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妓館
當日,班始率隊堪堪在天擦黑的時候進入了宣曲城。其時的兵士大多有夜盲症,隊中那十幾名輔兵也不例外,所以一定要趕在天完全變黑之前到達中候府,安頓下來。
因有些心急,隊伍的行進速度頗有些快。可憐梁珏剛剛學會騎馬,控馬的技術本就比不上隊中其他人,漸漸地落在隊尾,又因連日行軍而深為疲累,不知不覺中他的上下眼皮竟然合上了……
身下的馬兒突然一個響鼻,把在馬背上打盹的梁珏吓了一跳,眼睛還未完全睜開,身子一歪,一下子就摔到了地上。
“哎喲。”梁珏痛叫一聲,一邊呲牙裂嘴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揉自己的屁股。再一望——咦,其他人呢?怎麽路上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這條大路主要是供車馬行走,天色已黯,趕路的民衆大多習慣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進入內城歇息,而班始那一隊在梁珏打盹落後的時候就已像一陣風似地跑遠了,所以此刻大路上只留下梁珏孤零零的一個人。
梁珏無奈,只得笨手笨腳地爬上馬,希望馬兒聰明一點,能偱着同伴的氣息往前趕,追上他們。
不知是這馬兒犯懶,還是它也疲倦了,不管梁珏如何催促,它就是不肯跑快,有一次甚至犯犟想将梁珏掀下馬。
沒辦法,梁珏只得由着它慢跑,心裏暗暗叫苦:今晚自己該不會要露宿吧?
所幸走了約一炷香的工夫,梁珏就看到了燈光,也聽到了人聲。
道上的人流漸漸增多,馬兒順着人流的方向,走進了宣曲內城,拐進了一條最為熱鬧的街道。
漢朝的夜晚有宵禁之制,然而在宣曲這座小城執行得卻不如何嚴格。天已黑了,內城仍十分熱鬧,街上各大小商鋪所賣的商品琳琅滿目,叫賣聲不絕于耳。
梁珏騎在馬背上,垂涎三尺地望着街上賣的吃食。一路行軍,他已很久沒有吃過熟食了,現下肚子更是不停叫喚,正想用自己的好皮囊以及口才去換一些免費食物,突聽頭頂傳來一聲嬌媚的呼喚:“這位小郎君,趕了一天的路必定是累了,快上樓來吃杯酒水解解乏罷。”
梁珏擡頭望去,就見街邊有一幢精致的兩層小樓,二樓高窗邊倚着三五妙齡女子,想必其中一人便是方才呼喚他的人了。
他這一擡頭,倒把那幾個女子看得癡了,其中一人最是活潑大膽,當下立即下樓來呼喚仆童為梁珏拴馬,自己又親自上前來挽梁珏上樓。
梁珏不知道,這一條街名喚知香街,而這幢小樓便是宣曲內城人人皆知的憐香館。
憐香館是一間伎館,館中蓄有二十餘歌伎,她們俱都能歌善舞,人們既可來憐香館欣賞她們的歌舞,也可在設宴時邀請她們前去表演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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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最下等的娼/妓不同,歌伎一般是不侍宿的,人們亦不得強迫她們服侍,但若有人令歌伎動了心,心甘情願地與他共度一宿,那又另當別論。
漢時風氣遠比其後某些朝代要開放,女子的地位亦不比那些朝代般卑下。若有美貌聰慧的歌伎看上了某位郎君,主動邀請一起吃酒談笑,那位郎君往往會引以為豪。
此刻梁珏身不由己地被拉着上樓,進了一間堂屋,立即有三四位歌伎圍上來,敬酒的敬酒,喂食的喂食。她們雖長得不算非常美麗,但勝在活潑嬌憨,年紀也已梁珏差不多,只十五六歲左右。
梁珏實在是渴了餓了,當下也不管自己身無分文,先吃喝了再作打算。他本就口才好,吃喝之餘适時贊嘆一番衆女的容貌氣質,又恰到好處地調笑幾句,幾名歌伎被他逗得格格直笑,心中對他更是喜愛。
衆人正一團歡樂,突見一名年紀較長的女子走了進來,向梁珏施了一禮,道:“小郎君,我家阿姆有請,請随妾來。”
她口中的“阿姆”就是管理憐香館之人,衆女一聽,倒也不敢不放人,只叮囑梁珏,見完阿姆後不要即刻走了,再找她們頑。
既然此間主人有請,梁珏自然要從命。他跟着那名女子走到了二樓另外一側,進了一個頗為寬大的房間。
如煙似霧的朱紅色的紗缦低垂,像十丈紅塵般令人只想跌下去沉醉不醒,榻上放着幾個深紫色的緞面隐囊,一位身穿純黑袍服的女子雙目半閉,斜倚在檀木憑幾上。
其時女子大都喜穿襦裙,裙上還要繡上花鳥,蓋因女子多愛美。然而這名女子卻穿着一身素淨的黑袍,頭上也只随意挽了個髻,未插任何頭飾,只有耳垂下兩顆琉璃吊墜閃着神秘的光。
她的年齡已然不輕,但具體歲數卻很難看出,一眼望去似乎三十許,然而那股滄桑感慨的神色讓人覺得她已經走過了大半輩子的歲月。她不算美麗,也不苗條,袖管上伸出的手腕頗有些圓潤,胸與腰身俱都豐滿,略方的下巴卻表露出她剛強的性子。
聽到腳步聲,她睜開了眼睛,梁珏看到了一雙如星辰般深邃的眼眸。
他向她行了一禮,道:“梁珏見過阿姆。”
“小郎君,請坐。”她站起來回了一禮,手往客座輕輕一揮。
她的膚色賽雪欺霜,白得竟似在發光,再加上她那如同星辰般的雙眸和遠比一般女人要低啞的懶洋洋的聲音,融合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魅力。
若梁珏是一個從未見識過女人的質樸少年,臉一定會變得通紅,多半會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不敢細看。
然而梁珏在後世做銷售人員時經常要面對熟女客戶,這種熟女的風韻他見識得多了,并不覺得如何。只是略微有些驚詫——有着這般風韻的女子如何竟出現在宣曲這座小城?其中想必有一段故事。
他在客座的矮榻上落座,回頭一望,那名年輕女子将他引了進去後便悄悄退下了。
他眼前的這名熟女便是憐香館的阿姆,名叫皎娘。大概是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少年,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梁珏,仔細地看他的眉目。
梁珏自然是大方任她細看,心中卻在嘀咕:她在看什麽?難道是見我長得美貌,想讓我進來做業務人員拉客?那可不行,我已經有老板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道:“我方才在樓上匆匆望了一眼小郎君,只覺與小郎君甚是有緣,不知你從何處來到宣曲?作何營生?”她的聲音低緩,聽着令人不知不覺就想向她傾訴一切心事。
梁珏自覺沒什麽好隐瞞的,當下便痛快答道:“我從雒陽來的,是班中候的書記,進城的時候與隊伍走散了,才來到這裏。”
“班中候的書記?”皎娘似是對這個回答很是意外,微微蹙起眉想了想,片刻後展顏笑道:“小郎君當真年少有為。”
又說了幾句閑話,兩人便漸漸熟絡。梁珏作為一個優秀的銷售人員,對于這些與人聊天的套路非常熟悉,他望了望皎娘,心想:看她的樣子,等一下就要步入正題了,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麽?
正在這時,方才引梁珏進房的那名女子突然急急走了進來,臉上有些惶急:“阿姆,徐校尉派人來了,現下已到了天井。”
徐校尉即是掌管長水營的徐沖,他是宣曲的最高軍事長官,也是憐香館萬萬得罪不起的人物。皎娘立即起身,匆匆對梁珏說了一聲“小郎君且稍坐”,便與那女子一道出了房。
梁珏坐在矮榻上等了好一會兒,皎娘卻始終沒回來。一樓天井處隐隐傳來聲浪,似乎有人在争執什麽。梁珏一時好奇,站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只見一樓天井處站着四五個人,俱都穿着烏衣短袍,正顏肅立,目不斜視,帶着一種軍人的冷洌。為首的一人身上還披着一條雜色燕尾的長巾,正在與皎娘說話。
晉明曾告訴梁珏,燕尾長巾是軍官的标識,梁珏便知那人應是長水營中的軍官,只不知是何職位。
憐香館中幾乎每個房間都有歌伎探出頭來,望着這幾個人竊竊私語,但卻無人敢上前。
那軍官性子好像有些暴燥,說了兩句就朝皎娘威脅似地揮拳頭。梁珏不明就裏,然而想到晉明說過徐校尉治軍甚嚴,而且為人公正,他的屬下想必不會不講理,于是就想下樓去為皎娘說好話緩和局面。
剛走兩步,身子就被一個圓臉少女拉住了。她便是那個起初引梁珏進樓的人,她對梁珏悄聲說道:“小郎君切莫下去,那幾個是徐校尉軍中之人,專門來抓潛入我們憐香館的兵卒,誰的面子都不給。”
梁珏有些詫異,便問緣由。
原來徐校尉曾頒布禁令:兵卒們不得進入憐香館。他認為粗魯的兵卒根本不懂得欣賞歌舞,且他們血氣方剛,喝了酒後哪裏控制得住自己?只怕會按住美貌歌伎胡作非為,到時必定會惹出許多事來。
然而少年人心性是越不讓做的事越渴望去做,偶爾會有些膽大的兵卒貪新奇,乘休憩日偷偷潛入憐香館,不過他們頂多只是喝兩杯水酒,隔得遠遠的與歌伎說說話,便覺得滿足了。對此徐校尉并不知情。
今日又有兩名兵卒潛了進來,不知怎地被徐校尉知道了,便派人來抓。樓下那幾個人便是長水營中專管紀律的烏衣卒,因所做之事不讨喜,被普通兵卒戲稱為“黑老鴉”。
“徐校尉也是管得太嚴了,就連外來駐紮的人也要受他管束呢……”
梁珏心中一跳,忙問道:“那班中候的人呢?應該不受徐校尉約束吧?”
圓臉少女睜大了眼,“為何不受?班中候的人也是軍中之人啊,除非像班中候那般身份,那又不同。”
梁珏:!!!
——這位姐姐我是被你硬拉進來的啊,難道這也算我違背了禁令麽?
此時那烏衣軍官已不顧皎娘的阻攔,率領着四名屬下舉步向前,眼看就要上樓來,看樣子他想要親自搜查。
梁珏抓緊時間,壓低了聲音問圓臉少女:“要是被抓到會有什麽懲罰?”
少女偏了偏頭,不确定地說:“我聽人說過好像是笞五十還是一百,然後兩日不能吃飯……”
笞,就是打板子。
梁珏險些急得跳腳:自己長得細皮嫩肉的,打了五十大板後屁股一定會開花,漢朝的醫藥條件這麽差,萬一感染了細菌很容易就一命嗚呼,更別說還有兩天不給飯吃。
那少女甚是聰穎,見梁珏臉色都變了,立刻猜到了一些事,“你,你也是……”
梁珏來不及跟她細講,急急說道:“快,快帶我躲起來。”
蹬蹬蹬,那幾名“黑老鴉”已經在上樓梯了,圓臉少女一把牽住梁珏的手,另一只手提起自己的裙擺,疾步往二樓的另一頭沖去。
她應該是想找個房間讓梁珏躲進去,然而連續拍開了三四個房間的門,裏面都有衣衫半褪的一男一女,正在嗯嗯哦哦,明顯不适宜再塞一個人進去了。
兩人沖到了二樓的盡頭,那裏有一間寬大的房間,少女打開房門迅速地往裏面看了一眼,然後一把将梁珏推了進去:“快,進去躲起來!”
梁珏剛進去,那少女立即無聲地關好房門,然後快步離開。
梁珏驚魂未定,轉過身子,就見房內鋪着素底點墨的地衣,進門就有檀木矮榻以及案幾,榻上設着天青色的錦褥,稍遠處雪簾低垂,簾後露出一張六聯的黑面朱背木屏風。房內的裝潢并不如何奢華,但卻顯得大方潔淨。
對于漢朝的人來說,矮榻是用來待客的,而屏風後往往還有一張寬榻,那才是用來歇息的。
梁珏左看右看,沒發現房內有可容藏身的高櫃之類,正有些焦急,突然靈機一動:那烏衣軍官又不認識自己,只要自己躲到屏風後的寬榻上,用被子一裹,他準會認為是憐香館的客人。就算他闖了進來,自己也可以用被子遮住大半臉,日後哪怕見了這人令他生疑,只要咬死沒來過憐香館,他也不能怎麽樣。
此時那幾個“黑老鴉”似乎将每個房間都搜上一遍,震天的拍門聲、男客被驚擾的怒喝以及女子的尖叫聲混在一起,整個二樓雞飛狗跳,甚是熱鬧。
時間已不允許梁珏猶豫,他快步往木屏風的背後走去。
屏風之後确實有一張寬榻,榻上卻坐坐一人,那人擡起頭,與梁珏打了個照面。
不是別人,竟是班始。
這樣的重逢,着實令人意外。
梁珏張口結舌,剎那間他的心中有許多問題:
老板這麽巧你也在?
老板你也迷路了麽?
老板你也是被人硬拉進樓的?
老板難道說那個風韻猶存的熟女阿姆是你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