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動
這種說法當真聞所未聞,班始的性子向來謹慎,聞言并未立即诘問,而是略略思考了一番。然而坐在附近的他的下屬卻多是粗人,嘴巴比腦袋快,一聽梁珏這麽說,立即哈哈大笑:“給馬穿鞋……虧他想得出!馬兒怎會乖乖聽話?只怕跑沒兩步那鞋便飛脫了。”
“就是。再說用什麽來做鞋呢?用草繩的話,那鞋一下子便爛了。”
梁珏不慌不忙地笑道:“自然不能用草繩,要用鐵,而且要把這雙鐵鞋釘在馬蹄上,這樣就不會松脫了。”
衆人嘩然:“釘在馬蹄上!那馬兒得有多痛,如何還能跑?”
“是啊,從來人穿鞋就只是套上腳而已,何曾聽說過把鞋子釘在自己腳掌上的?”
梁珏轉頭見那個用樹枝清理馬蹄的中年漢子也圍了近來,便叫他擡起一匹馬的後蹄:“諸位請看,馬蹄外圍這一層沒有毛,也沒有肉,而是一層很厚的硬角甲,這層硬角甲便像是人的腳趾甲。試想一想,馬兒的硬角甲既長且厚,即便在這一層厚甲上釘釘子又有什麽關系呢?”
衆人聽了議論紛紛,梁珏又對班始說道:“這世上每一件新鮮事物,無不出自于人的奇思妙想,不試着做一做又怎知行不通?”
此言有理。班始便問道:“你想如何做?”
梁珏不答反問:“不知這隊伍之中有無人懂打造鐵具?”
中年漢子聽他一問,忙道:“小人懂!”
人群中有人哄笑:“劉老三,你那也叫懂?那我也懂。”
那劉老三漲紅了臉,分辨道:“至少小人明白小郎君的話,馬蹄下都是硬皮,釘上鐵鞋馬兒痛得也不如何分明。”說到這裏他轉向班始與梁珏:“小人的堂兄在距離此地三十裏的賀家村做鐵匠,若小郎君需要打造鐵鞋,小人可騎快馬去賀家莊叫堂兄幫忙,但需小郎君告知小人那鐵鞋如何打來。”
梁珏見班始點了點頭,便拉着那劉老三走到一側,兩人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梁珏随手撿了條樹枝,在地上比劃着什麽。過了約摸半盞茶的工夫,劉老三點點頭,表示他已記住了,便站起來向班始施了一禮,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晉明忍不住問梁珏:“馬兒若穿了鐵鞋,當真能跑得更快?”
梁珏望着劉老三跑遠的背影,悠然笑道:“光明可曾聽過‘無鞋不成馬’這句話?沒聽過?那就對了,因為這話是我說的。至于馬兒穿了鐵鞋後能跑多快,你日後便知道了。”
班始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你是如何知道那鐵鞋該如何打造的?”
Advertisement
換了他人或許不知,但梁珏卻知道得很清楚。他在福利院長大,從小便有個好心的助學人為他繳學費,那人是一名馴馬師,對梁珏的生活很是關心,不時寫電郵鼓勵他好好學習,有時也會向他講述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其中有三封電郵便詳細講解了如何打馬蹄鐵的經過。
真實原因不便道出,梁珏臉色一正,神情肅然:“這鐵鞋打造之法乃是一位高人傳授于我的。”說了這含含糊糊的一句,他便閉口不語,并不打算提及那位高人是誰。
衆人聽他這麽一說,紛紛交頭接耳,卻再也無人質疑他。
适當保持一些神秘感,聽衆反而更加深信不疑。這是梁珏做銷售一職時得到的經驗。
班始默默地望着梁珏,在第一次見到這個少年時,他以為這人只是個空有美貌的草包,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卻令班始一次又一次地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少年。日後他還會令自己驚奇多少次?這人到底還有多少本事未曾使出來?他所說的“遇仙”一事到底屬不屬實?
正想着,就見梁珏擡起頭,低聲說道:“中候,小的還有話想說。”
班始便随他離開人群,走到一處較僻靜處。
梁珏便将那句一直在腦中盤旋的詩吟了出來:“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此句一出,班始眼中精光大盛。這句詩中涉及到兩個人物:終軍,字子雲,乃武帝朝中人,先出使匈奴,後出使南越并在南越遇害,享年不過二十許,世人憾其早逝,又感其少年英勇,因此事跡便流傳了下來;而“班定遠”則更是班始異常熟悉的人物。
此二人,終軍以弱冠之年先後出使匈奴與南越,每次出使前都做好了不複往返的打算,最終身死異國;班超則在不惑之齡投筆從戎,率領三十六名部屬出使西域,結果平定了五十多個國家。
梁珏吟出的那句詩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餘字,卻将這兩人豪邁、英勇的一生描繪得淋漓盡致,聽了直叫人血脈贲張,只恨不能一效前賢!
班始心神激蕩,将方才聽到的那句詩默念了一遍,問道:“這詩是你所作?”
“不是。”梁珏誠實地回答:“詩是旁人所作,那人很崇敬終子雲與定遠候,後面還有好幾句,但我只記得這一句。中候不用問我那人是誰,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班始的眼眸閃了閃,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片刻又問道:“你吟這一句詩有何用意?”
梁珏道:“方才小人吟那一句詩,是希望中候能明白小人的一片丹心。終子雲與定遠候都曾出使異域,與胡人周旋,并立下了不朽功勳,青史留名。我們此去長安西禦羌胡,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小人願做中候的馬前小卒,只求能一展抱負,盡展所能,鞠躬盡箤,死而後已!”
“你不怕死?”
梁珏立即答道:“小人自從決意追随中候前去長安的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班始仍有些疑惑,又問道:“你為何要走這條路?”
他問的自然不是為什麽梁珏要跟他去長安,而是為什麽梁珏為了建功立業竟願意身犯奇險,不顧生死。
之前梁珏為了避開劉賢,提出願随他一起去長安,班始原以為他只是在避禍,縱然梁珏已講明他不願意再追随劉賢,班始也覺得他只是随口一說,感到辛苦的時候也許就會鬧着要回到陰城身邊侍候。
沒想到梁珏竟有如此的大志向。
梁珏聽到班始這麽問,當下精神一振: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答好了,可能會拿到高分。
就跟學生時代在期末考試中面對最大的一道問答題一樣,他在腦海中迅速地過了一遍自己想了很久的答案,然後認真地作答:“一個人到底是平庸地度過他的一生以保平安,還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志向而舍身赴死,那都是個人的選擇。而我認為自己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在我臨死前回憶往昔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感到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愧。”
清朗的話音消散在虛空中,秋陽照在銀杏樹的葉子上,金燦燦地發光。相對而立的兩人一動不動,也沒有再說話,然而一種雄性生物所特有的血性和硬朗卻在空中發酵,就連空氣都仿佛随之變硬。
班始負在身後的手在微微發抖,微涼的秋風輕拂全身,但他的內心卻無比火熱。
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叔父都曾立下不朽功勳,為家族帶來榮耀,可是等他長大以後,局勢已然大變。
父親逝世、叔父入獄、公主逼婚,幾年來這些事一樁接一樁地朝他逼迫而來,容不得他喘氣,亦不允許他退避。作為班氏的現任家主,班始毫無選擇,這個日漸零落的家注定要由他來支撐。
他凡事謹慎,日愈隐忍,就連自己的妻子公開蓄有男寵,他也不曾發作過她。在雒京的勳貴圈,陰城因此事而被人在暗地裏笑話,他自也顏面無存。然而家族中僅存的一些老人對他說得最多的話是要他韬光養晦,凡事一忍再忍。
他是班氏的後代,是定遠候的子孫!班氏特有的勇猛在他的血液裏流淌,為何要像一條狗似的,被人踢了一腳,連嗚咽都不能發出,只能快快跑走?
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句簡單的話像閃電劈開了黑夜般照亮了他的心田。
在這個秋日,在這個燦爛的銀杏林內,這個少年所說的話,以及他的人都給班始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影響了班始的一生。
一種複雜的感情在班始心中湧動,他說不清那是什麽。長久以來心中的空缺此刻被填補,他感到欣喜,又不知為何有些惶惑。
在這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往後不再孤獨,心事無需傾吐就有人能懂,然而,這種形勢能否長久?
梁珏自然不知道班始在想什麽,他的內心活動是這樣的:嘿嘿,我把著名哲學家的名句都抛了出來,就不信你不上勾。
其實梁珏的思想境界并沒有他自己所說的這麽高,說這些話不過是為了刷班始的好感度。
經過這幾天的觀察,他認為班始有他的雄心壯志,只是因時機未到而不能盡展抱負,于是他在精心編排下适時說出了幾句慷慨激昂的臺詞,為的是要讓班始相信自己與他一樣,有着不一般的雄心,令班始引他為同類。
他要完成最終任務,令班始愛上他,便要尋找突破口,先令班始引自己為知音,然後再徐徐圖之。
漢朝不比被禮教束縛的後代,對于當時的貴人來說,男女通吃不是什麽駭人聽聞的事。
可班始沒有這麽做,淺薄的美色并不能吸引他,梁珏可以看出他眼中對自己的欣賞,但他不會急吼吼地撲過來要與自己滾上榻。
說到底那只是一時的情/欲,并不是真正的愛情。
然而班始始終沉默不語,梁珏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慌:他是不是看出了我在裝樣子?我要不要再說上幾句?但那樣會不會顯得畫蛇添足?
梁珏一直在臉上維持着真誠的微笑,內心卻在咆哮:他怎麽還不說話?我臉都僵了,還得笑多久?快來人啊!晉明你這個死小孩,在我需要你打岔的時候你偏偏不出現,看我以後怎麽收拾你!
他的腳站得有些累,就想悄悄換個站姿放松一下,剛動了一下腳,身後一棵樹上有只大鳥突然“呱”一聲大叫,把梁珏吓了一大跳,一時沒站穩,“哎喲”一聲,身子往一側傾倒。
班始作為一個武将,反應比常人要快,見狀連忙伸手想扶住他,卻沒扶住,反被他帶得一起跌倒,恰好撞到他的身上。
小樹林內鋪滿了厚厚一層銀杏樹的落葉,兩人并沒有摔痛。此刻班始離梁珏近在咫尺,他第一次注意到梁珏的睫毛長而翹,眼神清澈,如玉的膚色襯着微紅的雙唇,那唇微微張開着,露出潔白的貝齒。
在這一刻班始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樹林裏像他小時候每一個熟睡的夜晚那般寂靜,其中包含着一種理所當然的心安;落在身側的銀杏葉散發着一股香味,醇美得令人沉醉;一道清澈的甘泉就在他面前,經歷了漫長旅途的他已滿面風霜,口渴欲狂,這道甘泉便是他人生旅途中的救贖,他極度渴望接近,卻又害怕只是一場海市蜃樓。
如被什麽盅惑一般,班始情難自己,緩緩地俯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