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我分明知道我犯了錯，也知道唐欺騙了我，卻沒有犯錯後的自責，也沒有被欺騙的懊惱。
前者是因為哪怕重來，我還是會那樣做，後者是因為換做我是唐，我也會撒謊。
晚上黃醫生上班時，我主動向他坦白這件事，他挑眉，警告我下不為例。
之後幾天的查房面對唐我有些逃避，并非不悅撒謊一事，而是尴尬我看到她被護士沒有尊嚴對待的場面。
再在女病區轉悠，卻不再發現有患者有傾述的欲.望了，失望之下，我開始纏着文主任去和尹聊聊，我旁聽。
幾次之後，文主任答應了，我們一齊去往男病區，尹橫躺在沙發上見到我們，沒什麽反應，聽到文主任說現在可以現在聊聊他的故事後，他立馬興奮坐起來。
他先掃視一圈屋子，還有三名其他病人，他沒有在意，直接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他擡手抹他的頭發，然後開始說：
“我這件事情特別複雜，追溯到十年前了，那也是我病情的起源，文主任你聽我從頭給你講。
“我念高中的時候是在縣裏讀的，而我家在鎮上，但當時因為念書，住在親戚家，親戚家是縣中心的。
“我成績好，性格也爽快，在高中是班長，很多女生喜歡我，當時班上就有個女孩子喜歡我，同時有個男生喜歡她，就因為那個女生喜歡我，他看我不爽。
“有次登記學籍，我把大家都記錄上，有同學就問我，我家住哪裏，我不是住親戚家麽，我就順口說出來。
“但學籍上寫的是我鎮上的家，那個男生知道後，就把這事宣傳出去，說我虛榮心強，好面子。班上傳開後，大家看我的眼神就不太對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我怎麽知道事情會這樣，文主任，我是沒有必要逞強的，我那會的确住在親戚家，根本沒有想到其他，同學問我住哪，我就直說了，沒想到被誤解。後來另一個同學又問了我住哪，我才知道這件事。
“我既然知道事情的背後，就不能坐視不管，我就想叫出那個诋毀我的男生，把事情重新說一遍，就好了。
“我把他約到宿舍，當着大家夥的面，把這事說清楚了。
“但從頭到尾，那男生就不喜歡我，我說完後他反而露出那種表情。”
尹模仿表情，那是一種了然夾雜鄙視的表情。
“他就是這樣的表情。
“當時我就知道這次不成功了，果然，過後班上同學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正好又發生一件事。
“我們要交高考報名費，也就兩百多塊錢，但當時我身上沒錢，我爸給了我這個錢的，可我借給了其他同學，他拿錢去賭球，輸了，根本沒錢還。
“原先我也賭球，不過輸了幾千塊錢後我就不玩了，借我錢的人還在玩。
“沒辦法，當時周五，我就跟班主任說，周日回家要錢我周一再交。
“只是那天晚上班上就丢錢了，而借我錢的那個男同學，周五晚上最後走的，他回到寝室就還了我錢。
“我沒想他哪裏來的錢，第二天把報名費交了，之後班上陸陸續續有人說丢錢，再聯系到我突然有錢交報名費，班主任就懷疑是我偷的了。
“她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是不是我幹的，我說不是，但她沒信。
“她開始在辦公室裏，向其他老師将我的話，诋毀我的人格，上課時這些老師就會無意中表現出來。本來同學對我就開始有不好的看法了，現在老師們也這樣，越來越多的同學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班主任是教英語的，有次她還用英文在後面黑板上寫，‘the thief is lying，’，大概是這句話。
“她身後挂着一串鑰匙，她經過我座位時，都會特意摸一下，怕我偷她的。
“漸漸的，我在全校都有了壞名氣，我的人格被侮辱。
“那段時間搞得我壓力特別大，我出現了性.幻想。”
尹的故事過于冗長，我和文主任始終是站着聽的，文主任只是點頭卻不說話，尹便講得很細致很慢。
正是下午，我幾分疲倦，略微發困，直到他說到“性.幻想”，我瞬間清醒過來，睜大眼。
尹始終是望着文主任講述，提到“性.幻想”時，他瞥了我一眼。
“只要有一個相關刺激，我就很容易聯想到性。
“打個比方，男生之間會談女生，我有個同學跟我說某某女同學談過很多戀愛，我就會想到某某女生下面黑木耳的樣子，我知道這樣想不好，但是我完全控制不了，以後見到她，我都會很容易想到這個畫面。
“路上随意遇到一個女生，如果對方給我一個刺激，我就會産生相關性.幻想。這種狀況至今都沒能消除。
“而偷錢的事情我始終沒有承認，最後真相調查出來了，我是清白的，可老師們沒有向我道歉。
“學校裏的人依舊對我的人格進行質疑，他們的有色眼光已經取不掉了。
“上大學我離開了學校，但我深受過去的影響，我開始去醫院看病，從一二年到現在八年了。
“起初醫生鑒定我精神分裂症，給我開精神分裂症的藥，但我的症狀始終沒有得到緩解，性.幻想持續存在，而且因為吃藥導致我腦子開始遲鈍。
“就去年，我去附一的精神科看病，那裏的主任指出，我這不是精神分裂症，是壓抑症，他給我開了奧氮平。
“文主任，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他姓蔡，蔡主任。”
文主任緩緩點頭，“他呀，我認識，以前我們還在一家醫院工作過。”
尹激動，“是吧，他給我診斷壓抑症，讓我吃奧氮平，我那些副作用漸漸沒了，而且開始能夠審視自己的精神狀态了。
“我認識到是過去的心結導致我這樣。
“我家人也明白，于是家裏通過關系，找到當初的老師，聯系教育局，給我澄清，證明我的人格沒問題。現在我在醫院，但這件事還在進行，甚至司法機關也參與進來了。文主任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查。”
他的表情很陽光爽快。
“我希望這件事能得到解決，我能徹底走出來。這次住院是為了找個地方好好思考，總結我的經歷。
“我打算将它變成文字，發表出去，我住院前已經寫了八百多字，主題就是人的經歷對精神心理的影響。
“但是文主任，你可不可以給我換藥呀，我之前一直吃奧氮平，沒有副作用，現在你們這家醫院讓我吃利培酮，我腦子又開始糊塗了，我雖然說話邏輯還是清晰的，可思維已經遲緩了、木了，整天昏昏沉沉沒精神。
“你們不會真把我當做精神病了吧？這些年因為自己的事，我有研究，精神分裂症的那些陰性陽性症狀，你看我哪裏有？我根本沒有其他病人怪異的行為。
“蔡主任診斷我壓抑症，後來我自己也分析，的确是壓抑症。不信你可以問他，他應該還記得我，我也跟他講過我的經歷。
“文主任，你看要不要把我的藥換了，現在吃利培酮完全壞了我住院的目的。”
文主任說話了，“你那個性.幻想，看到女生就會有？”
“不是，她要對我有刺激才會有。”尹看了我一眼。
“嗯，好咯，你換藥的事我會考慮。”說完文主任挪動許久未變的姿勢，道別尹離開病區了。
我跟着文主任離開。
一回到辦公室，我就忍不住道：“尹真是厲害了。”我完全相信他說的話。
醫院裏病人的學歷大都不高，尹是少有的大學生，學的護理專業，前兩天護士還在讨論他，一名護士給他抽血，結果不夠專業，反而被他技術指導了。
結合他的專業和他的談話內容，以及本人氣質，我相信了他。
文主任卻是歪頭望着我笑，“他說的話你也信？”
我一噎，唐的教訓還歷歷在目。我緩了一會說：“聽上去沒毛病呀。”
“怎麽沒毛病，你說說。”文主任坐下來示意我說。
“他的經歷不就是高中時被誤解排擠，內心敏感，導致走不出來。”很明顯的事。
“你确定是被誤解？”
“怎麽不是？某種意義上他也算被校園霸淩了。”
文主任搖搖頭道：“你再仔細想想，他話語中的破綻。”
我沉默了半分鐘，半信半疑道：“班主任明晃晃在黑板上寫的那句話是假的？”畢竟職業道德再怎麽不過關，也不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展現自己的師德，不像高中老師能做的事。
文主任點頭笑了。
我又道：“所以老師經過他，保護鑰匙提防他的事，也是假的？”
文主任繼續點頭。
若這樣想的話，尹要麽是高中時期就出現被害妄想，要麽就是如今的妄想症狀使得他對過去記憶進行捏造。
我凝思半晌，道：“就算他提供的信息有部分是假的，可他既然這樣說，那麽在他的認知裏，這就是真實存在的了。
“而且話說回來，文主任，他後來說的教育局司法機關這些事，不像是假的，還有你以前的舊同事，蔡主任，不都可以聯系到核實嗎？”
“那你查了嗎？是真的嗎？”文主任笑出聲說。
“我沒查，所以沒法确認，但正因如此，不能草率認定這是假的，他能這樣說就是有證據有底氣呀。”我說完後文主任表情更樂了。
“好吧，不論事情真假，他既然這樣說，在他的思想和記憶裏這便是真實的了。
“無論是不是壓抑症，既然他在意過去的事，為什麽不對他進行心理上的暗示或者其他，幫助他重新看待這件事情，從而得到解脫。
“我以前聽過一個煎蛋的故事，一位精神病人認為自己是煎蛋，不能随意落座，覺得自己會壞掉，結果導致他生活大大受影響。後來出現一位高明的心理師，向他建議随身帶一片墊子，每次坐的時候坐到墊子上，就不會壞了。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那位病人生活步入正軌。
“主任，為什麽我們不能這樣幫助他們？”
文主任笑着說：“行不通的。”
“可我們根本沒這樣做，為什麽就說行不通。正如尹事件的真實性，也是您主觀上認為他是精神病人，首先就對他的話産生懷疑，所以才不信任他。而我，對他所說的事情仍是持保留态度。”
文主任笑着搖頭道：“你還太年輕。”
他這樣說讓我無言以對，正如文主任一開始便不相信尹，他将類似的态度放到我身上，我說再多都是廢話。
我坐下來看電腦，查尹的病歷。
但現病史裏具體生活事件太少了，有很多都是行話，只能看一看。
不過他以前用藥的确是奧氮平，我轉頭問文主任，“他來我院前都是奧氮平，我們為什麽要給他換藥？尤其是藥物副作用讓病人自述不适了。”
“這我也不清楚，他也是我們接手的。”尹是其他病區轉過來的。
“那我們可以給他換藥嗎？”
文主任搖頭。
“可他想換藥诶，他吃了兩年奧氮平都挺好，說明藥對他是有用的。”
“先看着吧。”文主任打發我。
我不依不饒，“那他那邊怎麽辦？我來這裏後他天天想找你談話，估計就是為了換藥，不換藥的事也許會像當年人格侮辱的事一樣，成為他的心結。
“哪怕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劑，哄騙他換了藥也好呀。”
文主任沒有回答我，此事作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