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殷灼枝醒來的時候,荊紫雲正拿着一個木碗坐在他的身邊,吹着調羹裏的粥。
一時之間,光怪陸離,竟分不清是夢是真。
“五哥……”他撐起身體,忍不住喚出這兩個字。
荊紫雲的動作頓了頓,一雙眼睛對上他的,那眼中似有清淺水紋,一層層地蕩漾開去,然後,他笑道:“在夢中這麽叫我許多次了麽?”
除卻最開始被脅迫時叫他,他可從不這麽稱他。
殷灼枝被他說中,臉一紅,登時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夢了。伸出手臂,看見自己手臂上一道十字疤痕,愣了愣,道:“我的毒解了嗎?”
荊紫雲道:“解了。”把手中的粥碗往他那裏遞了遞,“你已許久沒吃東西了,這粥,今日已可以喝了。”
殷灼枝垂下眼,直接接過荊紫雲遞來的粥碗,間接拒絕他的喂食。
荊紫雲靜靜地看着他把粥喝了,待他喝完,還遞給他一塊絹布。
殷灼枝用幹淨的絹布擦了擦嘴,放到床邊小凳上。
荊紫雲趁着他彎腰的功夫,一下子抱住他,往他頸窩裏蹭去。
殷灼枝縮了縮脖子,終究拒絕不了他,荊紫雲抱着他,揉着他的肩胸腰臀,衣衫被揉亂了,殷灼枝忍不住道:“這裏,這裏是唐門……”
荊紫雲貼着他的臉,道:“灼枝,我們在唐門成親如何?”
殷灼枝愣愣地道:“成親?”
“不錯,我們在唐門成親,你——嫁給我。”
男人與男人在一起可以成親,殷灼枝從沒想過,尚且未從那想法中扭過彎來,荊紫雲所言的“嫁”字,卻是讓他皺了眉頭,“兩個男子成親,怎麽還有嫁不嫁的?”
說罷,他一雙明眸盯着荊紫雲,“你想讓我穿女裝,穿鳳冠霞帔嗎?”
荊紫雲搖頭,道:“你若不願,自然不必穿……”
殷灼枝心中松了口氣,同時,不知怎麽地也有些失落。兩個男人成親,這世上卻沒有專為男人成親的禮節。從前倒是有結為契兄弟的,可是,那卻也不算是成親。
“你我都穿男裝,拜過堂後,一起入洞房……”
殷灼枝面色一紅,道:“唐老爺子他們會同意嗎……”
他還記得,先前在被李子福算計前,正是唐老爺子拐彎抹角地找人勸他放棄荊紫雲。
“會的。”荊紫雲笑道,“肯定會。”
殷灼枝想到唐老爺子,直覺他并不答應,想到這裏,卻是忽然道:“我有事情想要問你。”
荊紫雲只道他是想問李子福的事情,殷灼枝卻是不想直接問他這事,準備向別人打探。不過,他的确有事情想要直接問荊紫雲,從前他與荊紫雲經歷了那一場誤會,差點今生無緣。殷灼枝不願意重蹈覆轍,于是便幹脆地詢問。
“你問吧,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已在心中斟酌好應答的荊紫雲直接這麽道。
殷灼枝便道:“你曾經戀慕過我的母親嗎?”
荊紫雲未料到他竟是問這個問題,不由一愣。
“你我初見,你……你看見我的容貌後,就改口要醫治梅劍鋒了,可是我那個時候身體孱弱,并不是什麽國色天香,縱然能看出我日後……日後那模樣,可是,總是別人更美吧……”
說來,卻是殷灼枝對荊紫雲見色起意這事,還有些耿耿于懷。他倒不是完全介意他為色所迷,畢竟許多人最開始喜歡,都是因為容貌。只是,他若是因為他母親的色而喜歡他,這事情可就不太一樣了。
荊紫雲不由道:“不是如此。”
撫了撫殷灼枝的頭,把他擁入懷裏,殷灼枝靠在他懷裏,調整了一下姿勢,偷偷回抱住他。
“那個時候你母親的确很美,我也的确欣賞她。她那時候已經懷着你了,唐老爺子又後悔把你父親逐出唐門。逐出去了,自然想找個理由把他收回來,我正在唐門做客,唐老爺子心意萌動,便以聯姻之名許下我與唐門的親事。我知道他的意思,也覺得你母親生的孩子不會太差,便應允了……”
殷灼枝眨了眨眼睛。
荊紫雲低笑道:“其實,你在江湖上的事情,我還是挺關注的,雖然那親事不了了之,但我也總對你不同,你從小到大的詩作、畫卷,我都有觀摩。初時我總挑你的毛病,道你軟弱自怨,到後來,卻覺得你與旁人不同。你身體孱弱,藥不離口。若是武林中人,少不得自我憤懑,積怨難消,便是英雄好漢,也不免憔悴不堪。可是,你雖然身體難受,卻很自持,你詩中雖有難解煩躁之意,卻不積怨。我最初想法,都是錯的。久病生怨,你未生怨,已是難得。只是,你畢竟和我有‘婚約’,我心中把你當成自己的,便對你諸多挑剔了。”
“原來,這……”殷灼枝面色紅了一些,忍不住道,“那你是因為婚約才那般對我嗎?”
“……你後來找上門來,我的确見你生的好,有些意思,反正你也是我定下的娃娃親,注定是我媳婦,我便早些要了你,那又如何呢?”荊紫雲卻不反駁他見色起意,而是直言。“唐門還欠我一樁親事,不管從哪方面來說,他們都得同意把你嫁給我的。”
殷灼枝不由一嘆,心中的芥蒂已去得一幹二淨。莫說是近來的,便是當初的也分毫不見。
其實他并沒有看錯人,荊紫雲的确與他相合,不論是脾性,還是其他……雖然喜歡不需要理由,但若喜歡上的人,特別地讨自己喜歡,那也便是錦上添花。
“梅花莊怎麽樣了?”這事情畢竟是梅花莊引起的,殷灼枝不着痕跡往荊紫雲懷裏蹭了一小下。
“梅花莊那邊,不用擔心。懷璧其罪,他們拿了梅花刺,不必旁人動手,便已自惹麻煩。”
殷灼枝垂眼一笑,道:“當初,你來梅花莊帶着武林冊,其實,你那個時候就想對付梅花莊了吧?”
煙雨樓的武林冊曾凝黑白兩道之約,先前荊紫雲那般拜訪梅花莊,說沒有深意,鬼才相信。
荊紫雲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跑掉了,我總得找點東西回來,不然什麽都得不到,豈不是白忙?”
殷灼枝靠在他肩上點頭:“那你怎麽還來找我?其實,對付梅花莊只是順便,你帶着武林冊,只是想讓他們以為你意在梅花刺而已……”說着,他卻又嘆了口氣,“不過,你意在梅花刺,這麽說,倒也不算錯。”
“只不過更意在你?”
殷灼枝忍不住笑了,道:“這可不是我說的。”
荊紫雲摟着他,道:“灼枝,我記得你曾經說我千變萬化,性子難測,其實,若要我自己說,這話倒也不錯。行走江湖,我用真面目時少之又少,你若跟了我,以後可反悔不了了。”
殷灼枝漸漸收了笑容,道:“難得成親之前你與我直言這些,你這樣直白,我卻要感謝你……”
荊紫雲頓了頓,似笑非笑道:“感謝我什麽?”
殷灼枝道:“感謝你給我一個考慮的機會……”
荊紫雲但笑不語。
殷灼枝卻是低下聲音,道:“我的确不是很了解你的性子,其實到了現在,我雖對你……對你喜歡,但是論了解,卻不多。你我已經歷過這世上的悲歡離合,若是按普通人來說,應該是心靈相通的了……”
荊紫雲不打斷他的話,靜靜地聽着。
殷灼枝垂下眼,道:“不過,我還不是完全地了解你。”
荊紫雲道:“沒有誰會完全地了解另一個人的,只是,咱們還有時間,對不對?”
殷灼枝聞言,便笑道:“正是。”
兩人相擁半晌,一時無話,只是身子貼着身子,卻覺得前所未有地親近。
下午,荊紫雲便帶着殷灼枝前去拜見唐老爺子了,唐天鶴這幾日憂心忡忡,自是十分擔心殷灼枝的身體。
他不斷地令人監視梅花莊,掌控着梅花莊的一舉一動,而梅花莊也正如他所想,陷入了十面埋伏的境地。
別的寶物,普通江湖人士倒不一定能分一杯羹,但是梅花刺——
據聞梅劍鋒曾走火入魔,并且梅花莊中幾位武功較高的少主都不在,只有一個四子而已。梅劍鋒不用人污蔑,便有個害人奪寶的名聲,這樣的機會,可是難得的很。
自從回了梅花莊,梅劍鋒便去閉關修煉,不理外事,梅重祀面對着那一攤爛攤子,只得小心謹慎,十分果斷地将梅花莊的産業抛售一些。
唐天鶴不着痕跡地又讓人在四周散了些謠言,大抵是梅劍鋒走火入魔,閉關療傷。四周的小勢力聽聞這事,便蠢蠢欲動地,想要先去闖一闖梅花莊,看看能不能得些便宜。一來二去,梅花莊四周聚集的人就更多了……
告知了門外的侍從,殷灼枝與荊紫雲一同踏入廳堂,拜見唐天鶴,“晚輩灼枝,來給唐老爺子請安。”
先前唐如謙已報信給唐天鶴知曉,告訴他殷灼枝的毒已去得差不多了,不過,那報信說得畢竟不過是言語,言語哪裏及得上這麽直接看到人的真實?
“好好好……”唐天鶴從上位下來,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
直白的關懷撲面而來,殷灼枝低頭一笑。
“你剛剛解完毒,身體虛弱,若是要休養,便好好休養幾天,不着急下床……”唐天鶴目光如炬,正是看出殷灼枝臉色雖紅,但是膚色有些蒼白,顯然這一場毒事,消耗了他的元氣。
殷灼枝道:“灼枝已覺得有了力氣,若是成天躺在床上,反而乏力,老爺子不必擔心,灼枝會有分寸的。”
唐天鶴便伸了手,讓他們坐下。
荊紫雲陪着殷灼枝一同坐下,唐天鶴不去坐上位,卻是直接坐到他們椅子的附近。
“唐老爺子,今次與灼枝來見你,其實,除卻報平安之外,我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問問你的意見。”
“哦?什麽事情?”唐天鶴大奇,什麽時候荊紫雲竟需要問他的意見了?
殷灼枝卻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頭去。
唐天鶴見殷灼枝如此,不由明白了一些什麽,尚且來不及叫荊紫雲下次再說,荊紫雲便已出了口。
“唐老爺子,我與灼枝準備成親。”
唐天鶴聞言,半天也沒說話。
殷灼枝知道他心中是不同意的,然而,卻沒有那個立場反對,只是,殷灼枝心中,他卻是有立場反對的。
斟酌了一下詞句,殷灼枝道:“老爺子,我是真的想與五哥成親,第一次見到老爺子你,我便覺得我們兩人……有緣分,我想,也的确是有緣分的。這麽多年來,我還從未見過過一個老人,讓我有親人的感覺,唐老爺子,我與五哥成親,想找你當主婚人,灼枝父母俱逝,唯一有的親眷卻是我的敵人,如此一來,卻也只有唐老爺子,可當我的見證人了。”
唐天鶴聞言,心中不由一動,他當然知道殷灼枝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世,只不過,他以為殷灼枝不會原諒他的——至少不會對他這般關心。然而,殷灼枝這番話,雖然堅定地想與荊紫雲成親,卻也很在乎他的看法。從前的事情,在他心中并未留下芥蒂。
唐天鶴心下一嘆,面上卻是道:“男子與男子成親,畢竟不同于俗,你們這般,還要成親……便不怕江湖之上的流言蜚語嗎?”
殷灼枝斬釘截鐵道:“灼枝不怕。”
荊紫雲卻是道:“成親不需要大張旗鼓,盡人皆知,只要我與灼枝成親,管他人作甚?”
唐天鶴聞言,卻是有些詫異,“紫雲,你真的是那麽想的?”
荊紫雲點了點頭。
按理來說,以荊紫雲的性格,荊紫雲一定會想把這場婚事鬧得衆人皆知,天下聞名,然而,荊紫雲如此低調,想必,是為了殷灼枝……殷灼枝那般脾性,又不離經叛道又不外放張狂,不怕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便是為了荊紫雲了。
唐天鶴不由搖頭,道:“你們兩個在一起便在一起,我倒是沒什麽好阻攔的,只不過——”
殷灼枝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唐天鶴道:“只不過若你們以後因此有什麽事情,莫要後悔,今日的事情,卻是你們自己決定的。”
殷灼枝主動抓住了荊紫雲的手,道:“灼枝絕不後悔!”
荊紫雲目光一動,卻是忍不住看向他。
……
紅綢挂上牆壁,燈籠挂上屋檐。
唐門開始籌備喜事了。
請的人并不多,大多只是唐門中人,或者是唐門在外的親眷。
荊紫雲把藺欽瀾接了過來,藺欽瀾風塵仆仆而來,看見荊紫雲時幾乎放聲大哭,然後撲到他的懷裏。
荊紫雲拍拍他的腦袋,好不容易把他哄得不哭了,藺欽瀾直接找了廂房,倒頭就睡,一睡便是整夜,荊紫雲幾次敲門都沒人應聲,聽到裏頭的人呼吸沉沉,有些無奈。
殷灼枝随他站在門外,好奇道:“我從前看欽瀾那般早熟,想不到他竟也有這樣的一面。”
“欽瀾為人重情,只是,性子毛躁,容易沖動,憑他的悟性,往後定也能成就不菲,只是……”
“只是什麽?”殷灼枝有些好奇,他的眼光并沒有荊紫雲一樣地銳利,他現下,也不過只覺得藺欽瀾挺可愛罷了。
“只是他雖然毛躁,但是重情太過,若是有人傷他,他只會嘴上叫嚷得狠,如果他遇到的女子是軟弱一些的,會被他唬住,若是兇狠一些的,只怕會傷他傷得更重……”
說着,荊紫雲卻又嘆道:“不過,只怕他不喜歡女子,更喜歡男子。”
殷灼枝聞言詫異萬分,“這個也能看出來嗎?”
藺欽瀾不過十來歲,荊紫雲便這麽斷言他喜歡男子?
荊紫雲道:“有些人,是天生的斷袖,欽瀾未必不喜歡女子,只是,女子并不适合他……”他意有所指。
殷灼枝拉拉他的袖子,道:“那你準備怎麽辦?”
荊紫雲撫上他的肩膀,柔聲道:“以欽瀾的進度,他跟着我已六七年了,這麽多年,該學的,我已都教給他了,便是沒教給他的,也都寫成了書。等過些日子他出師,咱們便去游山玩水,欽瀾……以後便靠他自己了。”
殷灼枝雖也想和他一同行走天下,然而,卻也忍不住瞪大眼睛,道:“可是,他才十來歲……”
荊紫雲道:“早些出師,讓他多磨砺些,對他有好處。”
“我看他對你感情深重,你這麽抛下他,他一定傷心……不如咱們帶着他一起吧?他現在的年紀,一人獨行卻也危險。”
荊紫雲低聲道:“灼枝,我可并不是只想着和你兩人和樂,才不帶欽瀾的。”
殷灼枝并不很相信,然而他既這麽說了,他卻也聽着。
“欽瀾若是還跟在我的身邊,他那性子難以磨成,卻是要更費些時日,他現在還不過十來歲,等他二十多歲,手藝便大成了,到時候,這江湖風波,他就算天天住在山野老林裏,也肯定是要涉足的,與其等他那個時候吃虧,卻不如現在。”
殷灼枝嘆道:“如此說來,卻是你的法子更好。”
他忍不住想起了李子福。這幾日,問了唐如謙,他便知道李子福的下場了。唐如謙道,李子福被送回了梅花莊,而他過到他身上的毒,并不會讓他死亡,毒性所致,只是讓他容貌毀了,等到身體把剩下的毒排完,他臉上會留下疤痕。
留了性命,毒也不是終身所有,殷灼枝放下了這事,偶爾想到這事只覺得遺憾,自己當初如果不那麽縱着他,是否也能起到磨砺作用?溺愛卻成了害處。
“他那麽哭了一場,咱們總不能這麽快便離他而去吧。等成親之後,我們……我們再帶他一段時間,然後,然後再一起走。”
荊紫雲笑道:“放心吧,我雖不讓欽瀾随行,但并不是不去看他了,一年之中,至少也會看個五六次,怎麽說,也要指導他一兩個月的,只不過,你以後便是他師母了,他到時候若來找你求情,你可要狠下心腸。”
殷灼枝聞言面色便紅了,忍不住捅了捅他,卻也無法反駁。
“母”一字雖将他叫作女子,然而他知道荊紫雲将他當妻子罷了,對于感情,哪裏需要那般吹毛瑕疵?不必去糾結那些有的沒的。
“過幾日,我都要成親了……”殷灼枝忍不住嘆息。
荊紫雲笑道:“是啊。這麽多年來,我都未想過和人成家,想不到,今日卻也要成親了。”
殷灼枝拉着荊紫雲離開藺欽瀾的廂房。
往裏處又走了一段,準備回房去。
唐如桦卻是站在門外,左走右走,殷灼枝停住腳步,奇道:“三公子?”
唐如桦腳步一僵,看了殷灼枝一眼又看了荊紫雲一眼,走過幾步,将一個字條塞給了殷灼枝。
殷灼枝有些莫名,唐如桦卻是低聲道:“新婚快樂,祝兩位百年好合。”
略過他們兩人,便匆匆地往外走。
荊紫雲道:“多謝。”
唐如桦的步子頓了頓,到了轉彎處,一下子就走掉了。
殷灼枝展開字條一看,只見上頭寫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那日我看見你的小厮對你動手腳了。
第二句是:我想了半天,終于還是去找了爹,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故意延誤時辰,害你中毒,對不住。
殷灼枝将字條揉了,準備進了屋子便找時機把它燒掉。
荊紫雲凝視着他,道:“他寫了什麽?”
殷灼枝一笑,道:“他?他說,讓我好好對你,以後,你我便有情人終成眷屬。”
荊紫雲也笑了,沒有追究,推門進了兩人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