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灼枝,這裏就是笑醫前輩荊先生的住處,快,還不快過去拜見?”
日頭高得令人眯眼,正午時分,蟬聲凄切。林木深深,雖是綠意盎然卻半分風也沒有,唯一有的只是熱浪。
方走到這處隐秘的所在,女人便目露焦急,忍不住把殷灼枝扯了過去。
殷灼枝從軟轎上下來,步伐不穩,穩住了自己的身子,不着痕跡地将他小姨的手拂開,盯着那又大又幹淨的竹屋半晌,拱手低頭:“不才在下殷灼枝,冒昧前來拜訪,還請笑醫恕罪!”
“既是冒昧,便走罷!”
半晌,裏頭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那冷淡的聲音很輕,輕得只堪堪讓他們聽見。屋外一個搗藥的年輕人連連沖他們搖頭,指了指屋子,又做了個驚吓的動作。女人只當沒看見,以焦急的目光示意殷灼枝。
“哦。”殷灼枝目光淡漠,一句多的話也不說,扭頭便走。
女人連忙拉住了他,對着竹屋懇求道:“久聞笑醫本領高超,手段絕妙,我這侄兒天生不足,世上除了笑醫無人可醫。冒昧來訪,實是無他法可想。”
裏頭的人哼了一聲,道:“既是先天,我也無法醫治,走罷!”
殷灼枝爬上了軟轎,吩咐擡轎的人,“我們走。”
“站住!”女人拉住了他,低聲道,“荊先生是名醫,自古名醫的脾氣便怪,他說治不了,未必是治不了。”
“就算他治得了,他不想治,也和治不了一樣。”
女人生氣地道,“你是想要氣死我麽?你娘臨終前讓我照顧你的,好不容易找到笑醫的住處,你,你先前不願意來也就算了,都已到了這裏,怎麽能這樣?”
“白素素,不是我不想治。”殷灼枝表情仍舊十分淡然,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人家不願意治,強求也沒用,反正都是這樣,不如不治了吧。”
“不行,得治!”
白素素牙齒一咬,往竹屋前一跪,叩首道:“妾身乃江南梅花莊的莊主夫人,雖是……雖是排行第二,但我夫君極寵我,求笑醫施了妙手,治我侄兒一治,妾身必當竭盡全力,報先生的大恩大德!”
“梅花莊?歲寒三友分作三地,梅花莊已沒什麽稀奇的了,你既不是梅花莊莊主的大夫人,言語又有什麽作用呢?”
“妾身自有私房千金,以及……以及一項絕密。”
“什麽絕密,我可沒有興趣。”
“這絕密有關于一首歌謠。”
“哼……”
“相思劍,索長恨,
雙雙獨獨都愁悶。
紫金鞭,橫上偏,
揚手抽得人要癫……”
“呵呵……”裏頭似乎傳來幾聲笑,“你莫不是想背一遍七種武器的歌謠,便騙我出手吧?”
“還請先生聽完!
梅花刺,去來自,
長钺自短輕如絲。
尾上找赤練,
翅底尋蝴蝶。
七物一物。
榮華自富!”
“什麽時候歲寒三友的眼光這麽差勁,竟找個膽大婦人做自己妻子?”
“妾身正有梅花刺!”
幾乎是尋死般喊出了這話。一片靜默,便連屋外的年輕人也訝異地看着他們。
裏頭的聲音也是靜默,而後又是一笑,那笑聲年輕了許多,竟似個十來歲的童子一般,“你說你有梅花刺我就信麽?我是不信的,你們還是快走吧!若是叫別人聽見,少不得要惹來殺身之禍!”
“不!荊先生,妾身求你了!妾身真的有梅花刺,梅花刺刻了三朵梅花,人盡皆知,可是很少人知道,那梅花有花無蕊,乃是空花!聽聞荊先生昔年見過梅花刺一眼,荊先生何等記憶力,向來過目不忘,你仔細想想便知妾身所言不虛!”
“……這個,我卻不知道了。”
“荊先生!”白素素幾乎要落淚,忍不住膝行向前。
這屋前雖是平地,然而泥土之上撒了許多石頭,幹淨之餘也讓跪着的人受罪。
殷灼枝皺眉道:“不要求了,你欠我母親的,還我母親便是,你不欠我,不需要這樣對我。”
白素素狠瞪殷灼枝一眼,向竹屋方向磕頭,一連磕了二十多個,一邊磕一邊道:“求荊先生仁心妙手,求荊先生仁心妙手!”
屋子裏頭的人低低嘆息了一聲,随即咳嗽了兩聲,“這個,這個我,我不能治。”
“求荊先生仁心妙手,求荊先生仁心妙手!”
“你不要磕頭了,我說過不治就是不治。”
“荊先生若不出手,妾身只有磕死在這裏了,求荊先生仁心妙手,求荊先生仁心妙手!”
裏頭的人沉默半晌,半晌之後,道:“你要求,就求真的荊先生,求我……我不是……我不是荊先生。”
“你不是荊先生,那誰是荊先生?荊先生,求你了,你便治治我的侄兒吧,求求你,求求你!”
殷灼枝定定地看了那竹屋半晌,去扶白素素,“裏頭是個小孩,騙我們呢,你沒聽出來麽?我們還是走吧。”
白素素一臉茫然,額頭上有着血跡。“小,小孩?”
花費了這麽大的力氣,求了這麽久,裏頭的人只是小孩?
裏頭的人又咳嗽了一聲,似是不好意思,半晌後,嗫嚅道:“你們去求求屋外的人吧,他願意治,便可以治了。”
殷灼枝看向屋外那個幾乎完全被人忽視的年輕人,白素素也看過去。
這年輕人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然而那容貌,令人見之便忘,竟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贈一分則俊,減一分則醜。
“你是笑醫?”殷灼枝的目光有些飄渺。
那年輕人看他半晌,笑道:“我是。”
“裏頭的人是誰?”
“裏頭的人是我的徒兒,嗯……心腸還沒學會硬下來的徒兒。”
屋裏的人咳嗽兩聲,随即傳來走動的聲音。
從藥材邊站起身來,荊不鍍“啧啧”兩聲,道:“欽瀾太心軟,這等性子,卻不知道以後要怎麽拒絕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那麽多人上門求救,治得過來麽?”
白素素這便明白他是笑醫了,站起走過兩步,跪下道:“求先生治我侄兒,求先生治我侄兒!”
竹屋裏的童子跑了出來,道:“師父,他們好不容易找到這裏來,這也是……咳,這也是緣分。”
荊不鍍搖頭,斂去面上笑容,冷淡地道,“夫人,你可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號是什麽?”
“笑醫金不渡!”
“不錯,不錯,那你知道這江湖中人為何要給我這個名號?”
“這……這自是說先生有真材實料,真金不鍍!”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的名字也叫‘金不鍍’呢。”荊不鍍斜睨她,“既是真金,怎麽會有心?我最近心情不好,不想治人,你們走吧!”
白素素磕頭,“求荊先生慈悲,求荊先生慈悲!”
殷灼枝皺眉看她磕頭,荊不鍍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半晌也不移開。
殷灼枝無趣地看了他一眼,道:“白素素,你要繼續丢人就丢,我要走了,我說過你不欠我的。”
又要爬上軟轎,讓擡轎的人走。
白素素連忙抓住他,不停流淚,“灼枝,灼枝!你不要賭氣,你也來求求荊先生吧,灼枝。”
殷灼枝道:“不要,我要走了。”
他本來就不喜歡白費力氣,因而,一點也不想白求于人。
荊不鍍忽地揚手,道:“你是殷灼枝,桃花公子?”
殷灼枝靠在轎上的椅背上,鬓邊的發絲拂過臉頰,滿眼的飄渺水光。
“是。”
“灼枝灼枝,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灼了枝頭,倒也般配。”他繞着軟轎走了兩圈。軟轎的白紗飄飄落落,殷灼枝打了個哈欠,越發困頓,懶懶道:“快點走了,我想走了。”
“灼枝!”白素素忍不住哀聲。
荊不鍍卻道:“果然人面桃花,雖然你中氣不足,眼神不凝,然而容貌倒好,若是身體好些,眼圈不黑,容色便可增上三分,你面色蒼白透青,頭發幹枯偏燥,膚質粗糙,體型偏瘦,想必常年服藥,積毒于身,若你身體好些,這武林第一美人的名頭,未必輪得到白玉蘭。”
“白玉蘭是我的母親。”殷灼枝道,頓了頓,又道:“她十多年前才是武林第一美人。現在的武林第一美人,是她丈夫的正妻。”指了指白素素。
白素素的面色一變。
“原來,夫人便是白玉蓮。”荊不鍍看向白素素。
“自從嫁了,我便已叫白素素。”
“素聞夫人與令姊一向不合,如今怎麽會因為令姊的孩兒這般低聲下氣?”
“我從前對不起姐姐,灼枝是……是姐姐唯一的骨肉,所以我……我……”
“現在想到了親情麽?”荊不鍍淡淡地道,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白素素低頭,道:“求先生發發慈悲,救救我這侄兒!”
荊不鍍目光一轉,看向殷灼枝:“桃花公子,你可想治好你的病麽?”
殷灼枝淡淡道:“我當然想治。”
“我……可以為你治病。”
白素素面上一喜,殷灼枝面色變也不變,仍舊靠在軟轎之上,只是目光越發飄渺了,“荊先生想要什麽診金?”
荊不鍍笑了一笑,道:“我不用你付金銀,但是,我想你付我一個人。”
“誰?”
“你。”
任誰也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一個字來,便連白素素也吓了一跳。
殷灼枝有些茫然,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你要我幹什麽?”
荊不鍍上下打量他,好似打量一個貨物一樣,“你會做什麽?”
“我武功差勁,只在文上頭有點心得,然而,想必這一點,荊先生入不了眼。”
荊不鍍道:“我不是很需要你的文,也不需要你的武,不過,我倒是挺需要你的人……”
早先荊不鍍曾經誇殷灼枝的容貌好,白素素知道不對勁,因此已看出荊不鍍的意思:“灼枝他對這方面一竅不通,無法讓荊先生滿意的……”
她拉了轎旁一個低眉順眼的童子過來,道:“這孩子如何?他長相好看,還是未開苞的……”
荊不鍍轉眼看他。
那童子滿臉通紅,自然明白他們什麽意思,可是,主人家器重,他也不敢拿喬,緊閉着嘴一句話也不說。
殷灼枝皺了皺眉,“荊先生,你……”
荊不鍍看了眼那童子,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長相也是好看得很,殷灼枝底子雖好,但任誰見了他們兩個,都會覺得這童子更美。病中的殷灼枝,容貌連白素素的兩成都沒有。
“這般的人,我還入不了眼。”冷淡的話語從口中吐露。
童子一怔,雖是逃過一劫,卻又有屈辱之感湧上心頭。想他這般容貌,分明比殷灼枝好看許多,然而荊不鍍看他之時,竟像蔑視。
殷灼枝皺眉道:“若荊先生是這個意思,這個病,不治也罷!”
他又打了個哈欠,靠在軟轎上,“我們走吧……”
白素素拉拉他的袖子,低聲道:“灼枝,你何必在意這些?荊先生既然願意治,這事情一定能得轉圜。”
殷灼枝淡淡道:“你問也不問我一句就想把我身邊的人送人,小姨,你是不是太不把我當回事了?”
原本殷灼枝對她态度已有好轉,白素素聞言,面色一白,“我是為了你……”
“既是為了我,我不想治,你明白了麽?”看向荊不鍍,殷灼枝竟未對他露出厭惡厭憎之色,而是與先前一般的飄渺眼神,“煩擾荊先生了,灼枝告辭。”
揮了揮手,又道:“走吧……”
不等白素素阻攔,荊不鍍卻先開口:“且慢!”
擡着軟轎的人原本就是白素素的人,因而并沒有動作,反而還往荊不鍍這邊走了兩步。
殷灼枝皺緊了眉,似乎碰上了什麽煩惱的事情一般:“荊先生還有什麽事情嗎?”
“若你把你身邊的童子給我,我也可以為你治病。”
殷灼枝搖搖頭,道:“他是我身邊之人,我不能把他給出去,荊先生何等樣人?要找個美貌之人作陪容易得很,灼枝沒有這個福氣,還是罷了。”
荊不鍍微微一笑,先前那淡漠蔑視的神情均是不見,竟像個普通的令人心生好感的陌生人一般。
“你誤會了,先前我要你留下,并沒有想讓你賣身給我,素聞桃花公子的聲名,若荊某只看容貌,是否膚淺了一些?”
殷灼枝看他,茫然道:“那你想要幹什麽?”
“你的病,并不難治,然而,治療需要時間。”
殷灼枝靠在軟轎的椅背上,睫毛微微顫動,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而且,其中需要男子精氣,來補你陽氣。”
殷灼枝聽了這事便皺了眉頭,“怎麽補?”
“交合可,親吻也可。”
殷灼枝聞言,睜大眼睛道:“所以荊先生才要我留下麽?”
“不錯。”
殷灼枝想了想,道:“我和小李親一親,可以麽?”看向先前被白素素推出去的童子。
李子福面色一紅,垂下頭去。
荊不鍍淡淡道:“他年歲太小,不夠。”
殷灼枝疑惑道:“荊先生的年齡看起來也不大。”
荊不鍍笑了一笑,“我已三十多了,怎麽,你看不出來?”
殷灼枝微微吃驚,他的容貌雖然普通,但是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和他同年,想不到他竟已三十多了。
“我成名十多年了,若是現在才二十,豈非十歲就成名了?”荊不鍍搖頭,淡淡道:“學醫者,越晚成名越好。”
殷灼枝若有所思,然而終究覺得這法子不行,“先生厚愛,醫者父母心,灼枝原本不該拒絕,然而我身體孱弱,歡好之事受不住,何況我天性好靜,不喜歡這風月中的事情,既然這般,還是算了。小李是我身邊的人,我原該替他找個好姑娘在一起的,先生美意,灼枝心領。”
荊不鍍目光動了動,轉向白素素,道:“我聽聞梅花莊莊主練功時走火入魔,功力大損,是不是?”
白素素失聲而呼:“先生知道?”
“我只是避居,不是退出江湖,我為什麽不能知道?”冷冷的語氣,白素素立刻喏喏,“是……是。”
“你這小姨除卻治你,別的,只怕是想治她夫君吧。”
白素素咬了咬牙,道:“我夫君他走火入魔,需要回魂丹療養……妾身除卻為侄兒請命之外,的确還想向荊先生求藥!”
“回魂丹一至九轉,你要哪種?”
“若……若能得九轉,再好不過。”
荊不鍍冷哼了一聲。
白素素立刻跪下,“求先生賜藥!”
荊不鍍不答,而是看向轎中的殷灼枝,轎中的殷灼枝好像早就知道白素素別有目的,并沒有傷心的神色。他很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古怪。
“桃花公子,你希望我治她夫君麽?”
“梅花莊莊主還算俠義,若荊先生想治,灼枝不會阻攔。”
荊不鍍笑了:“那若我不想治呢?”
“灼枝也不會替他求情。”
“好!”荊不鍍道:“殷灼枝,你的病,我治了,梅花莊莊主的丹藥我也會給,只是,你的病特殊,需要點藥引,我不會迫你與我交合,然而……為了治病,有些事情還是得做。這般,你願接受否?”
殷灼枝茫然地看他半晌,吞吞吐吐地道:“有些事情,是什麽事情?”
“唇齒相交,津唾相渡。”
殷灼枝想了想,道:“好!”
若只是親一親,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他原本也不在意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