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葉覺曉一直在等着葉遲步。
洪慶天找葉遲步去,他有些擔心。
不知道為何的擔心。
情不自禁地按上胸腹,隔着衣物下,有一個小紙包放在那裏……
酒席上到一半,葉遲步才回來。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古怪。
一席中的君若望站起身來讓他入座,正坐在葉覺曉的對面。
葉覺曉看了他一眼,而後自顧自地吃菜、喝酒。因為他在外比較清冷淡漠的緣故,那些人開席時寒暄一下便算,之後,卻只是和他說幾句便罷,并不過多打擾他。
“遲步……”君若望似是問詢。
葉遲步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打啞謎。
君若望若有所思地看向葉覺曉一眼。
葉覺曉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明月已高,月色傾灑,這酒席間熱鬧非凡,然而他眼中只有兩個人,一個葉遲步,一個他自己。
然而葉遲步的眼中卻有很多人。
“葉大俠,不知這盟主尋你去,所為何事啊?”
“該不會,真是想要将珊珊小姐許配給你吧?”
葉遲步搖了搖頭,道:“盟主并無那意思。”
“葉大俠恁地害羞,然而,我們卻是已接到消息的,這武林盟啊,只怕馬上要雙喜臨門了……”
葉遲步目光動了動,看向發言的那位,一般這武林盟大會上的座位按地域坐,青雲山莊地帶的幾桌,天山派地帶的幾桌,這麽一來,大家基本都有些交流,不會出現不認識的情況,若還要與旁人結交,那麽下了宴席,別的時候,也都可以和旁人結交。這是巫山大會的規矩,若是武林大會,便是按身份坐了。
“這位兄臺接到了什麽消息?不知道可否說給在下聽聽?”君若望和顏悅色地詢問。
那人喝了一口酒,目光明亮,笑嘻嘻道:“就是說天山派要和武林盟結親的事情呀,那天山派的長老,都已求親求到洪盟主這裏了,洪盟主方才找葉大俠去,自然是這個意思。”
君若望摸了摸下巴,“也是。”
葉遲步微微皺眉,“天山派的長老……他們若求親,應是私事,怎麽江湖傳言這麽快就宣揚出去了?”
“有人看見了,倒不是他們長老故意宣揚出去的……”旁人聞言,卻是一愣,“葉大俠,難道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
“難道你不以為喜?”
葉遲步道:“朱小姐另有意中人,她的意中人不是我。”
“哦……”那人道,“不是你,自然就是葉莊主了……”直接看向葉覺曉。
葉覺曉原本在喝酒,聞言看去,只見那八卦的人,正是丐幫幫主的大弟子白毛毛,“白兄弟,我與朱小姐見面不多,她心中的人,不會是我。”
白毛毛嘿嘿一笑,道:“也不一定啊……”
葉遲步和葉覺曉的視線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這般自然而然地否認,想必是知道些什麽事情的。
白毛毛咳嗽一聲,道:“女子的心意,原本就是難測,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想來,是男是女都是一樣的。”
“毛毛兄弟年紀這麽輕,卻有這許多感觸。”
“我師父是個情種,那也沒辦法。”
這話說出來,席上有一瞬間的靜默,白毛毛的師父,也就是現任丐幫幫主。當年,上任丐幫幫主逝世,這任幫主的繼位令許多人争論,原因無他,只因為,這任丐幫幫主好上了龍陽斷袖,而且不但好上,還光明正大帶着愛人去見了自己師父。不過,他是丐幫中人,丐幫之人原本不拘規則,許多俗世規則都不介意。至于別人麽……
葉遲步忍不住看向葉覺曉。
葉覺曉抿着唇,竟似有些生氣。察覺到葉遲步的目光,他側開眼,繼續喝酒。
一幫子江湖豪傑,聚會時原本就更喜歡喝酒,可是,喝酒的人往往滿斟慢飲,說得興起才以壇灌,像葉覺曉這般純喝酒的,倒也不多。
喝到後來,葉覺曉眼睛半眯,已有醉态,他原本就長得好看,醉了之後樣子更是魅惑,眼看着他都要倒下來了,葉遲步咽下酒水,把杯子一放,走到桌子那邊去扶葉覺曉。
葉覺曉冷哼一聲,醉眼一眯,“你還想管我麽?你……你憑什麽管我?”
整張桌子十來雙眼睛都盯着他們倆。
葉遲步将葉覺曉扶起,低聲道:“莊主,你喝醉了。”
“我便是想喝,那又如何了?哼!”
白毛毛“噗”地一笑,埋首進面前的盤子。
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地喝酒吃菜,權當沒看見葉覺曉耍賴的樣子。他那耍賴的樣子,倒的确像是個可愛的小動物。
葉遲步有些頭疼,“莊主……”
葉覺曉雙眼微紅,道:“你去娶親便是,我本來也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你走了,我就自己一個人過……”
不少人聞言,心頭不由一軟,暗想着原來這葉覺曉表面冷清,內心卻多情,自葉老莊主死後,葉覺曉和葉遲步相依為命,一起打理那青雲山莊。雖然葉遲步自稱下屬,但實際上是青雲山莊的二莊主,他們兩人情同兄弟,一人要走,另一人自然難過。
不過,娶妻是把妻子娶進來,又不是入贅,只要不是倒插門,葉覺曉還是能和葉遲步朝夕相對的。
許多人已隐隐明白了什麽,然而卻與真相有一紙之隔,看不透看不穿。
葉遲步半哄半強得把他拉起來,葉覺曉靠在他的身上,哼哼地說些抱怨的話。
君若望聽得出,葉覺曉說那些話時語調是撒嬌的。這武林盟拿來招待衆位江湖人士的酒,是好酒。
葉覺曉喝那麽多,不醉才怪。只不過,他醉後竟是這種模樣,也不知道葉遲步知不知道。
“打擾衆位興致,莊主他不勝酒力,在下先将他送回房間。”
白毛毛連忙道:“不怪不怪,這也是應該的。”
葉遲步将葉覺曉扶下了酒席,等無人處,直接将人抱起,抱回了客棧裏。
客棧裏的人都去赴宴了,連小二都在後廚忙活,掌櫃的看見了他們,微微有些訝異,然而,他什麽也沒說。
“莊主,你在借酒裝瘋。”
入了房裏,替葉覺曉擦身淨面,葉遲步除去了葉覺曉的衣服外褲,而後把房門上闩。
葉覺曉哼了一聲,撐着手肘,半晌也沒爬起來。面上一紅,直接躺在那裏不動,“你怎麽就斷定我是借酒裝瘋了?再說了,我便是借酒裝瘋,那又如何?你以為我不知道?天山正是要拿你去和武林盟和親呢,哼哼,你回不了天山派,他們便把你給了武林盟,好買賣啊好買賣!”
葉遲步道:“他們未必是那個意思,也許只是希望我快點成家立業。”
葉覺曉盯着他,“你很老了麽,你不是才二十多歲麽?”
“別人二十多歲時,已經有兒子了。”
葉覺曉冷冷道:“那也不是人人都有。”
葉遲步聞言,阖首,道:“的确不是人人都有。”
“你以為我傻嗎?看不出盟主的心思?他将我們周圍的房間都包了下來,之後,一定會讓朱珊珊進來住的……他想讓你們先培養培養感情,若真的成了,便成了,盟主找你去談事情,一定是為了這個事吧?天山長老都已求親了,他肯定還要問問你的意思,然而,你們那天山派的長老恁地心腸壞,故意把消息透露出去,這消息一透露,你若不想和朱珊珊在一起,只怕江湖流言于朱珊珊有損,洪盟主向來疼他這個外孫女,他一定會盡力幫忙……哼,哼哼,只怕你很快就要成為他的女婿了。”
“莊主,我不會娶她的。”
“那你想娶誰?”葉覺曉好似發現了蜂蜜的蜜蜂一樣,立刻叮住不放。
“……”
葉覺曉盯着他,“你有想娶的人,對不對?”
“……”
“既然有想要娶了的人,你說要與我試試是什麽意思?你想拿我當玩玩的消遣,對不對?”
葉遲步這才發覺,葉覺曉只怕是真的醉了。如果他清醒的話,這些話雖然想問,但還是會憋在心裏。他能說出這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他已經氣瘋了,必須得說出來不可,還有一種可能,便是他已經醉了,自己連自己在說什麽都不知道。
“莊主,我沒有想要消遣你。”
“可你不愛我。”葉覺曉好似說出了什麽讓自己受不了的話,咬牙打了一拳他,“你不愛我!”
葉遲步将他抱住,“莊主,我……”
葉覺曉道:“你那心上人比我美麽?”
“……”
“比我能讓你滿足麽?”
“……”
“我近水樓臺都不能得月,她是誰?”
葉覺曉哭道:“我讨厭你!”說罷,大聲嚎啕起來。
葉遲步吓了一跳,簡直沒想到他竟然會哭。
葉覺曉一生之中都沒哭過多少次,何況是這種哭法,看他情況不對,葉遲步連忙搭上他的脈搏,想為他診脈。
葉覺曉大聲道:“走開走開!”
葉遲步将他牢牢按住,沉聲道:“別動!”
好似被吓住一般,葉覺曉半晌也沒動,然而等反應過來後,又開始嚎啕大哭。
普通人喝醉酒了也會哭,不過,這般嚎啕大哭的,還是少有。武林人士,怎麽會讓自己醉得這麽徹底?哪怕葉覺曉為情所傷,也不會這麽沒有警覺性。
葉遲步把了脈搏後就知道有異。點了葉覺曉睡穴,替他拉上被子,而後,很快打開了門,将門關了。
“遲步,你怎麽又回來了?”
君若望坐在桌邊,有些訝異。
葉遲步低聲道:“莊主中毒了。”
君若望驚了一下,“中毒?”
宴席還未撤下,葉遲步走到葉覺曉留下的碗筷邊,從懷中取出銀針,那銀針入了酒杯,整根染黑。
清楚地看見那景象的鐵刀門掌門嘶了一聲,“這毒好烈!”
“被酒催烈的。”
白毛毛連忙也拿出根銀針往自己酒杯裏戳,許多人都跟着做了。
沒有毒,除了葉覺曉那杯酒。
藥,只怕是下在杯子裏的。
面面相觑,大家心中都不由升起僥幸。只是,有誰會給葉覺曉下毒?
這事并不好聲張出去。葉遲步勉強壓下惶恐,讓衆人保密,而後趕緊去找了洪慶天。
洪慶天正在十幾桌外的一處地方喝酒,聽聞此事也是訝異:“葉莊主多年來出莊少之又少,誰又會對他下毒手呢?”
“我非神醫,我只能把出莊主脈搏不對勁而已,其他的……”
洪慶天連忙道:“無妨無妨,這次巫山大會,老夫帶了幾位大夫,你去把葉莊主安頓好,老夫這便領他們去看看。”
“多謝盟主。”
“不必客氣。”
大夫到時,君若望與葉遲步都在葉覺曉的房裏。
君若望疑這事是天山派幹的,葉遲步知道他的懷疑有理,因而并不反駁。
大夫進了屋內,為葉覺曉把脈,葉覺曉睡着時十分恬靜,竟沒有一絲清冷與魅惑的影子。
“這毒,嘶——”大夫滿面吃驚,似乎有些詫異。
葉遲步道:“怎麽了先生,這毒莫非很麻煩嗎?”
大夫遲疑着道:“這病人的脈象有些奇怪,這毒……”
君若望咳嗽了一聲,道:“先生想說什麽就說吧,諱疾忌醫是大忌,醫者不言也是大忌,您若不說,我們也無法判斷。”
“老夫行醫多年,稀奇古怪的毒也見得多了,便是那傳說中的寸寸灰,也不過是傳說,不過,這關于情欲的毒,我卻是第一次把到……”
“情欲?”葉遲步道。
“這位公子是否修習了關于情欲的功法?”
“是,青雲山莊絕學,與情欲有關。”
“他中的毒,也和情有關。”
葉遲步面色一變,“先生!”
一般和情有關的,除了寸寸灰,就是情蠱,寸寸灰稀少得幾乎變成了傳說,那麽,葉覺曉中的就可能是情蠱。蠱很難解,更重要的是下蠱人意圖難分,如果葉覺曉中的真是情蠱,那麽……
大夫遲疑道:“這毒,倒是也不難解,我好像在藺神醫留下來的醫書上看到過。”
“懇請先生竭盡全力,一定要治好他!”
“咳……我治,倒不是不可以,只是,還需要有人幫忙。”
“如何?”
“我把他脈搏,發現他體內陰陽二氣有些奇怪,若是太監,只怕該是陽氣虧損的脈象,然而,他的脈象非但不陰盛陽衰,反而還陰陽并盛,這般盛,卻是不好……也不知道他如何會這樣,若是他能發洩發洩,比如說,情欲啊,情意啊之類的,大概便如常人一般。”
葉遲步皺眉道:“這是莊主的身體問題,然而,他中的這毒……”
大夫道:“這毒倒是不難解,剛好,解的法子還可以幫他好好調養身體,只不過,這事情有些麻煩。”
“如何麻煩?”
“原本我把出他陰陽并盛,想的是,替他導出熱血,将陰陽二氣瀉出,但是他中了毒,此刻導引熱血,會讓他中氣虧損,病魔入體……若先解毒,他陰陽二氣這般盛,只怕也很難解。”
“那該怎麽辦才好?”
“若是女子,她懷一胎,也就好了,若是男子……”大夫沉吟道,“男子的話,也許,要用藥物暫時閹割……”
“先生!”
不止是葉遲步,連君若望都忍不住出聲。
大夫擺手道:“不是真的閹割,只是如同閹割,讓他舉不起來罷了,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普通男人閹割三年,心理會出問題,而且,有不少人明明好了,此後也再不能勃起。”
“難道便沒有別的辦法麽?”
“有是有,只是,這法子并不能用在他身上。”
“不知先生可有什麽難言之隐?”
“早些年我碰過到一例類似的病案。患病的人是個女子,體內陽氣太盛,又中了劇毒,當初,我讓她找個男人嫁了,生個孩子,她聽了我的話,便将身上的毒給解了。”
“生子?”葉遲步皺眉,“這……”
“先生的意思是,如果這位公子可以懷孕,那麽生個孩子,毒就解了?”
“沒錯。”
君若望笑道:“先生,不是我說,這法子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是匪夷所思,然而卻确确實實有效。”
“如何有效?”君若望沉吟道,“難道是把毒引到孩子身上麽?”
“不!”大夫搖頭,“老夫知道有些人會幹出犧牲親子,救自己的事情,然而,老夫是不會指引的。這毒之所以孕子後解開,那是因為母體在孕育時身體會産生一些特殊的東西,那特殊的東西可以幫助解毒,毒素只會引到胎盤,等孩子生出來,胎盤剝落,孩子也是健康的。而他體內陰陽之氣這麽盛,生個孩子,能夠将過多的氣息傾瀉出去……自然,他是男子,那麽這個法子,卻是沒用了。”
葉遲步不由與君若望對視了一眼。
将大夫送走,君若望回了房裏。
葉遲步坐在葉覺曉床邊,半晌也沒說話。
君若望沉吟道:“不如,還是讓葉莊主……遲步,藥物閹割風險太大了,他說的孕子法倒是可行,你覺得呢?”
葉遲步道:“可是,他不會願意的。”
君若望不由笑了:“你真的确定他不會願意?”
葉遲步沉默。
葉覺曉早便說過,願意為他生孩子,自然,他是會願意的。然而,他若是真生了孩子,以後治那病,可非更讓他生氣嗎?等他不愛他了,忽然發現,自己為一個男人生了孩子,葉遲步連換位思考都不用,就知道葉覺曉一定會生氣。
君若望正色道:“遲步,你有沒有想過,當初你為什麽會答應葉老莊主陪他一輩子?”
“報恩。”
“除了報恩呢?”
“……我想陪着他。”
君若望笑了笑,“既然想陪着他,你為何不做?其實你們兩個兩情相悅,許多問題,都變得不是問題。”
“我不是沒有自私過……我也曾自私地想過,莊主他這副模樣,生活得也很好,我并不知道他心中是不是自卑,但他面上表現出的卻是淡然。當初笑醫為莊主診斷,曾經說過這一件事,陰陽二氣極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莊主從前身體太弱,根本吃不消這樣的身體。青雲訣會加重他的陰陽二氣,然而,煉了青雲訣,莊主他才能長命,後遺症便是,青雲訣也會勾起人的欲望,他不可能一輩子這樣下去,唯一的法子,便是治好這身體,恢複正常,若不然,他這一生都要煎熬……”
君若望定定地看着他,道:“我本以為,你拒絕他,只是因為葉老莊主的遺願和那青雲訣。你曾說過,你與你太師父性子相近,煉了青雲訣後更是如此,我只道你怕自己壓抑不住,将他禁锢得太狠,想不到……”
葉遲步皺眉,道:“如今,這些已都不是問題,盟主那還有兩個大夫,等他們一一看過,我再決定怎麽為莊主治病,若他……若他真的……我陪他就是。”
“那這毒呢?巫山大會呢?”
葉遲步道:“你我都知道,莊主為什麽會中毒。”
君若望低嘆一聲,道:“知道是知道,只不過,唉……”
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撫慰。只是無話。
洪慶天帶來的三位大夫,都是各地的名醫,他們給葉覺曉把了脈搏後,得出的結論竟然都差不多。
都是說,如果沒中毒,瀉陰陽二氣可以引血,而如果要解毒,這陰陽二氣卻會妨礙解毒。
兩者相互纏固,竟成一體。
“倒是第一個大夫的法子,是可行的……”
葉遲步将第一個大夫的方法告訴了他們,他們不約而同,均覺得可行。
葉遲步有些猶豫,然而,他的心中卻不猶豫,若讓葉覺曉懷他的孩子,他本來也……本來也……
君若望看他那般,什麽話也不說,只是支持。
待得葉遲步出去買藥。
葉覺曉卻躺在床上,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