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奏效
立于一旁的宮婢阿诜見美人久久凝望那只玉雕,不知在想什麽,她雖不想打擾,但茲事重大,不得不開口輕聲說道:“美人,陛下随後會過來,您看是不是換身衣裳?”
梁妠回過神來,漫應道:“可。”說完,她突然醒覺:近來陛下忙于國事,已有七日不曾來過長樂宮,但今日是她的生辰,陛下說過無論如何一定會過來。玉螽斯恰巧趕在今日送入宮,是不是班始想要她在陛下面前說什麽話,就借螽斯來暗示?
可是父親大人曾有嚴令,梁氏族人絕不可因自己是外戚而嚣張跋扈,否則他第一個繞不了那人,也不可借助後宮之力,在皇帝面前進言謀利。班始自當知道此令,如今又怎會以她為橋?
她邊想邊張開雙臂任由宮婢為她換衣裳,兩名宮婢将她身上的衣裳輕柔地除去,而後換上梁妠之前選定的玉色襦襖和吉字回紋錦的杏色長裙。換好後,阿诜退後兩步看了看,便婉轉地勸道:“美人,今日畢竟是您的生辰,稍去清淡可矣。”
梁妠一貫不喜豔麗張揚的打扮,聞言便道:“如何清淡了?我頭上還戴着金步搖呢。”
阿诜不以為然,心想:只是一枝金步搖,宮中比您位份低的都有好幾枝呢。但她心知梁美人性子便是如此,再勸也不會聽,只好閉口不語。
梁妠心知阿诜對自己一片忠心,見她如此模樣,便道:“陛下性子甚為簡樸,連多吃幾箸肉都不肯,我豈能對己太奢?”
突聞殿外傳來一聲朗笑:“美人如何會對己太奢?”随着這語聲,一人從門外走了進來,此人身穿一襲朱紫袍服,個頭比梁妠略高,面容白淨清秀,正是當今皇上。
梁妠忙盈盈拜倒,立刻被皇帝扶起。
皇帝劉保今年十五歲,他只比梁妠大一歲,業已繼位五年。他的母親李氏為一宮婢,生下他之後被就皇後閻姬毒殺。劉保五歲時被安帝立為太子,九歲時因人構陷而被廢為濟陰王,十歲那年安帝崩,閻姬竟嚴禁他上殿參與喪禮。
其後閻姬立北鄉侯劉懿為帝,那劉懿年幼勢單,根本就是一個傀儡皇帝。同年十月劉懿病逝,太後閻姬秘不發喪,征調濟北王、河間王之子入宮,計劃從中選一人登基。劉保得人密報後緊閉宮門,屯兵自守,幾日後,中黃門孫程等十九名宦官合力斬殺了太後閻姬的親信,迫其迎劉保繼位。十歲的劉保最終在這場殘酷的鬥争中勝出,登基做了皇帝。
當時的劉保雖然年紀尚幼,卻已歷經太子、廢太子、奪位之皇帝這幾重身份。那場宮變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令他從一個朝不保夕的王爺,變為高高在上的天子。
經歷過這麽多事情,如今十五歲的皇帝眉宇間帶着與年紀不符的老成與穩重,若仔細看,還能看到一絲悒郁。
然而此刻面對着梁妠,皇帝完全笑開了眉眼,他親昵地拉起梁妠的手,帶着幾分戲谑柔聲說道:“阿妠竟會對己太奢?這可是新鮮事。”
梁妠朝他會心一笑,左右一望,宮婢們便默然退下。她微微仰頭細看眼前人,只見他細長的眼中有幾縷血絲,一張白淨的臉上微帶倦容,微抿的嘴角卻寫着倔強。
梁妠知他定是為了國事而煩憂,心中暗嘆一聲,當下便将他拉至榻上坐下,自己站于他的身後,俯下身子,雙手微微用力按壓他的頭部,口中微嗔道:“妾身前幾日說的話,皇上又不記得了?皇上要為您的子民、要為社稷着想,保重龍體,不能過于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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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燈光從放于一側的宮婢青銅油燈中散發出來,殿中既靜谧又祥和,皇帝的心不知不覺中變得平靜與安寧。他微閉雙目,享受着她恰到好處的按壓,笑道:“好,我什麽都聽阿妠的。”
沒有外人的時候,皇帝總是稱她為“阿妠”,就像民間的恩愛小夫妻一樣。後宮有不少宮妃,但除了她之外,皇帝不會這樣稱呼別人。
一想到此處,梁妠心中便像喝了一口蜜水般甜絲絲的,并且隐隐有一種超越後宮衆人的快意,但是她性格中謹省的一面很快就冒出頭:天子之寵愛宛如流水,随時可能改道。若五年前身為黃門侍郎的父親沒有及時截獲消息,并當機立斷密報當時身處冷宮的陛下,若她不是梁家女,皇帝對她的态度興許就會完全不同。
就像有一絲寒冷的風直直地吹到她的臉上,原先帶着幾分柔情蜜意的霧蒙蒙的眼眸随即染上了冷色,變得清明一片。
皇帝自是不知她的想法,他閉目養神,口中續道:“這些日子諸事纏身,過來永樂宮的次數便少了,阿妠不要怪朕。”
梁妠手下繼續按壓,口中笑道:“陛下莫要折煞阿妠了,自妾身入宮以來,經常蒙您召見,幸好妃嫔們都大度,不曾說過什麽……”
小幾上的玉螽斯在燈光下閃着柔和潤澤的光芒,映進了她的眼,她的心中突地一動,《毛詩序》中有關螽斯的詩旨解釋如流水般在她心頭淌過:“《螽斯》,後妃子孫衆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衆多也。”
梁妠心中微微一凜:她十二歲入宮,即被封為“美人”,至今已有兩年。兩年來,皇帝對她甚為敬重愛護,時常召她侍奉,不知不覺間其他人都被冷落。而她心以為喜,竟沒有為此進谏過一次,長此下去,只怕會惹來禍事,幸虧今日班始及時送來了玉螽斯提醒她。
梁妠極快地在自己腦中将要說的話過了一遍,确認無誤後,她直起身子,輕悄地走到皇帝面前,拜倒于地。
皇帝一怔,忙伸手去扶她:“阿妠因何行此大禮?快快起來。”
梁妠卻不肯起身,她目光清明地直視皇帝,臉色認真,語調懇切柔和:“皇上請聽妾身一言。妾身嘗聞:帝王就像溫暖的陽光,普照衆生方為德,後妃要像螽斯一般,不妒忌、不獨占方為義,德義兩全,便能子孫衆多。若妾身繼續獨得皇上之寵愛,對後宮來說絕非幸事,請皇上将照耀之恩澤均勻分在所有後妃身上。”
皇帝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一時之間感慨良多。就憑大将軍的功績,憑阿妠自身柔和穩重的性子,多寵她一些又有什麽呢?別人尚未有怨言,反倒是阿妠自己提出來了。
他扶起梁妠,握着她的手,由衷地說道:“有你這麽一位賢德的妃子,是朕的福氣。”
皇帝與梁美人相互脈脈對望,殿中的氣氛更加溫馨。小幾上的玉螽斯微微振羽,兩只突出的眼晴呆滞地望着這兩個人,它似乎在疑惑,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只是一只蟲子,竟能牽扯到如此多的大道理。
翌日,永樂宮迎來了一紙诏書,在“美人”之位候了兩年的梁妠正式晉為“貴人”。
就在同一日,梁珏再次被陰城召去掬芳閣。
這兩日,梁珏都在寬弘樓側的小屋內無所事事地度過,班始并未叫他做什麽事,他也樂得清閑,有時見晉明經過,便會與他對談幾句。
他覺得晉明既是班始的親随,那麽就很有必要刷刷他的好感。
梁珏并不想去見陰城,然而陰城所派來的婢女卻說公主相召甚急切,讓他一定要過去一趟,而且不會花很多時間。
畢竟對方是公主,梁珏不能違逆太過,于是他便請晉明與自己同去,一俟有什麽不對,立刻以“阿六要回寬弘樓服侍郎主”為借口把他撈出來。
“六郎!”立于二樓眺望的陰城公主遠遠地見梁珏走過來,就歡喜地喚了一聲。
梁珏并沒有立即上樓,反而停下腳步,立于樓下,一只手微擡斜放于腹部,另一只手負于身後,擺出一個他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古裝劇的主角裝酷的姿勢,臉上帶着微笑擡起頭來,讓劉賢看到他完美的側臉。
急巴巴地送上門會顯得掉價,他可是高級商品,得有高級商品的矜持,客戶的苦苦追求才能體現他的價值。
劉賢果然被他的故作潇灑給迷住了,提起裙擺,歡快地奔下樓梯,就像一位熱情的少女在奔向她的情人。
今天她穿了一件看上去非常清新活潑的嫩綠底散花飛蝶的紋錦裙,然而臉上仍是那套标準三樣:八字眉、桃花面和櫻桃小嘴。別人是人穿衣,她是衣穿人,那條裙子比她的人要美貌得多。
梁珏盡量不去看她的臉,望着她的裙子,贊嘆了一番她的美貌。
劉賢被他哄得非常高興,迫不及待地牽着梁珏的手和他一起走上二樓的露臺。
掬芳閣的露臺十分适合觀景。稍遠處是碧波微漾的圓鏡湖,湖上有水鳥扇着雪白羽翼倏忽飛過,更遠處可以看到青翠的山林。漢人愛菊,陰城公主尤是。掬芳閣周邊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菊花,姹紫嫣紅,其中不乏名品,有半紅半黃的“二喬”,有紅瓣黃端的“赤線金珠”,有內輪花瓣向外亂翻的“泥金九連環”,更有“粉荷”、“草上雪”、“紅蓮燈”、“紫球”等等。濃郁的花香被日光所蒸,愈發令人嗅之欲醉。
天高雲淡,秋風寥闊,陣陣花香暗送,這本是一件令人心曠神怡之事,可是梁珏卻很想哭。
作者有話要說:
梁妠在史書上得到的評價是“非常賢德”,然而就在她老公(小皇帝劉保)死後,在很長時間內朝政大權都由梁氏獨掌,她的兄弟梁冀就是史稱“跋扈将軍”的那個。後宮有太後梁妠,前朝有梁冀,嗯,他們也沒做什麽,只是先後扶植起幾個小小皇帝,然後嫌他們不聽話再一一弄死而已~~
下一章!梁珏在作者菌的迫害下心甘情願地随班始去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