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天氣越來越熱了,哪怕是山中,午後這一個時辰,也是熱得可以要人的命的。
跟着藺欽瀾從小道上往笑醫的住處走,李子福的全身都滲出了汗水。
他已經許久沒有走過這麽久的路,也沒有被太陽曬過這麽久。就算當初白素素帶着殷灼枝來拜訪荊不鍍,路上他也是和殷灼枝一起坐馬車的。
然而,這卻沒有辦法,白素素留下的人不多,她不敢惹荊不鍍生氣,荊不鍍并不喜歡有太多人留在他的住處,于是,只能他一個人留下。
哪怕他畢竟是殷灼枝的侍童,哪怕當殷灼枝的侍童能享受許多好處,但是麻煩之處,也比別人麻煩。
比如說現在,他就得和前頭那個小童走那麽遠的路,去置辦那麽多東西。
白素素只差人幫他到了半路,剩下的路程,他卻只能自己用腳走。而且背上的東西很多,白素素為了體現她的關愛,還讓他帶了許多的小玩意給殷灼枝。都是些沒用的小玩意。
好累……
汗水從額頭上滑到眼睛裏,李子福心中很是埋怨。他明白自己不該埋怨,畢竟殷灼枝雖然麻煩,但是他跟了他之後,比跟着別人享福得多。只不過,也許人得到了就忍不住貪心一些。殷灼枝那樣的病秧子,這許多人為他擔心,而他琴棋書畫皆會,還生得一副好相貌,但是看到他的人,卻比看到殷灼枝的人少。
為什麽呢?因為家世。殷灼枝可是武林第一美人的兒子啊,哪怕他生了病面黃枯瘦,也能得桃花公子的美譽。記得有慕殷灼枝之名前來的俠士曾經慨嘆,桃花公子不過那般,而他的容色才氣,還沒有他身邊的小童完美。
那個時候,他多麽開心……只是,那事卻沒有流傳到江湖上去。
李子福看了一眼前頭的人影,抿緊了嘴唇。
荊不鍍身邊那個童子喚作藺欽瀾的,顯然習慣了在這山中走路。然而,哪怕他不時停下來等他,他的雙腿也像灌了鉛一樣地重,速度慢得要命。他身上不像他一樣背了這麽多東西,為什麽不幫幫他呢?
回到了竹屋,藺欽瀾将背上的背簍與手中的提籃放下,理了理裏頭的東西,将東西拿了,要進竹屋。
李子福“喂”地一聲叫住了他,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小兄弟,你可以幫我提提這些東西嗎?我……我有些提不動,作為交換,我幫你提你的。”
藺欽瀾回頭,有些詫異,“可是我的東西比你的重啊。而且,有些藥材被撞到,會對藥性有損傷。”他出了門去,未買別的東西,正是怕提了別物損到了藥材。
李子福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可是我……我實在有些提不動。”
藺欽瀾看了一眼他的東西,想了想,點頭道:“好吧,不過,你不用幫我提我的,我幫你就行了。”
說罷,他把藥材小心地放在屋外的桌上,走過來,将李子福身上的大包小包都弄了下來,步履穩健地往屋裏走去。
他是練過武的。
李子福想,而後,因着一點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去提了提藺欽瀾的東西。
很重……
他沒騙他。
李子福面色微紅,然而,又忍不住有些別的想法,他提那些東西那麽輕易,為何之前不幫他呢?之前他明明可以幫他的。練武之人,就算提兩人份的東西,那又有什麽呢?總不會像他那麽累。
這麽想着,李子福跟進了屋子裏。
不同以往的,殷灼枝沒有坐在窗邊小幾旁給荊不鍍把脈。而荊不鍍站在小幾旁,竟在揮毫。
他那架勢,那氣度,神情平淡,目光幽幽。手腕微動信手拈來,有一瞬間讓李子福目眩,然而,李子福定睛一看,卻覺得自己先前所見不過錯覺。所謂氣勢如虹,不過臆想。
“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李子福偷看到了他寫的東西,發覺那詩句很有幾分暧昧,雖是杜甫之詩,卻有旖旎之色……
難道他已得手了嗎?
心中一凜,偷眼看荊不鍍的容貌,心中卻是一種想法:公子他委身于這樣容貌的人,也是糟蹋了。不過,公子的容貌那般,說不準這樣還更相配,至少荊不鍍有個笑醫的名頭不是麽?
“荊先生有禮,小李想問一下先生,公子在何處?”
荊不鍍收筆,淡淡道:“他在休息,你不要去打擾他。”
李子福愣了一愣,更覺得自己的想法被證實,沒有擡頭看他,俯首道:“是,先生。”
太陽,已落到西山下。
熱度,也已散得差不多了。
橘紅的顏色從竹窗下漏進來,漏了一圈迷蒙光環。
荊不鍍将小幾上的宣紙收起,垂眼一笑。他模樣雖平凡,然而一雙眼睛卻很好看,不但光芒內斂,璀璨流光,而且眼邊的睫毛還很長,當他半垂下眼時,長長的睫毛便半遮了眼裏的波瀾,似有似無的光色閃現,在昏色下更顯暧昧。
殷灼枝醒來的時候,荊不鍍正站在他的不遠處。
揉着額頭起來,腰肢一陣酸軟。
上一回他這麽累,正是逞強要學武功紮馬步的時候。
殷灼枝呆愣了一會,坐在那裏出神。他的尾椎處疼痛仍有,被貫穿的不适感留在體內如骨附蛆,一刻也未曾消失,然而,他只是坐着,好似沉入了自己的思緒。
荊不鍍側了側身,将桌上的小碗拿起,走到殷灼枝的身邊。
“你醒了?”
殷灼枝身子一僵,有些戒備地往後挪了挪。
“不用怕。”荊不鍍輕聲道,“我只是給你熬了一碗藥。”
殷灼枝知道自己這般已是失禮,然而這畢竟不受他的控制。抿唇低眼,伸出手去,“有勞。”
荊不鍍卻沒把碗遞給他:“我喂你。”
“……灼枝自己會來。不必麻煩先生了。”
荊不鍍将碗端着,手臂伸得遠遠,坐在荊不鍍的床邊,道:“你叫我什麽?”
殷灼枝自知錯口,一不小心又叫錯了稱呼,有些喏喏,眼睛瞥向一邊,卻不吭聲。
荊不鍍知道他這是拒絕,看他這副模樣,先前答應他與他歡好,現在指不定怎麽後悔呢。
然而,哪怕他後悔,他們也是做過了。
“你既這麽想自己來,那我也只好讓你自己來。”出乎意料的,荊不鍍竟然沒有逗他,手臂收回來,把碗遞到了殷灼枝的面前。
殷灼枝看他一眼,很快又低頭,把藥碗接過,很快地一幹而盡。
荊不鍍遞給他一塊幹淨的手帕,把藥碗放了,殷灼枝抹幹淨嘴巴,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
荊不鍍走回來,坐回他身邊。一雙眼睛,移也不移地望在他身上。最主要的視線,停留在他的唇上。
殷灼枝立刻又低頭,似乎不願意被他的視線投身。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你若再叫錯,喊我先生,我便要罰你。”
殷灼枝愕然而視,“先生!”
荊不鍍一個傾身,忽然把他壓上床榻,兩只手按住了殷灼枝的手腕,額頭碰到他的額頭。殷灼枝掙紮了兩下,一下也沒掙動。
“想必,你休息得差不多了,現在這時辰,剛好可以讓我們再來一次。”
殷灼枝連忙搖頭,着急道:“不……不……我還很累……”
荊不鍍看他一眼,挑眉道:“灼枝,你在一個醫者面前撒謊,是不是也太小看我了些?”
殷灼枝滿面通紅,自然知道這話并不可信,可是,先前欲海中仿佛要死了的感覺還讓他心有餘悸。根本不願意再來一次。
“這治病……難道還要好幾次的嗎?”
荊不鍍湊近他,反問道:“誰治病,不用好幾次?”
殷灼枝扭開頭,“我……我還覺得痛……”
“諱疾忌醫,怕痛怕苦可不好。”
殷灼枝怨道:“這治病的法子本來就古怪,到底要這般多久呢?”
荊不鍍目光閃了閃,沉吟道:“大概三次吧。”
殷灼枝愣了愣,“那我們已經有了兩次……”
“誰說的?”
殷灼枝抿唇道:“先前,我們……不是已經兩次了嗎?”
荊不鍍這才明白他這是指他射入他身體的次數,心中一動,看着他笑,不說話。
不得不說,荊不鍍笑起來時,倒與傳言中的不同,傳言裏他笑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落到人堆裏肯定是看不見的。可是,他現在笑起來,卻讓人無法不注意……
這哪裏是對病人的态度?分明就是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的态度。
殷灼枝心中有些氣憤,大抵因為他身上還痛着,而荊不鍍卻這樣壓着他。“好歹我也是你的病人,你既答應了治我,對我自該要認真一些,你不能……你不能存了別心,故意欺淩,縱然你不屬正道,醫者仁德,總也要守一守……”
“有花堪折直須折,再者說了,我如何不守醫德了?”
殷灼枝滿面羞紅,低聲道:“至少,至少你過幾天再找我治,等我不疼一些……”
荊不鍍怔了怔,目中光色一閃,笑道:“好。”
湊過去,在殷灼枝的嘴唇上親了一下。殷灼枝一愣,竟沒來得急阻止。
殷灼枝睜大眼睛,仿佛他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荊不鍍起身,把懷裏的宣紙拿出來。那紙折得四四方方,十分小片,看起來并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他把那宣紙遞給了殷灼枝,示意他拿着。
殷灼枝有些狐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這是什麽?”
荊不鍍直接躺在他身側,半側着身支起腦袋,“你看看。”
殷灼枝把宣紙展開,只見上頭寫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先生,你……”他立刻把紙折了回去,塞回荊不鍍的懷裏。
“不喜歡這句嗎?”荊不鍍問。
殷灼枝扭臉朝裏,抿唇不語。
荊不鍍沉吟道:“我知道,這般說話,你一定不信我,以為我只是調戲你,所以,倒不如這句話……”
他又把一張疊的四四方方的宣紙塞入殷灼枝的衣襟裏。
殷灼枝把它拿出來,看也沒看就要塞回荊不鍍那裏,荊不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笑道:“你若不看,我只好直接做了,畢竟做,要比寫句話讓你明白得多。”
殷灼枝吓了一跳,連忙把手抽了回來,側着身背對着荊不鍍,把宣紙展開。
荊不鍍的字很好,然而,寫得卻是正楷,楷書總被當做書法的基礎,但正因為是基礎,要将楷書寫得出神入化,也更難一些。荊不鍍的字便很好,幾乎讓人挑不出錯來。
只見最首第一句是: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看起來又不過是贊譽他的詩,可惜了這一手字,卻仍舊拾人牙慧。
殷灼枝無聊地繼續看下去。
只見第二句卻是:不與百花并叢立,敢将三昧比妖紅。
愣了一愣,殷灼枝抿唇道:“先生認為我是妖紅麽?”
荊不鍍聽出他似乎不太開心,道:“怎麽了?”
“桃花徒照地,終被笑妖紅。先生莫要告訴我,你沒有聽過這句詩。”
荊不鍍道:“我自然聽過。”
殷灼枝的聲音便冷淡了下來,“那先生卻又為何笑我?”
荊不鍍從他身後抱住了他,半晌也沒說話。
殷灼枝有些氣憤,同時又有些委屈,他本沒有那麽在意清白,縱然荊不鍍把他吃了他也不過怨他手重。可是,若荊不鍍吃了他,還拿他當“妖紅”看待,這卻叫人難過了。他不是輕浮人,只是聽從了他想要治病而已,他卻如何能那般看他?
荊不鍍卻是忽然笑了。
殷灼枝咬牙,低聲哼了一句。
荊不鍍将他抱得更緊,笑道:“素聞桃花公子什麽也難入心,哪怕旁人說他容色差勁、病病歪歪,他也不過淡然視之。灼枝,你為何在意我的看法?”
殷灼枝愣了一愣,随即卻道:“我本也不在意。”
荊不鍍親吻他腦後的頭發,細細蹭了。
殷灼枝僵住身體,抿緊唇瓣。
荊不鍍道:“你若非妖紅,怎麽又能勾了我的心去,這自古來,便只有妖魔鬼魅,才這般勾引人……”
“我何時勾引——”止住話,殷灼枝知道他這又是在撩撥他呢,忍住辯駁的沖動不說話。
荊不鍍卻不肯放過他:“你記不記得你七歲的時候寫過一首詞?”
殷灼枝道:“我那時寫的詩詞多了,卻是哪一首?”
“最有名的那一首。”
殷灼枝訝然道:“落花吟?”
“正是落花吟。”
“這詩分明正經,哪裏能勾人了?”
“空腹高心,不鍍真金,看古今風流人物俱零星。花自落,花自新。豐茂從不憶曾經,落花流水不回頭。花,也冷清,水,也伶仃。”
殷灼枝低聲道:“這詞不過小時候胡亂想的……終難登大雅之堂。”
荊不鍍笑道:“若難登大雅之堂,卻不會流傳這許久,當年我可也拜讀了。”
“一詞五花,外人溢美過剩,只道我顧影自憐,将我自己比作落花,卻不知我只是詞窮,因此将一個‘花’字反複使用。這麽多年來,也只有小李看出我只是詞窮。旁人說的什麽‘暗示’、‘重複’,都不過溢美。”
“我卻覺得,最高明處在最後一句。”
殷灼枝忍不住回頭:“為什麽?”
“冷清的其實是水,伶仃的其實是花,花覺冷清,水覺伶仃,自然是說,它們體味的都是對方的心情。你的确将自己比作了花,但你不是自傷身世,而是渴望知己。落花流水不回頭,若花随水不回頭,灼枝,你若能找到水,便會像花一樣跟着他不回頭,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殷灼枝心口一陣狂跳,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半晌,卻只能艱難地轉移話題,道:“你說我的詞勾人,哪裏勾人了?”
“你想找條流水跟着他不回頭,前頭又說那人得是有真材實料的,不鍍真金,真金不鍍,那豈非是在說我?”
他這分明是強辯,殷灼枝面色卻忍不住紅了,道:“你……你真不要臉,那時候你還沒出名呢……我只是用了個詞罷了。”
“所以,這便是緣分了。”他笑着伸手往上抱了抱他。
殷灼枝的臉更紅,幾乎像要燒起來,他想要說些別的沖散自己的感覺,可是想來想去,卻一句話也無法說。只好任由紅暈從臉蔓延到脖子根。
荊不鍍看着他紅了的耳垂,湊上去啃了一口,也沒有繼續輕浮的舉動,卻把他摟得更緊,身體貼着身體。
殷灼枝雖未回頭,但是背後緊貼着的他的胸膛傳來砰砰砰的心跳聲,漸漸與自己重合,忍不住又往裏挪了挪,用手掩住了自己的面。
哪怕殷灼枝不想承認,但是,他說的那些話的确打動了他的心。
原本荊不鍍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不但是陌生人,而且還是有點壞的陌生人。
可是,聽了他的那些話後,殷灼枝忍不住對他起了好感。心中,忍不住親近了許多。
落花流水,若花随水……
他小時雖是傷春悲秋,故吟花水,然而,心中的确想找一個知己。這麽多年來,懂他的詞的也許不少,但是直接和他說的,卻不多。殷灼枝覺得自己被打動了。
鋪開一張蜀紙,半晌也沒能下筆,墨汁從筆尖凝聚漸漸落下,落在紙張之上,滲出一片暈黑。
殷灼枝連忙将紙撤了,看那紙上的一點墨跡,不知怎的,好像做了虧心事一樣,面色微紅,垂着眼将它揉成一團……
再鋪開一張幹淨的紙,殷灼枝沒有急着下筆,而是支着腦袋搭在紙旁沉思。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他與荊不鍍,可有落花流水的緣分?
時光流得很快,不多時磨出的墨便幹了。紙張上半點墨也沒有,純淨如新。
“公子……”
李子福端了粥來,輕聲喚他。
殷灼枝身體一震道:“小李,這麽快,你……你——何時了?”
李子福疑惑道:“這時辰和往日不是一樣嗎?“
殷灼枝掩飾性地低咳一聲,捂了捂嘴:“沒事,我只是出神了……對了小李,白素素還在外頭等藥麽?”
李子福把粥碗拿出,低着頭道:“聽笑醫的說回魂丹已經練出來了,不過要先放幾天,鞏固鞏固藥性。”
殷灼枝若有所思:“看來他的弟子也很是厲害,名師高徒……”
李子福愣了一下:“公子,我以為你并不喜歡笑醫……”
“他文采不錯,醫術也高明,我……我也沒有讨厭他。”
李子福道:“不讨厭,喜歡嗎?”
殷灼枝面色一紅,将粥碗接過,坐到正中的桌旁:“才幾天,我如何會喜歡他?”
李子福老大不以為然:“世上一見傾心的數不勝數,若沒有一見傾心,《紫釵記》何來?《西廂記》何來?便是《西園記》,《牡丹亭》,也可算一見傾心而起。
殷灼枝搖頭道:“小李,你太執着于戲劇話本了,便是這麽幾句,你所言全是臺上之物。雖則裏頭之詞流香溢美,常讀卻偏離了正道。便是如今,你也總記得這幾本。”
李子福嘆道:“公子心中,讀這劇詞不過消遣,只有女子才容易沉迷,如癡如醉,可是,小李不過一個童子,能讀書便不錯了,考取功名是不求的,既然不求,何必要讀聖賢?”
殷灼枝道:“你若願意,我自然不會拘着你,從前你不願意和人讀書,那是身份的緣故,我聽說新皇登基後,并不拘泥于身份。你不願意和世家子弟一起,與別人也是可以的。”
李子福低頭,半晌卻道:“然而普通人大多是目不識丁的莽夫,要與他們同窗,我也不願。”
殷灼枝沉吟片刻,倒也想不出兩全之法。往日裏他想把李子福送入學院,但是學院之人大多家世顯赫,李子福不太願意與他們一起。只是,私塾的學生又大多布衣,他仍是不願意:“也罷,你既不求功名,留在我身邊便是。我雖不能教你太多,卻比許多人好些。”
李子福沉默半晌,道:“方才公子是想要小李走嗎?”
殷灼枝愣了一愣:“為何這麽說?”
李子福深深地看他一眼,道:“公子對笑醫動心了,因此想要小李走。”
殷灼枝紅着臉道:“怎會?我并沒有那個意思。他……他怎麽說也比我大了那許多,應算我的前輩,我怎麽會……”
李子福嘆道:“然而他畢竟是有名的人物,就算長得不好看……”
“我卻覺得,容貌不過天賜,有一副好容貌不過是運氣,但是,能有才情風骨,卻是十分難得。”
李子福抿了抿唇,不太認同。
這世上的人那麽多,總有人是才貌雙全的,既然如此,要求高一點難道不好嗎?何況,便是笑醫,不也為美色所迷?
忍不住偷偷打量殷灼枝的容貌,只見殷灼枝目若秋水,膚色白皙,一頭墨發如瀑,雖是簪起卻仍有順滑幽香……
比先前是美了。卻還沒有他美。也許,他配了笑醫,已是福氣。
“想必笑醫的才情,公子很是喜歡?若喜歡,公子跟了他,倒也不錯。”
殷灼枝心頭一跳,沉下臉道:“亂說!”
李子福低下頭,道:“是,小李失言……”
殷灼枝卻是茫然了半晌,道:“罷了,那也并非你的過錯。”長嘆一聲,嘆息完,看着桌上的小碗沉思。
李子福連忙告退,自去開門。
方打開房門,藺欽瀾卻剛好走至門外,吓了一跳:“小李?”
李子福連忙道:“藺兄弟。”
“殷公子在麽?”
“公子在的。”
藺欽瀾對着他笑了一笑點頭示意,随即便走入了門裏。
殷灼枝正慢慢品着小米粥,聽到有人推門連忙放下調羹,他放下之快,仿佛怕被人看到他細嚼慢咽細細品味的樣子一般。
藺欽瀾訝異了一瞬,随即卻走到他的身邊,道:“殷公子,令姨的藥,我已煉好了。”
殷灼枝驚訝:“這麽快?”
“若是師父來,只怕更快……”藺欽瀾嘆息一聲,然而面上卻仍有歡欣鼓舞的樣子,“好歹,我卻是煉成功了,這回魂丹需要的藥材又多又精,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我雖有信心,但也總怕出什麽亂子,好歹卻是弄好了。”
殷灼枝将回魂丹接過:“有勞小兄弟了。”
藺欽瀾道:“不必謝我,要謝得謝師父,原本按梅花莊莊主的名聲,他是不願意治他的,不過……”
殷灼枝面上一紅:“你師父,他……他是為了我麽?”
藺欽瀾點頭,道:“他不輕易出手,自然是為了你。”
殷灼枝忍不住一笑,而後卻很快把頭扭了過去,端起粥碗掩飾。
“說起來,師父曾經多次提到公子的詩作,尤其是公子七歲那年寫得《落花吟》,哪怕是這幾年,他也總是提起。”
殷灼枝眉眼忍不住彎了起來,努力讓自己不要笑:“他是怎麽說的?”
藺欽瀾思索道:“記得師父曽道,殷公子七歲能作出這樣的詩詞,想必心中已有許多想法。尤其是頭兩句,那兩句中道如今欺世盜名,真材實料的人少了,風流人物盡沒,而後頭,卻以花喻志,決絕不返,實乃風骨之極。”
殷灼枝沉吟片刻,暗道尋知己之事,雖是落花流水,但當年他想的乃是紅顏知己,涉及風月,荊不鍍應不會告訴藺欽瀾的。
“他可曾說,我的詞中,有什麽不妥嗎?常人看詩詞,總會看出優點與缺點,他定能看出我詞中不足之意,卻不知道這不足之意,他認為是什麽?”
藺欽瀾咳嗽了兩聲,道:“殷公子,我先前說的贊美,可不是在讨好你——那當真是我師父說的,不過,未免你不信,我便将他所說的缺點也說了吧。”
殷灼枝點頭,道:“正該如此。”
藺欽瀾正色道:“師父道,殷公子此詩開頭過于磅礴,後頭卻落了小女兒的情态,忽地柔成春水,這般作詞,雖有落差急降的震撼,卻多了些綿軟無力。落花流水不回頭,不回頭便是決絕,如何又覺冷清,又覺伶仃?這便是心中躊躇猶豫,偏偏嘴上又說得硬,更重要的是,殷公子是男兒身,往往男兒将自己比作流水,殷公子卻将自己比作落花,想必心中軟弱,自我欺騙,并不如外人解讀得那般堅強……”
“除了這個,便沒別的了麽?”
“唔,好像,好像是沒了……師父只說,殷公子畢竟是七歲成詩,能有如此心境,已是不易,至于軟弱,殷公子身體較弱,因而軟弱也可符合……”
殷灼枝面色慘白,一時竟渾身顫抖。
藺欽瀾大驚失色,只道自己說錯了話:“殷公子,殷公子?”
“原來他那麽看我麽……”
藺欽瀾連忙道:“師父只當普通的詩教我,他并不是故意這般說的。”
殷灼枝咬牙道:“他這般解讀,本也沒錯,然而,他不該心中這般想,嘴上卻那樣說!”
捏緊拳頭,半晌卻又想到:他那般說,自然是為了讨好我了。想不到堂堂笑醫,竟為了讨好人,故意想些合人心意的話來哄騙。他卻傻傻以為他真是自己的知己了。
藺欽瀾自知失言,然而,往日裏他被傳授的經驗都是:批評之語要直切中心,實話實說,這般,被批評的人才會服氣。
殷灼枝看起來卻不像不服氣,而像是傷心……
“殷公子,我說錯了……咳,其實師父與我解讀這首詞,是好幾年前,這麽多年,我大約忘得差不多了,這些話說不準是我亂想,未必是他說的……”
殷灼枝搖頭,仿佛無力:“小兄弟不必這般,這不是你的錯,我……我氣的也不是那個,你用放在心上。是他說的便是他說的。”
藺欽瀾年歲尚小,然而,卻覺得自己闖了個大禍,猶豫了一下,便準備去找荊不鍍。“這事我是真記不清楚了,不若,我去問問師父……”
“小兄弟!”殷灼枝忽然叫住他。
藺欽瀾停住腳步,回頭:“怎麽了?”
“你和我說的……不要告訴你師父。”
藺欽瀾愣了一愣:“可是……”
“灼枝懇請小兄弟。”
“……好,好,我,我不說……”藺欽瀾只覺得他有些消沉,心頭一軟,便不忍心拒絕,心中暗道,師父那般厲害,應能解決這件事,他不讓我說,自是自己要去問師父了。這般一想,卻是放下了些心。
“殷公子真的沒事?”
殷灼枝抿緊唇,緩緩搖頭。
藺欽瀾讪讪道:“那……那欽瀾便先告退了,那回魂丹,還請殷公子幫忙轉交。”
殷灼枝點了點頭。
藺欽瀾便走出了門,替殷灼枝把房門關上。
殷灼枝盯了那桌上的粥碗半晌,一下子揮落。
冷了眼神,走到床邊直接躺進了被窩。
被子一掀,往身上一蓋,閉上眼睛,咬緊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