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梁樸
正當梁珏想去尋班始的時候,徐沖過來了。
他作為長水營校尉,一直與下屬們一起住在宣曲城北的營地,前日是為了迎接班始才來到內城的中候府,後來又因班始受傷而多勾留了一日。如今見班始傷勢漸漸好轉,他就要回營地去了。
“聽說你在梁開面前自稱是長水營的營醫,如此本應以‘妄言’罪論處,姑念你年幼,就罰你在營內充當臨時的折傷醫,為受傷兵士們看症七日。”
雖這麽說,徐沖臉上卻帶着笑意,并無一絲怒色。
漢朝的每個營都會有由朝廷派來的營醫,名為折傷醫,負責為在訓練中受傷的兵士看症,并有造冊登記之制,然而長水營已經有将近一年的時間沒有折傷醫了。兵士訓練時受了傷還要自己花錢去內城找民醫開藥,有些人因家貧拿不出錢,只能默默忍受傷痛。
為這事徐沖愁了許久,這次來中候府,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讓班始去信大将軍,請求盡快派一個營醫過來,否則長此下去,兵士們怨氣日重,難保會出什麽事。
如今來了一個梁珏,先是用雞鳴散治好了自己的胫腫之症,然後又施妙手給班始療傷退燒,足見他所說的“稍通醫術”并不是虛言。如此一個人才,自然要好好用他一用。
梁珏心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回後世了,在回去之前還是多做幾件好事吧,而且十幾日後便是小比,他得抓緊時間以自己的方法訓練兵卒,以圖在小比中獲勝。
他便沒有推辭,只說要先去與中候說上一聲。
“中候已經同意了,你就安心與我一道走吧。”徐沖笑着說。
顯然他在過來找梁珏之前已經跟班始通過氣。
梁珏心裏有幾分不是滋味:老板你就這麽放心讓我走?難道不怕我被別人拐跑了再也不回你身邊?
然而徐沖既這麽說,他就沒有借口再去見班始了,只好與徐沖他們一道出了中候府,馳向城北的營地。
長水營的人數共有七百餘人,以五人為一伍,兩伍為一什,五什為一隊,兩隊為一屯,兩屯為一曲,兩曲成一部,兩部就是一個營。
營中相對應的職位由下至上分為伍長、什長、隊率、屯長、軍候、軍司馬,再上去就是校尉。
營地上建着幾十間營房,基本上是以一隊有兩個宿營房間來配備的,排列得甚是整齊。最中間的一排只有五個房間,但面積甚大,那便是中軍營房,即長水校尉徐沖的辦公與休憩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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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珏一進營地,便立即開始為有傷病的兵卒們看症。
這些兵卒多半是在訓練中不慎跌打扭傷,因沒有及時醫治,加上營養跟不上,所以才久傷不愈,病情症狀都大同小異。
任溓所贈的那一車子糧草當中,有不少可用于外傷的藥材。梁珏将那些藥材一字排開,看一個兵卒便開一次藥,外敷治淤血,內服消腫痛。站在一旁負責抓藥的陳貴依照他的藥方,抓藥抓得很是迅速。
梁珏又從任溓所贈的食材中取了幾大塊豬肉,吩咐營地的廚夫細細地切成肥瘦相間的肉片,又叫龐長向徐沖申請,從軍器庫中拿了一塊鐵胸甲出來。
漢朝是沒有炒鍋的,他只好将就着用胸甲。
中午時分,他把那鐵胸甲置于竈上,開始煎豬肉片。另外一邊就燒水煮湯餅。等湯餅煮好了,肉片也煎得差不多了,他再撒下蒜片爆香,而後盛出湯餅在碗裏,又将爆香後的肉片和蒜混着熱油倒進湯餅,最後撒下蔥花。
漢朝的湯餅即後世的湯面。煮面的時候,要是放一些煎過的肥豬肉,那碗面便會很香。然而漢時鐵鍋尚未出現,民衆也不懂煎炒之術,所以從未嘗過這樣的湯餅。
梁珏一共煮了十幾碗,分發給經自己看症的兵卒,說是“傷員餐”。
漢時的民衆一天只吃早晚兩餐,兵卒也不例外。就算他們因上午的訓練而感到肚饑,也只能吃一塊早上省下來的冷餅。
然而現在,這新來的折傷醫竟煮熱騰騰的湯餅給他們吃!
在場的所有人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望着那一排湯碗,一股濃郁的香味随着熱氣蒸騰而上,簡直能把人的魂兒勾走,他們就沒有見過這麽香的湯餅。
“真,真的是給我們吃的嗎?”一個兵卒顫聲問道。
“當然是真的,”梁珏笑着揮揮手,“快來拿吧,一人一碗。”
衆人這才如夢初醒,一湧而上,一人端着一碗大吃起來。
“吃慢些,湯還很燙。”梁珏囑咐道。
衆人完全沒有聽進去,只顧着大口大口地吃。
這麽滑的餅!湯這麽香這麽濃!實在是太好吃了!
現場一片唏哩胡嚕的聲音,龐長咽了咽口水,湊到梁珏面前,“那胸甲是我拿來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也要吃。梁珏笑了笑,招手叫龐長陳貴進了廚屋,指着放在竈上的兩個碗說:“那豬肉是給傷員吃的,不過你們兩個也辛苦了,吃一碗湯餅也是應該的。”
龐長嘻嘻笑着,快步上前抓起湯碗,一入口,他就覺得生平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湯餅!
熱湯很鮮,上面撒着蔥花和蒜蓉,還飄着一層細細的肥肉沫。他在太尉府長大,從小到大吃過很多次肉,但那肉香從未有這一次那麽濃郁。
陳貴性子十分自律,他本想推辭,然而見龐長吃得這麽香,便沒有說話,上前端起了大碗。将要吃之時,他望了梁珏一眼,問:“你吃過了嗎?”
梁珏微微一笑,“像我這麽會做吃食的人,怎麽會讓自己挨餓呢?你放心吃你的吧。”
新來的折傷醫待人和氣,而且會做很好吃的“傷員餐”。這樣一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長水營。
經那些傷員一番加油添醋的渲染,“傷員餐”俨然成為了人間罕見的美食。到了下午,甚至有人想将自己打傷,只為了吃上一頓梁珏親手所做的湯餅。
徐沖啼笑皆非,立即宣布其後受傷的人都沒有傷員餐可吃,長水營才不至于出現自己把自己打傷的傷員。
吃過午餐後梁珏繼續看症,不知不覺間一下午就過去了。
傍晚的時候,班始竟然也到營地來了。
梁珏連忙前去見他,有一句話未經細想就脫口而出:“中候,我正想着你呢,可巧你就來了。”
說完才發覺這句話容易引人誤會,臉上不由得一熱。
班始聞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我本不欲過來,只是那梁樸來中候府找我,又道很久沒見過徐将軍了,邀我一道走一趟長水營,還提出想見你一面。”
梁樸是屯騎營校尉,梁開的哥哥。這時候過來,多半是為了小比之事想探聽一下長水營的虛實,并且親眼看看放下大話的梁書記是怎樣的人吧。
梁珏如此想着,心下卻也不慌,只笑道:“我明白了,中候,待見到那位梁将軍,我會小心回話的。”
徐沖的房間內本來笑聲陣陣,梁珏一進去,屋內頓時靜了一靜。
梁珏飛快地一望,只見主位坐着徐沖,客位的坐榻上坐着一名年約三十許、面白無須的男人,正笑容可掬地望過來。在他面前的案幾上放着一小壺酒。
梁珏曾聽晉明說過,軍中嚴禁飲酒。徐沖向來律己甚嚴,這酒多半是梁樸自己帶來的。
大将軍的親屬就是有特權,身為軍官,竟如此肆無忌憚地違背軍中禁令。
梁珏心中暗暗吐槽,面上卻不顯,微垂下頭,行了一禮,道:“中候門下書記梁珏,拜見将軍。”
梁樸只覺眼前這少年如玉一般,在燈光下美得耀目,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對方,微笑着問道:“你……也姓梁?”
梁珏不知他是什麽意思,莫非是認為梁這個姓很尊貴,旁人不配用?
當下便謹慎答道:“不敢。将軍乃是棟梁之梁,小的卻是少了兩點的高粱。”
梁樸一愕,而後放聲大笑:“說得好!”他轉首對班始說道:“中候,你這書記實乃妙人兒也。”
梁珏見這位梁校尉臉上的歡容不似作假,心中有些得意,轉眼去看班始,滿以為老板會對自己投以贊賞目光,不料見他臉上雖挂着一個禮貌的微笑,眼神卻幽深似寒潭,帶着不快與隐怒。
這位爺又怎麽了?
梁珏有些迷惑。自己方才說的那句話多好啊,這麽巧妙的恭維,別人只怕想都想不出,看那梁樸笑得多開心。
難道說,班始與梁樸其實面和心不和,班始根本就見不得梁樸開心?
有可能。梁珏覺得自己要更加謹慎一點才行。
“梁珏,”坐在主位的徐沖開口說道:“我等還有要事相商,你既已拜見過梁将軍了,就退下吧。”
梁樸聞言笑道:“徐将軍何需如此緊張?我們要談的并非什麽要事,暫緩片刻也無妨。這位梁書記聰明伶俐,談吐不凡,何不讓他多說幾句,為吾洗耳。”
他伸手拉住了梁珏,梁珏只好留下,尋一些話來跟他說。
如此過了片刻,梁珏眼見班始的臉色越來越黑,就連徐沖也似有不愉,忙觑了個空,向梁樸告辭。
在與他對談期間,梁樸不斷飲酒,此刻興致正高,聞言十分不舍,拉住了梁珏的手不肯放:“卿莫走……嗝……與我再飲幾杯。”
他的臉色通紅,似乎已有些醉意,梁珏忙笑道:“将軍可饒了我罷,我再不走,可要醉倒在官長面前,儀态盡失了,他日将軍若有暇,珏再來陪侍。”說罷輕輕扯脫了梁樸的手,退了出去。
梁樸眯着眼望着他消失在門口,不知想到了什麽,伏在案上低笑了片刻,而後轉首對班始說道:“中候,我真是小看你了。”
班始不喜他那副陰陽怪氣的腔調,淡淡地回答:“梁将軍此言我擔當不起,始本就德能不彰。”
梁樸輕笑了一聲,心想:這人還真會裝,當年不情不願地尚了陰城那個醜婦,這幾年也沒聽說他蓄美人,就連困居牢獄的班勇也都憂心他的子嗣,卻原來他根本就不喜歡女子,也是,身邊有了一個如此美貌伶俐的兒郎,哪裏還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
一想到梁珏那張臉,梁樸內心就無比火熱,他輕咳一聲,笑着對班始說道:“中候,我與你那書記十分投契,不若将他暫借給我,過個三四個月再歸還,如何?”
燈光下,只見梁樸的眼中閃着貪婪的光,鼻翼興奮地張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