲了?”
寧珏笑,“是沒你嚴厲,知道小飛機不是真造謠,還讓人在裏邊兒吃苦。”
蕭牧庭沉默片刻,輕聲道:“小孩兒不一樣。”
寧珏明知故問:“哪裏不一樣?”
“聰明,悟性高,有天賦,勤奮,知錯就改。”蕭牧庭語氣柔軟,“但是還不夠踏實,太沖動,好奇心太強,管不住嘴,還有一些……黏人。”
他嘆了口氣,“得盡快改過來,否則以後去了那種你我都清楚的戰場,他會吃虧。”
寧珏似乎想說什麽,猶豫幾秒,終是沒說出口。
邵飛聽見門口有人說話,但說的內容聽不真切。
他難受極了,嗓子眼幹得快着火,唾沫裏有血的味道,往喉嚨裏一咽,就跟鈍刀子刮軟肉一樣。
最難受的還是身體。
後背與手臂痛麻了,後腰酸脹得幾欲爆炸,臀部與大腿沒了知覺,膝蓋像有無數根小錘子“叮叮當當”地敲。
他緊緊咬着後槽牙,明知無用,仍徒勞地晃着鐵椅子。
門外的人走了,腳步聲漸行漸遠。他姿勢怪異地側偏着頭,艱難地啃咬着自己的肩頭。
牙齒幾乎碰到骨骼,神經在疼痛中顫栗,喧嚣的癢才被節節逼退。
他就這麽以自殘的方式,捱到了破曉。
清晨,蕭牧庭拿着一個1L的飲料瓶子站在禁閉室外。
門鎖裏傳來刺耳的聲響,邵飛無力地擡起頭,兩眼通紅。
門開了,蕭牧庭彎腰鑽進屋裏,蹲在離邵飛半米遠的地上。
邵飛兩眼更紅,水氣頓時模糊了眼前的光景。
在看到蕭牧庭的一刻,身體上的疼痛與奇癢全都消散殆盡,委屈卻像春天的潮水,在身體裏瘋漲蔓延。
他捏着發白的拳頭,強迫自己忍住淚水,濕意卻染濕了睫毛,帶血的嘴角洩出一聲委屈的嗚咽。
蕭牧庭溫柔地看着他,輕聲問:“難受嗎?”
他渾身顫抖,咬着牙點頭。
蕭牧庭又道:“恨我嗎?”
他眸光一閃,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禁閉室裏很安靜,只有細小的抽泣聲。
蕭牧庭蹲在他身前,單手扶着他的膝蓋,重複方才的問題,“恨我嗎?”
邵飛垂着頭,艱難地動着身子,努力向前挪,喉結苦楚地滾動。
蕭牧庭眼裏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恨我嗎?”
恨!
怎麽不恨!
邵飛抖得厲害,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有的甚至砸在蕭牧庭手背上。
他闖過很多不痛不癢的禍,經常被洛楓教育,被罰過負重跑20公裏,被罰過在犬場跟軍犬擠一屋,被罰過掃廁所運垃圾,甚至被罰過清理豬糞……
但他從來沒有被關過禁閉,壓根兒不知道關禁閉比跑20公裏痛苦這麽多。
獵鷹的禁閉室一建多年,被關過的人屈指可數,洛楓舍不得讓自己的隊員去禁閉室。
在洛楓辦公室時,他以為蕭牧庭是為了護着他,才讓他去禁閉室,一夜熬下來才明白正好相反!
蕭牧庭沒有與他站在一起,蕭牧庭才是想重罰他的那個人!
蕭牧庭目光轉下,落在他顫抖的指尖,“怎麽不說話?”
“嗚……”
他胸腔憋悶得受不了,分明只想深呼吸一口氣,不争氣的低吟卻從喉嚨中擠出。
他瞪着蕭牧庭,咬牙切齒,表情猙獰,出口的卻是一聲委屈得叫人心痛的喘息。
“不恨。”他眼睫顫抖,聲音沙啞,“因為我知道……您,蕭隊……您是為,為我好。”
所有的恨都出自身體,而感激卻來自跳動的心髒與幹淨的靈魂。
蕭牧庭站起來,彎腰擰開飲料瓶,溫和細心地擡着邵飛的下巴。
邵飛閉着眼,近乎貪婪地喝着水。
那是兌得極淡的蜂蜜水,清甜冰涼,一口灌下去,神經都活絡了幾分。
蕭牧庭摸着他的頭發,低聲說:“等會兒想上廁所就叫我,我今天哪也不去,在外面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