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木制的小爐放在桌上,香煙袅袅升起,一縷一縷,極細極細,若不用心看,幾乎要看不見。
這香味很清,味道也很淡,那細細的煙從爐子裏冒出來,聞在鼻子裏就好像天然的花香,比之花香,又多了幾份熱度。
殷灼枝以手撐颚,盯着那小爐子看,看了半晌,也沒看出這爐子是什麽材質做的。
敢以枯木之質承烈火炎烤,不燃起來,也是奇怪。這小木爐雕刻得極為樸素,卻不知道內裏藏了什麽乾坤。
“殷公子對這無名木有興趣麽?”
荊不鍍端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有兩碗液體。
殷灼枝站起身來,接過托盤,“有勞。”
把兩個碗都拿了出來,放在小幾上。
荊不鍍将托盤豎了放在一邊,坐在小幾的另一頭。“這爐子是用無名木做的,無名木用作香爐,最合适不過。”
“這東西叫無名木麽?”殷灼枝盯着這爐子看,半晌也不錯眼,“它好似不會燒起來。”
荊不鍍笑了笑,道:“會燒起來,只是燒得慢。”
殷灼枝看着他,眼神中茫然帶着好奇,“會燒起來,為什麽還要用它做香爐?”
“此理,與檀香一致。”
殷灼枝目光微動,“裏頭沒放香料?”
若這爐子本身就是香料,那麽,這等将燒未燒,卻是難得了。
“放了。”荊不鍍道,“不過,只起助燃用。”
殷灼枝看了那爐子兩眼,似乎很是喜歡,笑了笑,道:“這東西,也只在荊先生這裏能看見,別的地方,想必是看不見的。”
荊不鍍看他一眼,“你若喜歡,我可以送給你。”
殷灼枝訝異道:“我只是好奇,荊先生不用如此。”
荊不鍍笑笑不答,卻是示意了一下桌上的兩碗東西,“喝了吧。”
殷灼枝這才知道這兩碗東西都是給他的,然而,荊不鍍還未給他把脈竟然就給他熬了藥,這讓他訝異之餘還有些欽佩。
笑醫便是笑醫,便連看病,也比普通的名醫不同。
殷灼枝拿起一晚黑乎乎的藥,把藥喝了。
荊不鍍看着他,看着他喝。
殷灼枝被藥苦得皺眉,而後,又拿起另外一碗,也是直接喝了,喝得很快。
“這藥,是給你調理身體的,你身體若不好,之後很難治下去。”
殷灼枝口中苦味被第二碗藥沖淡,竟還有些甜意,細細品味了一會,道:“先生準備如何治我?”
荊不鍍不答,卻反而提起了白素素,“你的小姨還在等着你,你知道嗎?”
殷灼枝眼中色彩轉瞬間便淡漠了許多,“她不是在等我,荊先生,她在等你。姨父走火入魔了,她以夫為天,必得來求藥不可。”
“回魂丹一至三轉不難,不過,九轉,卻很難。梅花莊莊主的病的确需要回魂丹,然而,若要治好,一顆,是不夠的。”
“傳言九轉回魂丹可起死回生,珍貴得很,荊先生莫非準備多給他幾顆?”
荊不鍍道:“回魂丹沒有傳說中那麽厲害,然而,我不準備給他九轉丹。”
“此藥珍貴,先生原也不該給。”
荊不鍍笑道:“給他是浪費,給他兩顆一轉的,便也能治好了,何必要九轉?”
殷灼枝聞言愣了愣。走火入魔何等難治的病,荊不鍍竟輕描淡寫地只給兩顆一轉回魂丹。若是這樣就能治好,這回魂丹的藥效只怕駭人聽聞。一轉尚且如此,那麽八轉,九轉呢?
“……你的病,反而比他的病麻煩。”
這話入耳,殷灼枝回過了神:“有勞荊先生了。”
“不勞煩,不過……之後要做的事,殷公子真的能忍受嗎?”
“忍受什麽?”
“與我親吻。”
“……”
殷灼枝垂下眼,不看他,他不願意把身體當診金,然而荊不鍍說親密不過是藥引,是以,這樣的行為,他也可忍受,然而,他不喜歡他這般調戲的态度。
荊不鍍伸出手,将他下巴勾起。
殷灼枝轉了視線,與他對上。
荊不鍍道:“你能忍受麽?”
殷灼枝目中淡淡,道:“能。”
荊不鍍慢慢湊近,與他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
殷灼枝眼睛眨也沒眨一下,盯着咫尺的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荊不鍍的眼睛很深,很亮。目如星子也不過如此,看進他眼中時,他情不自禁想起初融的雪水在陽光照耀下折射的盈耀。很難想象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會出現在這麽平凡的臉上。可是,他心中波瀾平靜,半點也未陷入。
荊不鍍笑道:“等你調養好了,我再給你治,現在親你,你一定覺得我假公濟私,見色起意。”
殷灼枝蹙眉道:“灼枝自知容色不夠,先生為何對灼枝有意?”
他伸手,摸了摸殷灼枝的頭發,殷灼枝的頭發幹燥,黑長,然而,并不算順滑。一股隐隐的香氣透在身上。
“你會很美,很美。男人看見了美麗的東西,總會忍不住親近一下。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的。”
殷灼枝微微抿唇,垂下眼去。
“你若不心甘情願,我又怎麽會對你下手?”
荊不鍍這麽說,便是擺明了對他有興趣。殷灼枝最初答應荊不鍍肯治,無非是以為荊不鍍并無邪念。醫者父母心,他不想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荊不鍍卻出乎他的意料。若他淫邪,他偏卻不強人所難,說他不淫邪,他又擺明了對他有興趣。
明知道自己被盯上,然而,因他無過激舉動,殷灼枝也不好幹什麽,更重要的是,要不要做什麽這個念頭在他心頭轉了一轉,很快就丢到了腦後,殷灼枝原本就是什麽也難入心的空靈性子。煩惱了一小會,便覺得:他既說不會強迫我,那麽我不願意,也就是了。只要他不強迫我,管他有何樣的念頭?
“叩叩”,門被敲響,古怪中透着旖旎的氛圍被打散。
荊不鍍道:“進來。”
先前在竹屋裏裝作是荊不鍍的小童推門走進,道:“師父,梅花莊莊主夫人想要問你,那丹藥何時能好?”
“你給她煉兩顆回魂丹,便是了。”
小童吐了吐舌頭,“回魂丹,我……我還不熟……”
荊不鍍笑着回頭,“欽瀾,你又偷懶了?”
“……徒兒馬上去煉!”一扭頭,小童轉身便跑了。
殷灼枝愣了一愣,“荊先生不打算自己煉那回魂丹嗎?”
“梅花莊莊主,還不值得我出手。”
殷灼枝看了他一眼,轉看向手邊那個香爐。
荊不鍍道:“殷公子覺得荊某太狂妄,是不是?”
殷灼枝茫然地搖頭,道:“荊先生盛名在外,定有您的厲害,小子無知,并不好多加置喙。”說完,腦袋卻沒有轉回去,仍舊盯着香爐看。
荊不鍍笑道:“我治病,喜歡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我要治那梅花莊主,不過想将他的病治好,然而,若多給藥力,豈非助他功力?走火入魔求什麽藥不好,偏求回魂丹……”
他面上有輕微的嘲意,也不知道是在嘲諷誰。
殷灼枝沉吟道:“除了回魂丹,別的藥也可治麽?”
“自然可治,不過,回魂丹比較能治本。”
“……哦。”殷灼枝不說話了,其實,梅花莊莊主,或者是他小姨,未必有別念。說不準,他求回魂丹就是為了治本呢?然而,這話卻不好說出口了。
“他們的事,還是不說了。不如來說說你的,你小時候,身體弱嗎?”
殷灼枝定了定神,道:“很弱。”
“可曾請大夫看過?”
“家母為灼枝請過許多大夫,只是,也只能讓灼枝保命而已。”
“你的病并不難治,難的,是你陽氣不足,無法受住藥力。”
殷灼枝茫然看他,道:“我也曾吃過補氣的藥湯,然而,都沒什麽用。”
“補的方法,不對。”荊不鍍沉吟,“你缺的,不是那種氣。”
“那是哪種?”
荊不鍍笑了一笑,不說話。他的目中一點邪意也沒有,然而看進去,就覺得讓人臉紅心跳。
殷灼枝知道他的意思,轉開了眼。
“你,要不要先試試?”
錯覺中透了柔意的音調,好似只加了一顆糖的小米粥,似甜非甜,似有意似無意。聽在耳裏,便如冬季忽起的春風。
殷灼枝愕然回頭,“試什麽?”
“親吻。”
殷灼枝有些無措,“我,我沒試過。還是等以後,以後再……試吧……”
“你怕我占你便宜嗎?”
“……”殷灼枝不說話。莫說他了,就算是別人,也定會覺得他這麽說是想要占便宜。
“你放心好了,我就算見色起意,也不會挑現在,你現下的容色卻也沒有你帶來的那個小童美。”
荊不鍍這話已在澄清,冷冷淡淡,卻偏又是澄清。
殷灼枝嘆息搖頭,只道他這是不悅了:“灼枝只是不習慣而已,倒不是防備先生。”
“你現在不習慣,到時候臨陣脫逃,卻也麻煩。”
“灼枝不會……”
荊不鍍平靜地看着他,透着光的眸子盯他的眼:“可是……我看出你心中并不願意。”
殷灼枝沉默了一下,心頭沒來由地一松。荊不鍍也許只是以防萬一,他從未聽聞笑醫有什麽不良癖好,只是脾氣怪異了一些而已,他這般直白地表明态度,未必便有陰私。縱他對他有心,也不會如此輕浮,最重要的是,他現在的确不好看,荊不鍍若盯上的是他未來的美貌,他現在,便是安全的。
“治病而已,也沒什麽願不願意的,其實,我只是不習慣。我很感謝先生對我的愛慕之心,也感激先生的出手相救。只要先生不讓我賣身,親一下,補氣而已,灼枝原也無話可說。”
荊不鍍笑了笑,似是滿意他這樣的說法,沒再扯着這話題說下去,而是伸出了手掌:“把手給我。”
殷灼枝一愣,把手伸了出去。
荊不鍍伸出兩根手指把脈,之後,又是四根。閉目半晌,五根手指都放到了他的手腕上。
荊不鍍經常搗藥采藥,手間有薄薄的繭子,那薄薄的繭子在殷灼枝的腕上摩挲,不由得不生出些癢意。
“……荊先生,如何?”
一把脈便把了一刻鐘,殷灼枝本不想打擾他,然而他手上的薄繭弄得他癢癢,實在忍不住想去撓。
荊不鍍睜開眼睛,看了他的腕子一眼,“你的皮膚太粗糙了,看起來需養上半月。”
殷灼枝茫然地看着他,手腕一頓,把手抽了回去。
荊不鍍的笑卻如沐春風,令人防備之心全消:“皮膚可以反映出人的身體,殷公子說是不是呢?”
殷灼枝扭了腦袋,又去盯着小幾上的香爐看:“是。”
他覺得他是在摸他。
殷灼枝心想,然而,又覺得自己應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南風,又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雖被他遇上,但也不是第一次,他姨父不也養過幾個男寵麽?只是被吃一點小豆腐,這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反正以後連親也得親的……
荊不鍍的竹屋很大,而且,其中還有好幾個房間。
殷灼枝疑心那是專門給病人住的,讓李子福同自己一起住在那裏,準備以後閑暇時便看書,自我消遣。
荊不鍍的徒兒去煉回魂丹了,而荊不鍍,則在琢磨他的藥方。
殷灼枝看見他增添删改過幾次那方子,每次删改,都要來摸一摸他的手腕把脈。
他如此認真,被摸倒更加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且,荊不鍍再也沒提過輕浮的事情。也許,他也不好意思,先前只是想找法子消遣他的尴尬情緒罷了。
“公子,這是笑醫前輩囑咐的今日的早膳。”李子福将薏米粥端來,放在床榻的旁邊。
殷灼枝靠在床上睡眼惺忪,道:“是什麽?”
“薏米粥。”
殷灼枝愣了愣,“還是有百合花的嗎?”
李子福仔細看了看粥,搖頭:“小李子看不出來,”
荊不鍍道他皮膚不好,需要養養,殷灼枝喝藥的同時,還能享受到荊不鍍為他準備的特別膳食。
早上,送到他這裏的總是炖得酥爛的銀耳蓮子、薏米粥,有時候是芝麻湯圓、雜糧粥,以及其他一些不知道材料的粥點。那粥似乎熬了許久許久,熬得原材料都看不出來。而早中晚,總有特別的花茶備着,除卻花茶外,還有糖丸。
殷灼枝很喜歡喝玫瑰茶,荊不鍍弄的玫瑰茶很香,香得讓人停不下來。不過,糖丸和花茶都好吃,藥,卻是不好吃的。良藥苦口,現下他的力氣比從前大,想必養一段日子,便可如常人一般。
若是他沒發覺自己的皮膚越來越好,而荊不鍍把脈時摸的時間更長,也許他願意永遠都這麽呆下去,哪怕笑醫要他付高昂的診金。
起床,洗漱,喝粥。
飯後也用茶漱了漱口。
殷灼枝去尋荊不鍍,向他問好。
竹屋的小窗旁,木制的小幾上放了一個小巧的瓷盤,瓷盤上是一點一點細碎的粉末,而荊不鍍正用墨條一般的東西碾磨轉圈,一段腕子和修長的手露出,瑩潤白皙。
“荊先生,早好。”
荊不鍍點了點頭,“坐。”
殷灼枝便坐在了他的對面。
“……荊先生這是在做什麽?”這東西不是墨條,殷灼枝接觸過許久文房四寶,當然知道。不過,除卻墨條外,他卻也沒見過這樣研磨的東西。
“藥引。”荊不鍍簡短地回答了。
“這碟子細膩,如何能将粉末磨碎?”
荊不鍍笑了一笑,看他道:“便是需要這細膩的。”似乎不想多說,繼續碾磨。
殷灼枝于是便看着他磨,磨啊磨,磨啊磨,磨啊磨……
他原先身體便不好,荊不鍍給他喝的藥又都有安神的作用,是以這幾日,他睡得比往日都多,比往日都好。
以手支頭,垂下眼去打了個哈欠。
許是錯覺,但是一陣香氣拂上鼻尖,這香是暖香,似是從人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荊不鍍的動作停了一停,道:“困了便再睡一會吧……”
殷灼枝睡眼惺忪道:“先生曾說,睡是要睡的,然而……不可睡得太多……”
“等你熬過治病這段也不遲。”
“‘熬’……唔……這‘熬’卻比我想象中幸福得多。”含水一般的睡眼一擡,似有似無的焦距不清,瞳孔渙散。殷灼枝的聲音因困頓而多了鼻音,“荊先生這般費心,灼枝在此多謝荊先生了……”
荊不鍍盯他幾瞬,垂眼一笑,“然而卻很值得。”
殷灼枝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因困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麽。
荊不鍍又拿出一個小盅,把之前研磨下來的粉末抖進去。小盅的蓋子打開時,一陣香氣入鼻。
殷灼枝精神一振,只覺得無比清鮮,過了一會,裏頭的東西與粉末混合,竟又多了些暧昧的香味。清鮮中透着纏綿入骨,聞之仿若少女懷春。
“真香。”情不自禁露了個笑容,那笑容豔似桃花清如雲霧,一瞬間勾了人的心魂。
荊不鍍看他,緩緩道:“殷公子,這幾日我為你把脈,發現你的病症很是頑固。”
殷灼枝眨了眨眼睛,凝視着他,好像籠中小鹿面對獵人的審判。忐忑,卻用那雙眼睛一錯也不錯地盯着。
“我這藥應該可以治你,但只是親吻的話,恐怕要費好幾年。遲則生變,若是有更親密的法子,會更好……”
殷灼枝已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頭微微下沉。垂下眼去,眉梢眼角都露出一些惆悵失落。便是親吻,都不行麽?
荊不鍍起身,攬住他肩,輕輕地道:“你若真不願意,我可以想別的方法。”
殷灼枝沉默半晌,擡眼,認真道:“荊先生很喜歡我麽?”
荊不鍍頓了頓,道:“挺喜歡。”
“你以前,有接過像我這樣的病人嗎?需要補充精氣的。”
“有。”
殷灼枝目光動了動,盯着他半晌也不說話。
荊不鍍知道他這是在詢問了,“不過,我從沒有提出過自己幫他們補陽氣。”
“為什麽?”殷灼枝身體微微僵住,仿佛很緊張這個答案。
荊不鍍沒有避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道:“大概因為他們都沒有你現在好看。”
殷灼枝聞言,竟似一怔。
荊不鍍知道殷灼枝不會輕易答應和他歡好的,因此,倒沒騙他。
他眼高于頂,往日裏的病人又或多或少有些陋習,不管是傳聞也好、真實性格也好,都不入他的眼。可殷灼枝,卻極為幹淨。名聲幹淨,為人也幹淨。什麽也不在乎,什麽也不想要,淡薄飄渺得就像山間的薄雲。
“你既不是哄我賣身,為了治病,本也可以……”喃喃地說出這句話。
荊不鍍目光閃爍,湊近他,“灼枝……?”親密地,靠往他頸間。他本以為他不會答應的,但若答應,卻更加地好。這些日子他費盡心思讓他一日美甚一日,心頭,早便有些迫不及待。
殷灼枝皺着眉,似乎不适應,然而他沒有避開荊不鍍,而是任由他蹭上來。
“只是治病,應該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