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做戲
“中候……”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呼喚,晉明出現在小屋門口,見房內兩人呆站着,不由得一怔。
班始的心神仍有些恍惚,俊眉微皺,怔忡着沒有說話。
梁珏此時已回過神來,方才他意外地親了一下班始,雖然自覺有一點吃虧,但也不能怎麽樣,難道還要班始親回自己麽?
他立即往後退了一步,站得離班始稍遠些,轉頭笑道:“晉兄,你來得正好,能不能幫我派人去叫阿南前來?”
說罷又回過頭來,對班始說道:“多謝中候前來探慰,我并無大礙,讓中候如此費心,珏實在惶恐。”
班始沉默地望了他一眼,少年的雙目亮如寒星,微笑的樣子清逸難言。
長得如此雅正,肚子裏的花花腸子卻比誰都多,方才那般随便,晉明一來,就裝樣子。
班始沒有再開口,轉身離開了小屋。
是夜,班始獨坐在自己房內,就着書案上的油燈看竹簡。他長久地凝視着手中的那塊簡,似乎已看得入了神。
“啪”地一聲輕響,油燈內爆出一個美麗的燈花,班始這才回過神來。今晚他少有地心煩意亂,久久無法平息心情。
那人竟借機親了自己!可是,當晉明出現的時候,他卻顯得若無其事,臉變得如此之快,這種事對他來說竟似習以為常。
他以前……是不是也經常這樣對待別人?
“中候!”書房陰暗處突然響起一個沙啞的男聲,這個聲音微微有些氣喘,似是剛剛經過劇烈跑動,“梁氏那邊傳來消息,梁美人已經晉升為貴人了!”
“哦?”班始的注意力立即轉移到正事上,“那大将軍他……”
“大将軍已做出承諾,”因為心情實在興奮,那人有些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言稱兩日之內就能救長史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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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始霍然長身而起,“如此甚好,甚好!”
他的性子沉穩,縱然此刻聽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也不會大喊大叫,只是在書房內走來走出,臉上喜氣洋洋,不時以拳擊掌。
半晌心情才平複下來,吩咐道:“子瞻,你且去安排,牢人那邊得再打點,多謝他們照料叔父,叔父出獄之時需得有車去接。不得過于寒酸,否則他人以為我班氏已然沒落;但也不得過于張揚,特別是不能引起民衆關注,否則容易被人誣篾班氏對聖意心懷不滿,挾民意以鼓噪。我不方便自己出面去接,你要多加小心,處置須妥當。”
“諾。”子瞻應了一聲,自去安排。
書房內只剩下班始一人,他靜靜地站在房中央,開始思索此事的前因後果。乍聽得叔父可以出獄的喜悅漸漸在他的心底沉澱,理性的一面冒了出來。
梁美人得以晉升,大将軍答應相助。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說明了一個問題:自己所送的玉螽斯在梁美人晉升一事上起了莫大的作用。
區區一個螽斯,為何竟會有如此大的效用?
當初梁珏力主送螽斯入宮作為生辰禮,自己還以為那只是在頌祝梁美人能盡快育有孩兒,如今看來,螽斯的含義只怕并沒有這麽簡單。
梁珏這小子,原本只是捕魚郎出身,即便在藍袖館訓練了三年,所學的不外乎是如何侍奉人之技巧,他如何有這本事可以算盡人心,以一只螽斯作橋,助梁美人升位?
陰暗處一聲輕響,那是子瞻在告訴他,自己回來了。
“子瞻,”班始喚了一聲,“你跟我走一趟,去見一個人。”
秋意變濃,寬弘樓周邊的長草不複春夏時的蔥綠,偶有鳴蟲在草叢中寂寞地輕叫兩聲。
四周黑寂,梁珏的小屋內卻燈火通明。
班始穩步走了過去,輕輕叩門。
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人是晉明,他見到了班始,正想見禮,卻被班始止住了。
小屋正中央坐着兩個人,一個是梁珏,另一個卻是服侍他的小童阿南。
兩人正在聚精會神地對談,沒有注意門口的動靜。
班始便緩步走進去,站在陰暗的一角,聽他們在談什麽。
只聽梁珏說道:“現下我們就開始演練,你若是有什麽不懂可以問我,記住,一定要将我說過的話分毫不差地禀報公主,若你能将我說話時的神态也描述一二,那就更好了。”
阿南半懂不懂地點頭。
梁珏先是垂下眼簾,再擡眼時神色就已經變了。
他狠狠地一咬牙,于是那張美如皎月的臉上便浮現出悲憤之色:“我與香蝶之間本是清清白白,公主卻誤信他人讒言,珏心中痛苦莫名。如今公主見不到我的面,那小人再進讒言,公主只怕對珏更添懷疑,到那時,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阿南看得一愣一愣,半晌過後,看到梁珏不斷地遞眼色,這才想起自己應該要與他“搭戲”,連忙按照先前梁珏所教那樣說道:“那是我一時糊塗……”
剛起了個頭就被梁珏打斷:“珏自認對公主丹心一片,然而那人輕飄飄的一句話竟能完全摧毀公主對我的信任,足見珏在公主心中實無半點地位,公主寵信的只有那人,既如此,日後我不如一直侍在郎主身邊,聽他驅使,哪怕郎主吩咐我去長安卧冰嘗雪,我也絕無二話!”
阿南适時抽了一口氣,作出大驚失色的表情,道:“萬萬不可……”
梁珏悲聲道:“公主莫要假詞安慰我!珏自知形容鄙陋,言語無趣,不得公主歡心乃是情理中事,原本以為公主寵信的那人必定風華絕代,遠勝小人,還想請公主喚來讓珏見上一面,好讓珏從此死心……”
說完最後一句,他的眼眶已變紅,淚水在眼中打轉,卻又倔強地忍着不讓它落下,襯着他那皎如白玉的臉龐,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脆弱。
“不料,”梁珏的語氣突又變得森然,他冷笑了一聲,道:“不料竟是那個阿三!公主,既然他已經得了您的歡心,阿六再無臉面留在公主身邊,我這就禀明郎主,從此甘願受他驅使,直至身死也不再出現在公主面前,免得污了您的眼!”
說罷,他霍然起身,腳下一旋便往外走,背影孤清而決然。
這番表演令阿南看傻了眼,好不容易想起自己還有話得說:“六郎,你待如何?”
梁珏頓住腳步,回轉身子,緩緩啓唇,狠狠地迸出幾個字:“有他無我,有我無他!公主若選擇保他,就是不将我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樣的話,阿六也就不想繼續存活在這世上!”
站着門邊的班始聽得梁珏如此言語,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頗有些吃驚:梁珏雖揚言會令阿三悔不當初,他只道梁珏會使計将阿三打上一頓,不料梁珏竟利用公主的寵愛,想要阿三的命!
他不知梁珏心中已盤算清楚:陰城漠視婢子性命,即便在她面前辯白香蝶和他之間是清白的,她也不會有悔意,而且可能會再次引起她的妒火,不如演一場“争寵”的好戲,利用公主的寵愛堂而皇之地取阿三的性命。那阿三性子狹隘而惡毒,謀害了自己兩次,又令香蝶沒了性命,正是取死有道。
此時梁珏正在絮絮地叮囑阿南要記住“幾個重點”。阿南雖然年幼,但記性卻甚好,片刻後就記住了梁珏說過的話,還背了一遍給梁珏聽。
梁珏十分滿意,偶一擡頭,見小屋內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班始,忙上前行禮。
班始微微颔首,示意阿南與晉明先行退下,而後直接問道:“你如何得知送螽斯入宮便能助貴人晉位?”
他這句話裏隐藏着一個陷阱,即假定梁珏已然确知螽斯一定會在梁妠的晉位之路上發揮重要作用,才建議他送螽斯作生辰禮。
梁珏卻沒有上當,他的樣子甚為驚訝:“宮中那位貴人竟然晉位了?真是可喜可賀……不知此事會否對中候之親屬出獄有所襄助?”
班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換了一種問法:“世上之物件多不勝數,為何你獨獨選中螽斯作為禮品?”
梁珏笑道:“我之前不是說過了麽?螽斯是一件讨喜的禮物,送進宮八成能讨得貴人的歡心。不過我也沒有想到那位貴人竟然晉位了,中候,您說會不會是因為她看到螽斯後心中歡暢,容貌比平日更勝一籌,陛下見了愈發喜愛,從而晉了她的位?”
他這話純粹是胡說八道,班始微微一哂,不再說這件事,又想起方才他與阿南的“排練”,便問道:“你想讓阿南将你的話轉告陰城?為何不自己去跟陰城說?”
梁珏一揚眉,理直氣壯地說:“我如今是侍奉中候的人了,豈能動不動就跑回舊主人身邊?一仆不能事二主,珏雖見識淺薄,這點道理卻還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