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親近
香蝶就是因為與他說笑了幾句,又為他束發,就引發了劉賢的醋意,将其殺害并埋在濃錦菊下。而劉賢叫他下樓看濃錦菊,就是要讓他自己親眼看到香蝶的屍身,這是對他的一個警告。
若他因香蝶之死而去質問劉賢,恐怕那個瘋女人會将香蝶重新挖出來鞭屍。
他該怎麽辦?香蝶因他而死,他卻什麽都不能做。
自從穿越後,梁珏的心裏一直有一種優越感,總覺得自己來自于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高度發達的後世,所了解的知識比漢朝人多得多,就算是面對公主他也毫不怯場,從《消費者心理學》上挪用幾招就能應付自如。
如今他才醒覺,在漢朝,貴與賤之間橫着一條鴻溝,他與香蝶都是屬于卑下階層的一員,若令陰城公主那樣的上位者不高興,随口一句輕飄飄的話,他們就只能屈辱地死去。他原本以為管用的那些小伎倆與小花招,最多只能起到逗劉賢一樂的作用,在生與死這種重大關口上完全起不了作用。
梁珏從未像此刻那般厭棄自己。古之俠士路遇不平便挺身而出,而他現在卻連吼一聲都不能。
活得如此懦弱,他還是以前的那個梁珏嗎?
晉明見他的臉變得十分蒼白,以為他被駭壞了,就安慰他道:“這不能怪你,只能說香蝶的命數不好。”
命數?這麽說來,卑賤之人的命運本就取決于上位者,被上位者所殺是因為命不好?
梁珏絕不能接受這種看法。
然而他又能改變什麽?就連他自己都是朝不保夕。
他到底為什麽要來到這個完全沒有人權的漢朝?
梁珏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後低聲對晉明說:“我們回去吧。”
梁珏渾渾噩噩地回到小屋,倒在榻上,兩眼直直地盯着屋頂。他不敢閉眼,因為只要一閉眼,那根從土裏伸出來的蒼白微蜷的手指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晉明跟他說了兩句什麽,但他完全沒有聽入耳,就連晉明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是傍晚時分了。寬弘樓書房內,班始正站在黑檀木高案前練字,燈光照在一塊塊木簡上,現出一個又一個的“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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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上次他寫的嶄露鋒芒的“不為”二字有別,這次的“謀”字卻寫得平整雄渾,如同銳利的寶劍深藏于平實的劍鞘內,外人再也無法窺得那如電的劍光。
晉明站在高案一側,原原本本地向班始禀報了梁珏的言行,“……阿六似乎被駭壞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班始将筆擱下,略想了想,“我去看看他。”
小屋內一片昏暗,班始提着一個蓮葉紋食盒進去,将食盒放在案幾上,然後點燃了放在其上的青銅花枝油燈。就見梁珏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白底芙蓉花褥子上,星眸半睜半閉,黑鴉鴉的長發散了下來,襯得一張俊臉越發蒼白,透出幾分脆弱。
“起來用些吃食吧。”班始說道。
梁珏茫然地轉頭望向班始,過了半晌,他總算反應了過來,慢慢起身行了一禮:“見過中候。”
“不必多禮,你若是身子不适,用了吃食後就早點歇息吧。”
梁珏有些感動。哪怕是在後世,得知下屬患病了,願意前去探望的老板也是不多的。
與劉賢相比,班始對待下人可謂是十分仁慈了,起碼他講道理,不像劉賢那個瘋女人,心情不好就要殺人。
而且,自己還有個“最終任務”需要完成……
主意打定,梁珏便對班始說道:“中候,我願随您前往長安。”
“哦?”班始有些疑惑,“我早先問你的時候,你還百般不願,為何這麽快就改變了主意?”
梁珏張了張口,他本想對班始大表忠心,說些“因為我想通了,應該追随像中候這般英明的主人”的話,可是浮現在眼前的那根埋在泥土中的微蜷的手指,令他喉間一哽,竟說不出話來。
班始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悲悽,問道:“因為香蝶之死?”
梁珏點了點頭。
班始若有所悟:“你怕自己有朝一日激怒了陰城,也會與香蝶同一下場,所以想遠走長安?”
“就算阿六性命無虞,也不願在這樣的主人手下過活。”
班始不解:“為何?”
梁珏仿佛再次看到了在陽光中微笑着露出了酒窩的香蝶,他暗嘆了一口氣,道:“生命是無價的,不能被人如此輕賤地處置。”
此言一出,班始頗為詫異。雖然他待下人一向寬和,但因其時的風氣使然,香蝶等婢子的生死對于他來說就只是一件小事,自然不覺得她的性命如何珍貴,竟能用“無價”來形容。
轉念一想,便認為阿六是在物傷其類。
梁珏續道:“阿六認為上位者須做到賞罰分明,如此方能令人甘願追随。若是下人做錯了事,自是應當受罰,然而香蝶她做錯了什麽?她根本什麽錯處都沒有,只是因為上位者一時不快,便沒了性命,如此行徑實在令人寒心。”
他心知時人不可能理解後世的理念,于是便換成一種班始容易理解的說法。
班始暗想:這阿六倒不是一個貪圖享樂之人,懂得良禽擇木而栖的道理,便道:“你願随我去長安,這很好,然而長安不像雒陽安靖,且軍中人多事雜,殊不閑适……”
梁珏正色道:“阿六跟随中候去長安是為了貢獻所長,越忙碌代表着我越有用,豈會貪圖閑适?中候且看着,我一定會鞠躬盡瘁,竭盡所能,盡一己綿薄之力襄助中候!”
他話說得非常铿锵,心中卻在嘀咕:果然天底下的老板都是一樣的,他怕我到時叫苦退縮,現在就把話說在前頭,激我表态,把我的後路堵死。唉,反正我是不想再呆在陰城那個變态女人的身邊了,只能抱緊他的大腿,這些不花錢的好話自然是要多說。
班始微一颔首,似是滿意了,又問:“可你在公主面前如何解釋自己要去長安?”
梁珏一揚眉,反問:“我們男人做事,何需向女人解釋?”
班始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望向他的眼光便有些訝異。
“怎麽?中候認為我說得不對?”
班始不禁失笑道:“你說得很對。”
“中候,阿六有一事想問你,還望中候不吝賜教。”梁珏的神色轉為鄭重。
“什麽事?”
“香蝶為我束發之事,是不是阿大或阿三告知公主的?”
班始一怔,反問道:“你為何認為我能知道這件事?”
梁珏微微一哂,心想:“是真名士自風流”這句話我是在陰城面前說的,不到半日你就知道了,這個時代的下人大多不識字,當時在場服侍的人裏面只怕沒幾個人能聽懂我的話,更別說那麽快就口口相傳到你的耳中,所以說你一定是在陰城身邊安插了一兩個機靈人,随時向你報告各種情況。
他如此想着,臉上卻表現出有些愕然:“中候自然知道。中候乃是家主,晉兄作為園子裏的大管事,為您辦事,園子裏發生的大小事情都會被上報給中候,難道不是嗎?”
班始搖頭道:“晉明并非大管事……”
梁珏截口笑道:“即便不是,中候作為家主,園子裏發生的事自然逃不過您的耳目。”
班始暗想:這個阿六目光灼灼,就是一個滑頭,八成是被他看破了什麽。
他性子本就大方,當下不再隐藏,道:“據我所知,昨日阿三的确去過掬芳閣,至于香蝶為你束發一事是不是由他告知陰城,則無從知曉。”
梁珏點了點頭,道:“多謝中候告知。”
班始沒有追問梁珏為何能猜到是阿三在告密,因為這對于聰明人來說并不難猜——香蝶為梁珏束發,根本就是一件小事,只有存心針對梁珏的人才會想到利用此事,何況能在陰城面前說上話的除了她的婢子便是男寵,而婢子中并無人與梁珏有仇怨。
阿三嫉恨梁珏得寵,便想誣篾他與香蝶有私情,希望引發陰城的怒火,令他失寵。沒想到陰城雖然發怒,卻舍不得懲罰梁珏,只處死了香蝶。
“若阿三當真是告密者,你待如何?”班始有些好奇。
梁珏眼神微凝,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會令他追悔莫及!”
班始對這些小事并不十分感興趣,當下只點了點頭,轉身便走。此番來探望梁珏只是一時動念,如今梁珏已同意随自己前往長安,他便想回書房處理公務。
梁珏突然想到一事,連忙叫道:“中候且慢!”腳下同時往前跨了兩步。
班始聽到他的叫聲,頓住身子回轉,想問他還有何事,他本是武将,這一停一頓雖是突然,身子卻是極穩。梁珏卻沒料到他會突然停頓,腳下一時剎不住,竟然撞到他的身上,嘴唇正好印在班始的右頰。
兩人同時感覺到屬于對方的溫熱,這種熱燙進了心底,令人不知所措,心慌意亂。
一觸之下,兩人立刻分開,躲避着對方的視線,空氣中有一種緊張的氣氛。
班始:他為何要這樣做?難道他對我……
梁珏:啊啊啊我的初吻!我的初吻竟然給了自己的老板!而且是一個不可能給我升職加薪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