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節
斑駁且苦痛的,算不上好的談資。
他真的很少,很少想起母親——碎片記憶裏的那個女人,總是少言而寡歡,外界誇她端莊毓琇,貌美有才,究天下而不可多得,可事實上,她并不快樂。
她總是,盛裝出席于各種名門宴會,參加剪彩和慈善活動。
穿錦繡絲綢的旗袍,戴流光泛彩的珠寶,品年份悠久的紅酒,吃新鮮高檔的蛋糕,溫婉娴靜地挽着父親,穿梭于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間,長袖善舞應對自如,永遠端着虛僞的假面。
小時候時酒看不懂真假,只聽保姆常說:“以後小少爺也會和媽媽一樣,會成為一個和媽媽一樣的omega。”
時酒深以為然,直到十七歲,被行煦光嘲笑成小古董,回到家看到哥哥被父親強行訂婚,母親默默垂淚,大氣都不敢出,整夜站在哥哥被鎖的卧房門口,悄聲說着不舍得的無奈言辭。
那時候時酒才知道,聽父言,聽夫言,都是不對的,他那看起來的光鮮豔麗的母親,其實已經霜雪染鬓角,歲月失花容。一朝一夕,盡顯珠黃老。
他向往的成年,向往的丈夫,向往的夜夜笙歌觥籌交錯人聲沸鼎,不過是一個華麗而堅硬的牢籠,困着金絲雀的野心和翅膀,使其無力翺翔于藍天之上。
可小小燕雀,卻有了鴻鹄之心。他看出母親的無奈與卑微,突然明白曾經撞見的場景——有時候是一身脂粉氣息歸家的父親,有時候是獨守空閨長夜無眠的母親,還有時候,是哥哥和自己在家人的勸阻下,聽從父親安排,不再叛逆的橋段。
就好像世界突然有了光,才看清身處之處絕非曠野,而是高牆。
豪門世家,朱牆高築,背後多少宮花寂寞紅,有誰得知?有何人能曉?因着那些桎梏規矩,那些繩墨束縛,他和哥哥兩人,竟少有喚過“媽媽”,人後相見少,人前喚母親。當着其他富家夫人的面,不可以過分溺愛孩子,即使愛,也只能默默用茶水涮個碗筷,若是抱在懷裏又摸又親,那就是沒家教、不矜持。
總記得小時候媽媽一邊和那些貴婦人聊着,一邊涮着瓷盤,茶水色青,香氣幽然,青蔥細指靈活動作着,慢條斯理地把他和哥哥的碟子筷子碗洗兩遍。
就像周懷旭做的,洗一遍,再洗一遍。
珍視和愛護,都在裏面。
男人是什麽時候有這個習慣的呢?時酒疑惑,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他卻少有注意到過。
初覺眼熱,時酒垂了眼睑,哪知眼淚止不住地倘下來,如春水灑碧池叮當不斷。幹燥悶熱的包廂裏吹着暖風,燥幹了淚痕,臉卻緊巴巴地有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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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懷孕後,情緒波動總是激烈一些。
察覺到他哭了,周懷旭的動作有短暫的停頓,但見時酒一聲不吭,周懷旭也沒有主動挑起話頭,只靜默地将碗筷擺好到遠一點的位置,然後示意時酒坐過去。
哪知時酒起身一瞬,腹中乖乖巧巧的孩子就突然動靜起來,一腳揣上時酒圓圓滾滾的肚皮,疼得他一聲悶哼。
身型微晃,弱柳扶風似的人就失衡向後跌去,周懷旭眼疾手快,長臂一招就将時酒攬入懷中,倒也沒磕沒碰。
足五月的小寶寶,一腳蹬得可有勁,也不知是膈應到了哪裏,時酒左半邊的腿就開始疼,動彈不得的樣子,看起來是壓着了筋。像是骨縫裏紮着冰碴子一樣的尖銳疼痛順着腿根疼到腰背,時酒攀着周懷旭的肩,喘得話都說不出來。
好孩子,平日裏不鳴則已,一鳴起來簡直要你爹的命啊你這是?
“腿?”周懷旭第一時間發現了症結所在,寬大的手掌隔着休閑褲壓在時酒大腿內側,不徐不疾地按揉着,看時酒虛汗滿頭的蒼白臉色,就知道那有多疼。
“嗯。”緩過一陣,劇痛之後的餘威還是讓時酒有些心悸。他也做了不少的孕期準備,知道孕婦反應因人而異,不過看自己孩子的樣子,似乎是百般刑法齊齊上陣,一會都不給他歇息的。
孕吐,抽筋,貧血,嗜睡,失眠……今後要是還有腰酸背痛,水腫長斑什麽的,那他真不知道該找誰哭去了……
“行煦光還說我年輕,懷孕比較輕松。”時酒有種被深深欺騙了的感覺,“結果你兒子鬧騰得不得了,我還想他性子像你,不愛鬧騰,現在看來是我估計錯了,才五個月,動三回了……”
顧自埋怨着,時酒靠在周懷旭懷裏一句接一句,再度完全忘卻周懷旭冷淡的對待,撒起嬌來比之往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可能是他感覺到另外一個爹爹在身邊所以很高興,他還是個很乖的孩子的,以後肯定很讨喜,只是我體質不好,孕期反應很大。現在過了頭三個月危險期才能出來透透氣,後三個月又要靜養,真是無聊死我了……”
碎碎念一般的閑話,無非是些心中積蓄的小想法,沒想到人一放松在那檀香清幽彌漫的懷抱裏,嘴巴就停不下來,亂七八糟的事情像倒豆子一樣脫口而出。
周懷旭只手捏上他的後頸,任時酒将下巴擱在自己肩膀上念念叨叨說個不停,半晌才問道:“懷孕會經常抽筋嗎?”
“啊也不是,我是第一次遇到啦,不過肚子大了常常會的吧,據說是正常現象……”時酒解釋完畢,愣了一會,側頭就看見周懷旭頸後短短的發茬,疑惑道:“你……不知道?”
“嗯。”
“真不知道啊?”時酒眨眨眼,笑道:“我以為你什麽都懂呢,剛剛手法那麽熟練……”好像早有準備一樣。
周懷旭也笑了,摸摸他腦袋,話語裏的寵溺一如往昔:“以前長身體,夜裏也常常抽筋,所以很熟練。”
“嗯,可能是你長太高了。”時酒思索了一會,攀着男人肩膀的手摸摸變成環,驕傲道:“我只有一米七三,從來不腿疼,多好。”
“嗯,好。”周懷旭微微後退了一寸,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時酒下意識看向他,卻見男人直視着門口的方向,笑容禮貌而溫柔:“鄭總見笑了。”
時酒軟軟的脊梁有一瞬間的僵硬。
“先聞周先生同夫人情深似海,今日親眼得見,鄭華實在羨慕得緊。”皮鞋堅硬的鞋跟踏過毛毯的些微聲響傳入時酒的耳朵裏,竟有片刻熟悉,來不及回頭,就聽見那人繼續道:“向往尚且來不及,遑論笑話呢,周先生嚴重了。”
一席場面話,說得是滴水不漏,綿裏藏針,不夷不惠。
時酒忙不疊從周懷旭懷裏退出來,和那人打了個照面,鼻尖忽然蹿來一股苦澀的藥味,似乎是什麽中藥,刺激得他有點不舒服,再往周懷旭身邊落座,只覺周懷旭周身三尺氣溫都冷了些,檀香悠悠幾縷,誘得他幾乎要栽倒在周懷旭身上。
這兩人,莫非是有什麽過節不成?瞧這劍拔弩張的,看來并非是外界所傳的長枕大被之交。
“聽說時少爺懷孕了?恭喜呀。”鄭華倒不在意周懷旭的漠視,打量了時酒幾眼,就很快找到了話題。
時酒正在犯迷糊,聽到鄭華的話,露出一個标準的笑容,以完全迎賓的姿态緩聲作答:“嗯,勞您挂心,孩子周歲必有您一份請帖。”
“客氣。”鄭華勾了唇角,見後面服務生來上菜,又随口扯了幾句客套話,告辭了。
“記得?”周懷旭看着時酒吃了筷子青筍肉片,突然問了一句。
時酒不明所以:“嗯?什麽?”
周懷旭嘗了塊筍,道:“看來是不記得了。”
時酒直覺他好像有些生氣,明明他千方百計活躍得很好的氛圍随着鄭華那人的打擾消散如煙,周懷旭雖不及白天的時候那麽憤怒,但絕對也算不上好心情。
他一口口吃飯,想了快一個小時,菜都掃光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可他不笨,鄭華的眼睛就沒從自己身上離開過,那種alpha的勾引雖然不算明目張膽,但當着周懷旭的面,也不算隐晦了,再着,沖周懷旭對自己的态度和沒頭沒尾的幾句話,傻子也猜得到他和鄭華之前肯定見過的,一日想不起來,他就一日心驚膽戰。
時酒自問,他是對不起周懷旭的,但絕對也沒有私交混亂的時候,婚前家教嚴正,婚後大半時間都呆在周家,哪有什麽社交圈子,能認識鄭華這樣的alpha。
酒飽飯足收拾回家的時候,有個應侍生輕輕撞了時酒一下,本只當是自己走路不小心的,穩定身型的時候卻發現有只手輕輕巧巧地探入他口袋裏,回過神的時候,只看見一個挺拔的背影。
又是那股中藥的味道。
“我送你回去。”周懷旭走在前面,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