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昏過去後,仍陷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裏。
殷灼枝從夢中吓醒的時候,荊紫雲正背對着他坐在桌邊。
偌大的桌上,小小的熏爐擺在上頭。淡雅的香熏了屋子。荊紫雲雙手放在桌上,緩緩動着指頭。他十指修長如玉,輕攏慢撚,雖則指下沒有琴弦,但分明是彈琴的指法。
宮、商、角、徽、羽……
殷灼枝盯着他勾弄壓撚的手指半晌,看出他彈的是李季蘭的《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荊紫雲分明是輕浮公子,比之荊不鍍更年輕氣盛、沉迷美色。雖容色逼人,卻陰晴不定,行事過激。然而,他此刻彈琴,雖則無琴,卻又深情。
似煩躁抑郁,又似滄海之怒止于高牆,雖勉力抵擋,終究硬堵而已。
相思怨。
他因情而怨。
琴中之意,除郁結之外還有憤怒,憤怒之外又有不甘。
曲調回轉之時,勾出幾絲惆悵悲怨。
“你既已有心上人……為什麽,還要這般對我……”沙啞着嗓子,殷灼枝勉力支撐起身體,幾乎是質問荊紫雲。
荊紫雲雙手按在桌面之上,仿佛彈琴中斷強止琴音。
站起轉身,面上波瀾不驚,只是目光幽暗。他盯着床榻上的殷灼枝,半晌也沒說話。
殷灼枝心中一驚,只覺得他此刻氣度全變,到底變得如何,卻又分辨不清。
荊紫雲卻很快笑了,笑得如初見般儒雅,先前陰郁全似錯覺。走至床邊坐下,撫他後腦的發,“你醒了。”
殷灼枝往後微側,想要避開他的手。
荊紫雲笑容微淡,道:“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人了。”
“……你已經有了心上人,為什麽還要折辱我?”
荊紫雲目光微動,淡淡道:“我什麽時候有心上人了?”
“你方才……彈的是《相思怨》。”
既然是相思怨,有了相思,才會怨。
“灼枝好眼力,我背對着你,無琴無弦又看不真切,你竟能分辨出我彈的是《相思怨》……”目光忽地一沉,“你很熟悉這曲子?”
殷灼枝抿唇道:“這是我學的第三首曲子,我完完整整地……彈過兩千三百六十七遍……”
“看起來,你記得很牢。”
“兩千三百遍,是老師命我彈的。”
荊紫雲忽地凝視他:“那剩下六十七遍呢?”
殷灼枝怔了怔,扭頭道:“關你什麽事。”
荊紫雲捉住他手腕,“你因誰而怨?”
殷灼枝目中浮現怒氣,抿唇瞪着他,握拳不答。
荊紫雲低聲道:“是我認識的人麽?或者,是我不認識的人……”
“我心中有誰,關你什麽事?”
荊紫雲嗤笑一聲,捏着他手腕的手掌用力,冷冷道:“當然不關我的事,只不過,你既已有心上人,不為心上人守身,委身于我五哥,害得我得不到你初次,說來,倒也關我的事。”
殷灼枝目中怒氣更濃。然而比怒氣湧上來更快的,竟是淚水。他連忍耐都來不及,那淚水便已盈滿眼眶,随即,從眼中掉落下來,啪嗒啪嗒濺落在床被之上。
荊紫雲手一顫,便松開了他的手腕。
“……你後悔了麽?”
殷灼枝咬牙道:“我恨不得殺了他!”
荊紫雲目光一凜,伸出了手去,又強忍着收回。
“他救你一命,你卻想害他性命,呵呵,你倒是好啊……好……”
“早知如此,我便是死了,也不去讓他救我。當作陌路人,幹幹淨淨!”
荊紫雲一下子把他壓到床上,嘴唇碾上他的,激烈吻入。
殷灼枝咬他推他,唇舌皆為他所纏,好不容易把他推開幾寸,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荊紫雲斂了自己差點爆發的怒怨,低低道:“五哥是我尊敬之人,往後不許你說他壞話!”
殷灼枝看他半晌,道:“我便是要說!他枉有才情,行事僞善,色欲熏心!”
荊紫雲按着他的肩,幾乎讓殷灼枝覺出疼痛,半晌,他卻盯着他,松了手勁,自嘲道:“想不到在你心裏,他便是這樣的人……”
殷灼枝猶不解恨,憤憤道:“早前我便聽說他口蜜腹劍,演戲極厲害,聞名不如見面,他果然厲害,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說着,嘴唇顫了顫,道,“騙人之處,我算是領教了……”
荊紫雲忍不住捧起他的下巴,垂眼道:“騙人,他騙你了麽?灼枝,你別以為五哥沒告訴過我你們之間的事情,你在這裏信口開河、颠倒是非。如此說謊,我是不會相信的。”
殷灼枝顫聲道:“他都把我送給你了,難道還是我錯麽?”
荊紫雲目光閃動,奇異的光彩流過眼眸,“殷灼枝,你在傷心麽,你……為什麽傷心?”
殷灼枝渾身一僵,仿似被他發現了極其羞恥的事情,咬牙打開他的手:“我才沒有傷心!”
荊紫雲卻是道:“你喜歡我五哥?”
殷灼枝硬聲道:“沒有!”
荊紫雲卻是笑道:“你嫌棄他長得不好看,然而,還是喜歡上他了,對不對?”
殷灼枝冷冷道:“他長得那麽醜,我才不喜歡他!”
荊紫雲淡淡道:“是麽?可在我看來……我卻覺得你已喜歡上了他……”
說着,他伸出手攬住了殷灼枝,殷灼枝想要起身,可是先前荊紫雲上他太狠,他身上不是酸便是軟。并且,也不知為何,心中酸楚止也止不住……
“我是喜歡他……”殷灼枝顫聲恨恨道。
荊紫雲微微合攏手臂,将他抱緊。
“……但我會忘了他的,很快!”
荊紫雲沉默半晌,道:“你既嫌我五哥不好,那麽……和我在一起,如何?”
殷灼枝一愣,荊紫雲低聲道:“前事種種,一筆勾銷,你以後……便好好和我在一起,我也……我也不把你當娈寵,只當知己愛人……”
殷灼枝掙動了一下,道:“我對你沒有感覺……”
荊紫雲道:“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殷灼枝慌亂道:“你我見面不過幾次,怎可比牛郎織女?荊紫雲,你……”
“我與五哥同胞而生,心靈相通,他似我,我似他,兩人便似一人般,只容貌不同。你既愛我五哥,一定也會愛上我……”
“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何況……何況我已恨他了,你……你先前對我無禮,我便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荊紫雲,你放開我,我要回梅花莊去!”
荊紫雲抱住他,冷冷道:“回去做什麽?回去了,你表哥一定想方設法把你吃了,不說你表哥,便是你舅舅,那也是——”
殷灼枝怒道:“難道你與他們不是一丘之貉?”
梅重祀與梅劍鋒雖重美色,那也沒有做出荊紫雲現下的事情。
荊紫雲看他半晌,湊近他:“我不同,五哥把你讓給了我……”
殷灼枝握了拳便要再打他,荊紫雲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摟進懷裏。
“我要回梅花莊去!從今以後,我不再見你的面……”頓了頓,低聲道:“也不再見你五哥的面……反正……反正我本打算不再見他……”雙手一擡一放,拼命掙動道:“放開我!你這個小人!”
荊紫雲目中竟有思索之色,除了思索,還有些期待。
“我對你這般,你對我卻全無恨意,頂多只是憤怒。灼枝,你那麽恨我五哥,是不是……你是不是,已愛上他——”
殷灼枝抓起他橫在自己胸前的手臂就咬下去,用的力道幾乎已是普通人的三四倍。便是習武之人,咬別人也未必能使這麽多力氣。
他不愛荊紫雲,便連恨他也懶得,然而荊紫雲在對他施暴,他心中卻想着荊不鍍。
荊紫雲分毫沒有暴跳如雷的感覺,他反而将殷灼枝更抱緊了一點,眉眼都舒緩下來,溫聲道:“不管如何,你總是愛的,縱使你看重容貌,貪慕虛榮。這世上的人總有點缺點,我既已看上你,這些缺點也便不算什麽了……”雖然,未看上他時殷灼枝若暴露出來,他說不定便看不上他了。
“我要回梅花莊!”殷灼枝深恨自己未學武功,這胡說八道的無恥之人抱他恁地緊密,他如何也掙脫不了。
荊紫雲搖頭道:“不行,我會把梅花刺偷出來,你不能回梅花莊。”
殷灼枝止住了掙紮,震驚道:“你真的想奪梅花刺——你,你武功已這麽高了,為什麽還要奪梅花刺?”他不是武林中人,但是畢竟生在武林世家,往來無白丁。看得多了,自然有眼力。荊紫雲的武功修為,明顯比梅劍鋒高。
荊紫雲道:“要讓梅花莊甘願把你讓給我,也只有拿梅花刺來換……我把梅花刺當聘禮,好不好?”
若不是他說這話語調十分認真,殷灼枝簡直都要笑了。如此荒誕,偷別人家的東西,還要讓別人家把人嫁給他……“我與你素不相識,縱然容顏華美,時光匆匆幾十年,到時候一定變成個糟老頭子。你若為容色而來,何必?”
“你會變成糟老頭子,我也會變成糟老頭子……你若不願見我年老之貌,我可易容……”
殷灼枝愣了一愣,似沒想到他竟這般“癡情”。沉默半晌,道:“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灼枝……”荊紫雲目光閃爍,道,“你是想說,我如今的話,便如枕前發願一般虛假麽?”
殷灼枝回頭看他,目光灼灼,幾乎要盯入他的眼睛。他忽然說這麽一首詞,若荊紫雲不是荊不鍍,按理來說,應以為他動容了才是。可是,他第一反應,竟是以為他說他虛假。
荊紫雲知道他起了疑心,不然,他不會忽然提這首詞。這首詞是他最先告訴殷灼枝的,而殷灼枝若要說他此話虛假,也犯不着吟這樣一首詞。
“你會易容?”
殷灼枝身體甚至在微微發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期待,還是惶恐。
荊紫雲垂眼道:“我會。”
殷灼枝不住往他臉上看,似乎想看看他有沒有戴着什麽人皮面具。
荊紫雲松開了環着他的手,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摸。
殷灼枝的手指顫了顫,摸到了溫熱的肌膚。往鬓側摸,并未摸到半點痕跡。
不是。
不是……
殷灼枝放下了手,縱然強掩也掩不住失落,很快又瞪他一眼,抿了嘴唇,便想要起身離開。
荊紫雲道:“你若真想走,一個月後我送你走。可是,你不能現在走。”
“我留在你這裏,幹什麽?”
荊紫雲道:“我五哥會去拜訪梅花莊。”
殷灼枝目光一動,立刻道:“為什麽?”
荊紫雲看他一眼,道:“為了梅花刺。”
殷灼枝捏拳,立刻又移開眼。
“你既不想見他,便留在我這裏又如何?”
“我去別的地方呆着……不在你這裏。”
“別的地方,會被發現……”荊紫雲低聲道,看了他一眼,又道,“我怕你耐不住想他,又跑回梅花莊裏找他。”
殷灼枝面上一紅,又羞又怒,他想說自己不會的,可是話到嘴邊,竟也覺得遲疑……
他……他真的不會嗎?
可是,他還是想見他一面。雖然他一直說他不想見他的……
“你身體不适,便先留下來吧。而且,我五哥已把你送給我了……”
“別提他!”殷灼枝幾乎喊出來。
荊紫雲看他這般,走到一邊,将一具琴拿了出來,放至桌上。
調弦、燃香……
“你既醒了,便聽一聽我的琴吧……”
殷灼枝叫了許久,沙啞了嗓音,方才一聲吶喊,便不停地咳嗽。咳嗽急了,便也來不及阻他的一時興起。
荊紫雲坐到桌邊,緩緩勾弦。
咳嗽聲未歇,琴音已響。
琴聲低低悠揚,從指間洩露,緩緩的……長長的……
餘韻纏綿入骨,悱恻難辯。
殷灼枝本想立刻就走,然而這琴音,竟似有魔力一般,将他留下,怔怔然半晌。
“晨來枝抖厭輕霜……”
荊紫雲手下的音遲了一瞬。
殷灼枝垂眼續道:“徒度好春光……”
“……殘紅鋪作夕日,餘晖顧影長。”
琴音停了。
“花影淡,自留香,水滄滄……”
“石細溪淺,霧聚雲遮,葉怨疏黃……”
荊紫雲低聲道:“這是……《訴衷情》。”
“……是。”
“如此好的詞牌,為何這般吟它?”
殷灼枝自嘲道:“昔日已是殘紅,如今又霧聚雲遮,此間種種……我為何不能這麽吟這訴衷情?”
荊紫雲重按上琴弦,道:“那你聽我的如何?”
殷灼枝擡眼,似乎有些訝異。
荊紫雲垂眼道:“雲來雨落沁紅妝,日照聚崇光。”
“……”
“絕世色豔嬌美,意蕩吻芬芳……”
殷灼枝面上陣青陣白,揪住被子:“你……你!”
“楊柳畔,杜麗娘,斷肝腸。”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無限思量。”
“……”
微微怔住,話音還未全落,殷灼枝便已明白他的意思。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不在梅邊在柳邊的杜麗娘涉世未深,因夢而戀人,因而才有此番慨嘆。
他殷灼枝并非夢中動情,卻又何嘗不是一往而深。
聽得最後一句,殷灼枝竟是落淚。
荊不鍍恁地輕浮,調戲于他,然而,調戲過後,又以詩詞哄他。明明知道他不過如輕浮浪子謀他身體,可是心動便是心動,縱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一時之間,也難以磨滅那相思之意。
相思怨!
忍了這麽多天,他每日還總要彈幾遍相思怨。琴弦彈斷了又有誰知,只是咬碎牙齒和血吞。硬生生把自己的心揉碎了打散,想将相思之怨擠出。
他都這般努力要把荊不鍍忘了,他竟冒出個弟弟,又和他哥哥一般作态!先調戲,後用詩詞哄!
殷灼枝心頭一股火氣,不似怒,不似悲,只是想發洩,他恨不得自己已練成了武功,這便去把荊紫雲暴打一頓。他縱有子建之才又如何?這種人,便是該打該死!
知道自己打不過他,殷灼枝握拳咬牙,半晌只是忍耐,卻不真沖上去與他對打。
荊紫雲卻是低低嘆一口氣,知道殷灼枝短時內難為他所動。仍是背對着他,指尖輕動,撥弄琴弦。
“我憶瓊山處,畫樓争難渡。樓上人如月,樓外将心賦……”
“月如人上樓,光寒穿暗戶,樹靜風涼冷,殘香透簾幕……”
“冷涼風靜樹,檻欄獨倚處,故人送舊影,魚雁絕尺素……”
“影舊送人故,渺渺來時路,雲紫繞枝灼,便把相思入……”
琴音伴着詩詞。一圈一圈,氣韻蕩開漣漪。
除卻低沉纏綿,竟又平靜安寧。
殷灼枝心緒不知不覺地平定下來,先前的悲憤怨怼慢慢消散,最後,竟在纏綿之中覺出困意。
“你……你彈的是清心咒……”殷灼枝趴在床上,眼睛半合半開,強行睜眼。
“是,我彈的是清心咒。很困麽?睡吧……”
“我……我不想睡……”
荊紫雲撥弄琴弦的手指并未停下,低聲道:“為什麽不睡?你睡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點穴終究傷身,讓他沉睡,便是更好的法子。殷灼枝不願意和他走,他也只好讓他睡過去。
“什麽……什麽地方?”
“秦淮。”
“不……不去……我想回梅花莊……”
“為什麽,梅花莊又不是你的家,我看得出來,你并不喜歡那裏……”
“我……好……我想見他……”
迷糊了神智之語傳入耳中,荊紫雲手指忽頓,琴音便止了。他起身,轉身走到殷灼枝的身旁,似乎想要問他一些問題,殷灼枝閉着眼睛,卻已睡了過去。
他趴在床上,他替他換的衣裳微亂,整個人被圈在柔軟的衣服裏,安寧而睡。
荊紫雲微微笑了,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頰。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無限思量……”
“……無限思量啊……灼枝……”
話音未落,便俯下身,在他面頰上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