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喝破
片刻後,梁珏在晉明的帶領下到了寬弘樓門口。
秋天的陽光不甚猛烈,曬在身上有一種溫柔的暖意,和緩的風如慵懶的美人般款款入懷,帶來花草叢中的幽深香氣。
班始就站在寬弘樓大門左側,負手望着遠方,神情悠遠,似乎若有所思。他今日穿着一件深青竹紋袍服,襯得雙眉如劍般英挺,一雙黑眸湛然有神,下颌略方,顯得分外英姿勃發。
梁珏目不轉睛地望着班始,這人的眉眼,真的是和他心底深藏着的那人一模一樣……
班始一轉眼便看到了梁珏,縱然他向來厭惡劉賢的那一班男寵,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認梁珏的樣貌很難令人讨厭。一張白皙如玉的俊俏的臉龐,似乎永遠往上挑的愛笑的嘴角,還有那一雙含情的桃花眼,非常賞心悅目。
可是,為何這個梁珏每次一見面,兩眼都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此時晉明已向班始行過了禮,一回頭見六郎仍然傻愣愣地站在那裏,忙用手肘輕輕地撞了撞他,低聲提醒道:“快向郎主行禮。”
梁珏如夢初醒,趕緊作了一揖:“阿六見過郎主。”
班始淡淡地“嗯”了一聲,問道:“如今你頭上的傷可大好了?”
梁珏一怔,而後才明白他在問原本的“梁珏”被人推撞到樹上一事,忙答道:“有勞郎主動問,小的已大好了。”
班始眉頭輕挑,略帶嘲諷地說道:“看來你的人緣可不怎麽好,苑中這麽多人,就只有你一人有此遭遇。”
梁珏嘿嘿一笑,“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此言一出,班始神色微動,深深地望着他,道:“是真名士自風流,不遭人嫉是庸才。阿六原來如此文思敏捷。但聽着迥異于其他人所作的詩,不如把餘下的句子都吟完,好讓我品鑒一二。”
漢朝的詩歌簡煉樸實,以四言與五言為主,所以班始聽到梁珏随口說出的句子便覺得很是新奇。
梁珏差點流下了冷汗。他并不是存心要在班始面前賣弄,只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出自于以前做銷售員的習慣,客戶說一句,他便接一句。再說他就是一個僞文藝青年,腦海裏面記得的只有幾句令自己印象深刻的詩句,但詩的作者朝代什麽的統統不記得,更別說将整首詩背出來了。
何況,若今日他的“文采”令班始驚豔,日後難保會經常被要求作詩,難道要他向光子投影求助,将唐宋八大家都抄個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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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不出這種事。
“回郎主,阿六只記得一句而已。”梁珏苦着臉說道。
班始敏銳地聽出了問題,追問道:“你只記得一句?這詩不是你作的麽?”
梁珏作出一副遲疑的樣子,擡頭望了望班始與侍在一旁的晉明,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低聲道:“此事事關小人的一個秘密,本來我不敢讓別人知道,但見郎主與晉兄俱都光明磊落,想必說出來也無妨,只是要請郎主與晉兄為我保密。”
班始微微一笑,道:“若真的涉及你的私密,那還是不說為好。”
梁珏在心中默默給班始舉起了大拇指。好奇心人皆有之,若是別人聽梁珏這麽講,多半會叫他快快道來,而班始卻完全不上套,反而讓他不要講,當真是一個高手。
梁珏只當沒有聽到班始的話,開始繪聲繪色地講他的“秘密”:
就在昨日,他被推下了馬車,頭撞到樹上,昏倒在地。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一個拄着拐杖、身穿粗布短袍的白胡子老人不住口地痛罵他,說正是他的懦弱與無知害死了他自己,如今有一個機會讓他重新做人,望他好好珍惜。說完,老人舉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在他的頭頂打了一下,痛得他醒了過來,而後便覺得自己像是被打通了竅似的,看人看事都比以前透亮。甚至有時還會脫口說出一些自己以前完全不懂的話……
班始與晉明對望一眼,兩人俱是半信半疑。此人所言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可他剛進府的時候,給衆人的印象就是空有美貌,性子卻膽小懦弱,否則也不會受人欺淩。但就在他的腦子被撞之後,整個人都脫胎換骨,變得大膽自信,并且聰明果敢,就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此時距高祖開朝不過三百年,文成侯張良與圮上老人黃石公的故事仍在流傳,傳說中張良就是因為得到了黃石公的指點,才懂得興邦立國之法。難道梁珏就跟張良一樣,結了仙緣,從而變聰明了?
梁珏偷眼看兩人的神色,知道他們已信了大半,暗暗松了一口氣。“夢中遇仙”這種說辭是他早就想好的,否則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的性子迥異于從前的那個六郎,還時不時說出一些時人都不曾聽聞的話。
在他的記憶中,漢朝因物質極不發達,無法探知天地間的種種奧秘,時人對神仙心存好奇與敬畏,“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故事就是發生在這個朝代。
班始沉吟了片刻,沒有繼續追問梁珏,說道:“無論是什麽原因,變聰明終究是一件好事,上樓坐下來吧,你再跟我說說,那白胡子老人還教了你什麽。”
三人便走上了寬弘樓二樓,梁珏走得離班始近,同時聞到對方身上有一種清新好聞的氣息,兩人鬼使神差地對望了一眼。
梁珏:有錢人就是好,他身上塗的一定是這個時代最貴最高級的香水。
班始:陰城果然很寵阿六,賜給他的熏香竟如此好聞。
兩人同時別開眼,心中都有幾分不自在。
二樓的書房陳設甚是整潔,靠牆設有一榻,榻前放着一張寬大的黑檀木高案,牆上挂着一把劍,此外別無他物。
因班始早前在此練字,書案右側便整齊擺放着幾個竹簡。梁珏仔細看了看,看出是“不為”這兩個字,雖不懂鑒賞書法,但基于自己的老板一定要誇的原則,便笑着說道:“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郎主果然志向遠大!”
他的話一出口,班始立即轉頭直視着他,晉明則是先看了自家郎主一眼,然後再望向梁珏,兩人心下都頗感震動。
晉明原本以為自家郎主把“無為”錯寫成“不為”,此刻聽六郎說破,才知原來郎主是這個意思。可他跟随郎主已經十餘年,都沒有明白他寫這兩個字的含義,這個六郎才見過郎主幾次,怎地對他如此了解?
班始今晨偶有所感,心緒不寧,便寫下“不為”這兩個字,告誡自己要謹慎忍耐,終有一日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本來以為無人明白自己這番曲折的心境,不料六郎一見字便喝破……
班始望着他,臉上不顯分毫異樣,慢慢地說道:“阿六又出奇言,‘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句話,我從未聽說過。”
梁珏甚感尴尬,知道自己又把不知哪個朝代的人說的話提前到了漢朝,只好搔搔臉,打個哈哈說道:“這句話好像是夢中的白胡子老人告訴我的,小人知之甚少,剛才胡亂說話,望郎主莫見怪。”
其實“有為有不為”最早出于孔孟,而梁珏所熟知的闡述更加精準的“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是南朝的範晔提出的,後于班始所在的朝代約三百年。
雖然隔了幾百年的時空,卻奇異地契合班始的心境。但他自然不會讓梁珏知道這一點,當下只是點了點頭。
三人坐了下來,梁珏打疊起精神,想讓班始充分認識到他的價值,起碼知道他不是像大郎三郎那樣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低級貨色。
若他對于班始來說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男寵,什麽時候班始發怒,提劍殺了也就殺了,可是現在他表現出有價值的一面,他日班始就算想殺他,心裏至少會先掂量一番。
于是他開始高談闊論一些對于後世之人來說是常識而漢朝人卻不了解之事。諸如兵士一定要喝煮沸的水,不管多熱都不能喝生水,否剛極易得病;軍營內一定要保持幹淨,污物要集中放置處理,不然易得疫症;生石灰可以用來消毒……
班始與晉明都聽得極為仔細,不時還插問一兩句。
梁珏說完後,班始沉吟了片刻,問道:“若你有任何不明之事,仙人是否都會為你解答?”
他在試探什麽?
梁珏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只是在說起某事或看到某物時,耳旁有時會聽到一個聲音,那便是仙人在說話。但若是小人問一些問題,仙人卻從不理睬。想來是因為講個仙緣,有些事體不是小人可以知道的,仙人便不告訴我,問也無用。”
他覺得要把話說到前頭,不然萬一班始要他“問仙人”怎樣才能休掉陰城公主,叫他去哪裏找辦法?
班始又問道:“你聽到的聲音是是粗是細,是男是女?”
梁珏想到中年癡漢浮生一度,苦笑道:“男的,性子還很不好,經常罵我。”
班始望了梁珏一眼,他對“遇仙說”始終半信半疑,這兩個問題都是在試探梁珏,見阿六回答時毫不思索,觀其神情也不像作僞,便沒有再問下去。
晉明卻十分納罕,心想:神仙不是慈悲為懷的麽?怎地如此乖僻?但他往左右望了一望,終究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怕神仙就隐在自己身側,聽到了會見怪。
正在這時,“咕咕”,梁珏的肚子叫了兩聲。
他昨夜在掬芳閣就沒有吃飽,今晨又不曾用膳,此刻肚子便在抗議了。
梁珏連忙做出一副羞愧的樣子垂下頭:“阿六無狀,望郎主恕罪。”
班始一曬,道:“倒是我疏忽了,你便在此用些吃食罷。”
他望了梁珏一眼,問:“炙蝦你能吃罷?”
烤蝦?那可是他最愛吃的東西。
梁珏大喜過望,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如此甚好,甚好。”
班始有些詫異,沒料到一例炙蝦便令他如此歡喜,心下有些好笑,面上卻不顯,帶頭走出了書房。
寬弘樓一樓有個天井,班始命人在天井處置坐席與條案,婢子便将吃食端了上來。
班始不像陰城公主那般豪奢,用具大多簡樸,琉璃盞金銀杯象牙席那些都沒有,只用些粗瓷器具,鋪在地上的也只是草席,但吃食卻比掬芳閣那裏要好很多,或說更合男人的口味。
先上來的是炙蝦,然後是烤鹿肉、烤鯉魚,還有三種梁珏不知道是什麽肉。每一種都是一大盤子端上來,肉也都切得很大一塊,陣陣香味撲鼻而來。
直看得無肉不歡的梁珏狂吞口水: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肉啊肉,我總算是又見到你了!
他眉開眼笑着脫口而出:“這才是男人該吃的東西嘛!”說着伸出手去,右手抓起一塊鹿肉,左手抓起一只大蝦,狠狠地各咬了一口。
大蝦沒有抹鹽,正好保持了原味的鮮甜,鹿肉上抹了薄薄的一層鹽,又塗了厚厚的一層蜂蜜,蜂蜜的甜味剛好蓋過了粗鹽的苦味,肉烤得外焦裏嫩,噴香的肉汁充斥着整張嘴,牙齒間感受到的是帶有嚼勁的肉絲……
他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實在是太美味了!
梁珏此刻才深刻理解後世漫畫裏面說的“美味到令人想流淚”其實半點都沒有誇張。可憐他以為自己日後不得不要受掬芳閣提供的那種夥食的荼毒,沒想到在寬弘樓這裏卻得到了救贖!
班始與晉明眼看着他一副将要升天做神仙的表情,都是又詫異又好笑。
梁珏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有些過态了,讪讪然放下手中的肉,陪着笑對班始說道:“郎主請恕罪,我實在是太久沒有吃過肉了。”
班始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心裏卻想:陰城這麽寵他,不可能短了他的吃食,這人怎地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
晉明覺得他這人的性格爽直,甚對自己的胃口,此刻聽他這麽說,便笑道:“先別急着吃,還有更好的沒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