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處死
在觀看了一番風景後,劉賢便拉着他露臺上鋪好的牙席上落座,揮退了婢女們,坐到梁珏身旁,像沒骨頭似的直往他懷裏倒,不時還努起那張畫出來的櫻桃小嘴想要親他。
梁珏直冒冷汗,他實在是很想一掌推開劉賢,但理智告訴他萬萬不可。
“六郎,這是我去年親手做的菊花酒,來,嘗一杯。”劉賢笑着從案幾上拿起一個酒杯湊到梁珏唇邊。
她所謂的親手所制,大概就是将兩三條菊瓣塞進酒壺,其餘的事情都交由婢女去做。
梁珏抿了一口,兩眼微閉,似乎在回味,然後笑道:“此酒色澤金黃,回甘甚久,若流傳出去,必令雒陽城中萬人空巷,争相搶購。”
劉賢格格直笑,甚是歡喜,她回轉手腕,就着梁珏剛才喝酒的地方抿了一口,一雙金魚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似在與他調情。
梁珏臉上戴着的微笑面具差點因此而崩裂。
晉明目不斜視,端着一張冰塊臉站在二樓臺上的一角,仿似什麽都沒看見。
正當梁珏想暗示晉明将自己帶走時,劉賢卻又起身,笑着将他拉到露臺的東側,指着樓下的一塊花地道:“六郎快來,看那一處我親手所栽的濃錦菊開得多好。”
自己的金主無疑是不能得罪的,梁珏只得笑道:“那花沾了公主的貴氣,自然就變得不同凡響,長得分外美麗也是應該的。”
這種奉承話由他說出來絲毫不覺俗氣,劉賢不免又是一番陶醉。
平心而論,她所指的在東側的那片菊花确實長得不錯,花瓣異常豐滿寬厚,狀似荷花,色澤鮮豔,遠望如火般耀目。
梁珏半奉承半真心地贊道:“公主真好手段,這花開得如此豔麗,只怕雒陽城裏的其他夫人見了都會又羨又妒,追着問培育的方法呢。”
陰城公主以袖掩口,笑道:“就你會說話……其實,要想花開得好,就要澆灌及時,六郎可知我用什麽來澆灌?”
梁珏笑道:“願聞其詳。”
劉賢卻不願直說,她噘了噘嘴,道:“說了半車子話,我也乏了,六郎,你自己下去看看,回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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噘嘴這個動作,如果是由一個青春嬌俏的少女做出來自然是賞心悅目,但此刻襯着劉賢的滿面白/粉和嘴邊的兩道深紋,看起來分外怪異。梁珏連忙移開目光,垂下眼簾,恭聲應“諾”。
陰城公主在婢女的攙扶下進了房,梁珏便拾級下樓,往東側那片菊花走去。晉明也下了樓,站在一側等他。
只要不用梁珏侍寝,莫說要他去看菊花,要他鋤地種一片菊花他都肯。不過,劉賢為什麽不肯直說,卻要讓他去看呢?那花到底是用什麽來澆灌的?她是公主,必不喜污穢,所以可以排除人肥,難道是……人奶?
梁珏搖搖頭。不至于罷,雖說野史中也曾出現過貴族夫人奢侈到用人奶泡浴以保持皮膚嬌嫩的事,但用來澆花那還是有些駭人聽聞,想來劉賢也沒養這麽多個奶娘。
他一邊在心中轉着這些念頭,一邊走近那片紅菊。
近看只見花瓣的邊緣有一圈鋸齒狀的金邊,花芯同為金黃色,花瓣卻很是濃豔,殷紅勝血。微風一吹,片片花瓣輕揚,在陽光下如一匹上好錦鍛般閃着光澤,美得張揚耀眼,當得起“濃錦”這個名字。
梁珏欣賞地望着那片菊花,鼻間突然聞到一股味道,微鹹中帶着腥,就像身處海邊所聞到的味道。
難道這個苑子靠海?
不對,雒陽可不是海濱城市。
那是什麽味道?難道就是劉賢所說的用以澆灌的特殊肥料?
梁珏用力嗅了兩下,又往花叢中走了兩步,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半方粉紅色的帕子,帕子的另一半被黑色的泥土掩埋着。
他蹲下身子,将帕子從土裏拉出來,只見這方帕子的一角還繡着兩只翩翩起舞的彩蝶。這不是香蝶的帕子麽?怎麽會掉在這裏?
也許是她經過此處時不經意将帕子掉落在地上了。
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梁珏想了一會兒就抛開了,仍舊思索那個問題——劉賢用什麽肥料給這片菊花施肥?
他仍維持着下蹲的姿勢,身子離地面較近,那股鹹腥的味道便更濃重了。梁珏抽抽鼻子,兩眼往菊花的根部細看,希望能看出一點端倪。
在前方幾步的地方,就在淡青色的枝莖與黑色的泥土間,有一個白色微蜷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什麽?
梁珏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就在他想彎腰拾起它的時候,眼睛終于看清了那是一個什麽東西——是手指!半埋在土裏的,竟然是一截人的手指!
梁珏悚然一驚,吓得腳下連退了兩步,他的心因恐懼而狂跳,頭皮也發麻。
土裏怎麽會埋着手指?是看錯了吧?也許那就只是一個別的什麽東西。
梁珏這般想着,但心裏還是難以釋懷,出于一種習慣,他在不知不覺間握緊拳頭,為自己打氣。指間微微粗糙的觸感讓他回過神來,這才想起自己手中還拿着香蝶的帕子。
他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心再度狂跳起來。梁珏用力地瞪着埋在前方土中的那截手指——不會的,不可能的,她怎麽會……
他很想走前一步去看個究竟,說不定再仔細看上一眼,他就會發現那其實不是什麽手指,然而他的雙腿卻抖得厲害,動都不能再動一下。
四周突然變得極為安靜,梁珏什麽聲音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地快速跳動。
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語聲,梁珏猛地回頭——不遠處,晉明正指着他的方向與一名路過的婢子說話,那婢子看上去甚是驚怕,答了兩句,便匆匆離去。
晉明舉步走到梁珏面前,臉上帶着一絲不忍,沉聲道:“就在昨夜,公主以香蝶勾引你為罪名,将她鞭打致死。”頓了頓,他續道:“方才那婢子說,若你不去招惹香蝶,她也不會死于非命。阿六,你天生美貌,公主對你甚為寵愛,日後你的言行舉止須得備加謹慎才是。”
香蝶,鞭打致死。
梁珏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手中的帕子,再探頭望望那片紅菊。這麽說,方才他看到的那截手指就是埋在土裏的香蝶,而他聞到的腥味其實是人的鮮血,劉賢竟然是用香蝶的血肉去澆灌那片紅菊……
怒放的濃錦菊在日光下煥發着一種妖異的美麗,就像魔女的笑顏,梁珏只覺胃部一陣翻江倒海,他彎下腰,幹嘔了幾下,卻沒有吐出什麽東西。
他全身都在顫抖,一種複雜的情感從心底升起:有悲哀,有恐懼,但更多的是憤怒。
那個笑起來臉頰上有一個可愛酒窩的香蝶,那個熱心地為他束發的香蝶,就這麽死了。若在後世,她還只是一個初中生,她那麽小,來不及長大,來不及遇到她生命中的良人,再給他留下一男半女,體驗生命的延續。什麽都來不及了。
她做錯了什麽要被鞭打致死?她為他束發是錯?還是與他說話是錯?
而他又何曾“招惹”過她?只是單純地說笑兩句,絲毫不含暧昧,這也算招惹?
香蝶死了,她流了很多血,孤零零地躺在寒冷潮濕的地下,肉身化為花肥,滋養陰城公主劉賢的菊花。
回想起盛裝打扮的劉賢站在高臺上望着濃錦菊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梁珏就一陣作嘔。
劉賢這個醜陋惡毒的女人,簡直是一個瘋子!她自己又老又醜,卻養着這麽多年輕俊美的男寵,她不但控制男寵的肉身,還控制他們的精神,要求男寵們對她絕對忠誠,就連與婢女的正常交談也會引發她的怒火,繼而殺人。
梁珏緊緊地握着拳,牙齒咬得格格直響,一顆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強忍着不讓它落下,邁開腿,往那幢三層小樓走去。
晉明見他神情有異,忙拉住他:“你要去做甚?”
梁珏緩緩回首,咬着牙,沒有說話,兩眼通紅,臉上的肌肉一跳一跳。
他想去質問劉賢:為什麽?憑什麽?
為什麽她如此殘忍,因一件小事就要處死香蝶?她憑什麽視人命為草芥?
他自小在福利院長大,親眼見到有好些兄弟姐妹因為身體有缺陷,被父母抛棄,來到了福利院。但他們從未放棄自己,而是每一天都努力地過活。
“生命如此可貴,人要學會敬畏生命。”那個資助梁珏讀書的大哥哥在信中這樣寫道。
梁珏與香蝶只見過一面,說過幾句話,對她并無特別情愫,可那是一條人命啊,一個如花骨朵般的明媚少女就這樣被生生扼殺了,而這件事的起因竟然是因為他,叫他如何能漠視?
他轉身想走,晉明卻死死地拉住他。
“不要輕舉妄動。”晉明嚴肅地告誡他,“若你再為此事說話,只怕香蝶在地下都不得安寧!”
梁珏一震,望着晉明,久久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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