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邵飛盯着那一雙眼,看到了憤怒勝火,卻又無力無奈的自己。
讓他當勤務兵,他一萬個不願意。但讓他離開獵鷹,他比死還難受。低下頭的時候,他像吞了熱炭一樣難受,眼前一黑,險些跌倒。
蕭牧庭恰到好處地伸出右手,朝他手臂借去一絲力,很快收回,扯出一個長輩般寬容的笑,此後再無更多動作。
回宿舍的路上,邵飛渾身發冷,冷汗如開了閘似的往外湧。
次日下午,獵鷹一月一次的例行會議上,洛楓正式任命蕭牧庭為二中隊隊長。全場鼓掌,二中隊的坐席卻少了一人。
邵飛病了,此時正躺在醫務室裏輸液。
不是故意不給新隊長面子,他有這個膽,卻不敢視軍隊的紀律為無物。
事實上,他還是被蕭牧庭親自抱來醫務室的。
前一天晚上,他怒急攻心,輾轉難眠,後半夜發燒了也不知道。早上渾身酸軟乏力,還硬撐着和戰友一起晨訓。5公裏跑下來,他一臉煞白,嘴唇烏紫,又是哆嗦又是喘氣。陳雪峰遞給他一瓶水,他擰開剛喝一口就吐了。
艾心趕過來扶他,驚道:“我操!飛機你是不是發燒了?”
他搖頭,眼皮沒精打采地耷着,卧蠶發黑,“我沒事。”
部隊裏感冒發燒不是什麽大病,艾心見他心情不好,一副一點就着的模樣,斟酌片刻,試探着問:“要不我送你去醫務室吧。”
他甩來一記眼刀,“不用,上午還要練習。時間耽誤不起,我以後……”說着一頓,神情痛苦又無助,像個委屈得快哭出來的孩子,“我以後當了那個人的勤務兵,可能就沒辦法跟大夥兒一起練習了。”
艾心跟着一酸,說不來寬慰的話,只好拍了拍他的肩。
早餐有包子、瘦肉粥、雞蛋、牛奶、八寶粥,邵飛食欲全無,就着鹹菜喝了半碗八寶粥,一出食堂,又吐了。
胃裏沒什麽東西,吐到最後,只剩酸水。
他熱得難受,又覺得每個毛孔都散發出寒氣。冷與熱交替折磨,他頭痛鑽心,腿腳發酸,走起路來跌跌撞撞,似乎随時都會摔倒。
隊上幾名前輩執意要送他去醫務室,他死活不肯,背着JS05就往靶場沖,孰料眼睛發花,沒看清砂石地上橫出的一塊磚頭,被絆得踉跄倒地。
手掌破了,臉頰也被蹭出一道小口子。
冉林已經打算強行将他扛去醫院了,跑近卻發現他急匆匆地抹了抹眼。
眼角是紅的,睫毛是濕的。
他坐在地上狼狽不堪地看着圍攏來的隊友,像一頭落單的狼。
艾心将冉林拉到一旁,将邵飛之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嘆氣道:“算了,由他去吧。”
靶場的幾棟破舊樓房全是空架子,有的地方連天花板也沒有,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樓梯,人若要去頂樓,得手腳并用,爬一條類似水管的生鏽鐵梯。
邵飛爬至一半時就已經搖搖欲墜,天旋地轉,在半空歇了一陣才繼續向上爬。
來到熟悉的樓頂,他跪在擊發位前架槍,推入彈匣時卻陡生悲涼,鼻腔一酸,深呼吸好幾次,才将湧上來的淚水壓下去。
他趴在地上,泛紅的右眼透過光學瞄準具看着遠方的目标。
耳鳴,眼花,感知不到風力風向,做不出準确的修正。胡亂開了一槍,子彈擦着目标飛入蒼翠的山林。
他緊咬着牙,再射。
彈匣裏的子彈很快耗盡,右肩痛得錐心,耳鳴更加厲害,頭沉重得擡不起,卻慌忙取出彈匣,換上新的,生怕浪費一分一秒。
他沒有注意到,蕭牧庭又來了,還是一身與特戰部隊格格不入的軍禮服,走起路來身姿威嚴又挺拔。
蕭牧庭看了一會兒,帽檐下的眉微擰起來。
邵飛又打了幾槍,聲勢驚人,卻沒有一次打中目标。
蕭牧庭心中已經有了數。
看似閑散的少将走去艾心身邊,踢了踢對方的腳脖子。
艾心立即撐起身子,“首長!”
蕭牧庭問:“邵飛是不是生病了?”
“您怎麽知道?”
“生病怎麽不去醫務室?”蕭牧庭擡頭看了看邵飛所在的破樓,“還來這兒胡鬧?”
艾心心裏七上八下,“邵飛說他沒事。”
“沒事打得這麽差?”
艾心不好接話,愣愣地戳在原地。
“繼續練吧。”蕭牧庭退後,轉身的時候道:“我去看看。”
金貴的陸軍少将抓着生鏽的鐵梯往樓上爬時,所有隊員都望了過去。
邵飛心裏着急,一雙眼動也不動地盯着目标,渾身冷汗早将迷彩打濕,風一吹,就哆嗦着打噴嚏。
蕭牧庭爬上樓頂時,恰好看到他壓着胸口,一連串噴嚏打得震天響。
他是優秀的狙擊手,不僅射術高超,而且極其敏感。若是平時,樓頂上來一個人,他不可能感覺不到。
但如今他耳鳴鼻塞,腦子還發出斷斷續續的轟鳴,加之急躁過度,全副精力都壓在目标上,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正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打完噴嚏後,他揉了揉鼻子,再次瞄準,子彈卻又一次偏離目标而去。
他有氣無力地罵了聲“操”,軟拳砸在一地的灰塵上,正欲調整姿勢,來自後背的觸感卻令他瞳孔猛地一收。
蕭牧庭的軍靴不輕不重踩在他背脊上,“對狙擊手來說,在擊殺目标之前,最重要的是什麽?”
邵飛沒力氣轉身,心頭萬分不甘。
背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蕭牧庭道:“不知道?”
“知道!”他虛弱地喊,“是保護好自己!”
“你保護好自己了嗎?”蕭牧庭仍舊踩着他,“連身後有人都察覺不到,如果這是在任務中,抵在你背上的不是我的軍靴,而是敵人的槍,你覺得你現在是活着還是死了?”
邵飛緊攥着拳頭,連日來的憋屈一股腦撞上脆弱的神經,正要發作,背上的壓力卻陡然消失。
蕭牧庭蹲在他身邊,抓着他的後領将他翻了過來,單手扶住他的額頭,“你發燒了。”
那聲音溫柔深沉,邵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蕭牧庭将他扶起來,彎腰拍了拍他腿上的灰,“走得動嗎?”
他下意識地點頭,又立即掙脫開,“我不去醫務室,我還要練習!”
“不差這一天。”蕭牧庭抓住邵飛的手腕。邵飛有些吃驚,觸電似的往後縮,蕭牧庭卻抓得很穩,以命令的口吻道:“下樓,去醫院。”
靶場上所有戰士都看到蕭牧庭護着邵飛一步一步從鐵梯上下來,一身幹淨的軍禮服已經肮髒不堪,铮亮的長靴也全是灰塵。
邵飛燒得厲害,站不住,走了幾步就向前一撲。
蕭牧庭摟住他,将他抱了起來。
雙腿懸空之時,邵飛頭皮一緊,軟着身子掙紮,太陽穴卻撞在蕭牧庭的胸膛上。
他擡起頭,眼裏是蕭牧庭冷硬的下颌線條。
怎麽還是覺得……在哪裏見過?
蕭牧庭将他放在醫務室的床上,軍醫聞訊趕來,量體溫,開藥,輸液。
此時已近中午,蕭牧庭在醫務室待了一會兒,什麽都沒說就悄然離開,20分鐘後回來了,弄髒的軍禮服沒換,手上卻提着一盒蔬菜粥。
邵飛詫異地張開嘴。
蕭牧庭支起病床上的小桌板,将蔬菜粥放上去,“一只手輸液,另一只手能動吧?自己吃,別讓我喂。”
邵飛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握住勺子——他哪裏能讓将軍喂飯?剛才張嘴只是因為吃驚!
蕭牧庭又道:“有些燙,慢點吃。吃完放床頭櫃上,下午好好睡一覺。”
下午有蕭牧庭的任命大會,邵飛就算心裏不樂意,也得趕去參加,“我中午輸完液就回去,下午那個……”
“這液中午輸不完,聽話躺着,下午的會不用參加。”
邵飛不敢相信。
蕭牧庭笑了,走到他身邊,擡手揉他的頭,“怎麽,覺得身為我的勤務兵,不到場不合規矩?”
邵飛對“勤務兵”三字仍舊十分抵觸,偏開頭,一雙眉也皺了起來。
蕭牧庭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舉動,收回手,退回原來的位置,目光從細長的眼角掃出,勾出幾分難言的深意。
邵飛被看得不自在,瞄了瞄蕭牧庭微揚的眼角,又像小狼縮爪子一般收回目光,心裏罵道:媽的死纨绔!
蕭牧庭擡手看了看時間,又看向邵飛,笑道:“好不容易讨來一個勤務兵,人家還讓我伺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