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門外傳來其他班放學之後嘈雜的喧嘩,時不時有男生們的高聲大笑傳進教室裏,老師像是再也不能忍受底下同學們因為放學而心浮氣躁的竊竊私語,搖着頭大手一揮宣布放學。
同學們都如釋重負的站了起來,整個教室像是壓抑許久的沸騰的水從水壺邊緣溢了出來。程寧将數學卷子收到書包裏,而身旁的李彩玲還是心事重重的皺着眉頭一動不動,程寧瞄了一眼她壓在胳膊下的數學卷子——82分,甚至都還沒有及格,但她顯然并不是在為這次随堂考的數學成績而憂心,她的目光穿過了卷子,停在書桌前的一個虛空的點上。
程寧将收好的書包拉上拉鏈,背到自己的身後。李彩玲的心思永遠都擺在臉上,她就是這樣一個把開心、生氣、憂慮、緊張、猶豫全都擺在臉上的人,她的小動作、小表情,永遠都是一覽無餘。
走出教室的時候,李彩玲還坐在原地沒有動,程寧最後狀似無意的瞥了她一眼,沿着走廊慢慢的往樓下走。
不多見的一個人的放學路。程寧走的很慢,任由許許多多的同學走到她的前方去,她今天不用再去書店,也不用去那個幽閉狹窄的居民樓角落,這才終于又變成了那個熟悉的沉默、沒有表情的自己,就這樣放任自己慢慢的走着,穿過霓虹閃爍的商業街,穿過人來人往的人群,這世間只有自己一個人。
走進住着的破舊小區的大門,路旁失靈很久沒有檢修的路燈在頭頂上拼命的抽搐,前方的路因為黑暗變得有些模糊不清,程寧還是慢慢的像是散步似的穿過這片黑暗,她喜歡黑暗,并且早已習慣。
走到住着的那棟樓樓下,路燈才重新将這一小片區域照亮,一個老人正佝着背柱着拐杖從亮光處面對面朝程寧走過來。
“回來了啊——”老人主動出聲向她打招呼。
程寧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她點了點頭,不知道老人看不看得見。
老人也停下腳步,他的肺像是出了問題,說話總有一種漏氣似的嘶啞感,幾句話說的有氣無力,像是用盡了力氣:“好久都沒看到過你,最近還好吧?家裏人要是再動手就來居委會找我知道了?”
老人又比上次見面時消瘦了許多。像是靈魂在慢慢的離開身體似的,旁人已經看得見他道路盡頭的終點線。
程寧長時間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她就站在路燈正好照不到的黑暗裏,看着被昏黃的燈光撒滿肩頭的老人,半晌才說:“您注意身體。”她向老人彎了彎脖子,重新邁起步子,慢慢向樓梯口走過去。
“好,好,”老人也向她點頭,随着她的方向慢慢轉動着身子,“我巡完這一圈就回去。”等他轉動身子朝向樓梯口那邊,程寧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廳已經廢棄的電子鐵門背後。
程寧看見熟悉的那道鐵門,她沒有拿出鑰匙開門,反而輕手輕腳的經過門口,繼續往前,一直走到頂樓的露臺上,雙手推開木門,一陣清風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睛适應了黑暗,露臺的一切在她眼中慢慢的清晰起來。
露臺連接三個單元,每個單元的頂向上突出,頂上都安裝着很多同一個方向的熱水器,程寧一步跨到露臺上去,面前有一片菜園子,應該是頂樓的住戶種的,她向旁邊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只看得見幾根在屋頂拉着的晾衣繩,她回過頭,走到露臺邊,一只手抓緊露臺邊牆角的邊緣,一只腿擡高跨了上去,手和腿用時用力,坐了上去。
程寧将另一只腿也跨向牆外,穩穩的面對着樓外坐在牆上,牆的頂部不寬,程寧的雙腿懸在半空中,彎腰向下看看,8層樓的高度足以讓下面的人變成小小的一個,如果是膽小的人第一次從她這個角度望下去,一定能把他吓個半死。她小時候還很怕,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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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享受這種感覺,一種自由加歸宿的吸引力,最近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也許很快。
她以俯視的角度在牆邊坐了很久,背也塌了下來,腦子裏什麽也沒想。程寧沒有表,坐到她覺得已經很晚了,才以屁股為軸心将雙腿移到牆內,輕輕一跳,就是一瞬,她的雙腳便重重踩到了地上,腦子裏卻在回味這一瞬在空中的快感,這就是自由的感受。
她下樓,掏出鑰匙扭開了門。原本應該黑漆漆的室內卻亮着燈,程寧面不改色的換下鞋,聽見有從房間由遠而近的拖鞋聲,她還來不及轉身,這拖鞋聲到她的身邊,程寧剛一擡頭,就被迎面而來的一腳踹在了肚子上,視野立馬旋轉起來,她踉跄後退兩步重重的摔在地上。
程寧這一整天本來就只有早上吃了一個饅頭,突然被踹到地上半天手臂都無法使力将身體撐起來,只能趴在地上重重的喘着氣,任由背後密密麻麻的出了一身冷汗,等待着眼前的視線慢慢恢複清明,耳朵裏傳來程廣峰暴跳如雷的聲音:
“我**一天都被你個bz給毀了!”
這一腳他踹的又重又狠,程寧趴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肚子,聽着他前後颠倒,語序混亂的謾罵:
“一大早就**的接到個電話,早戀?個bz花錢上學找c!見面了唧唧歪歪是**的瞧不起誰呢!當我傻子聽不出來?”
頭頂的燈亮晃晃的閃着程寧的眼睛。她心下了然應該去上夜班的程廣峰為什麽會出現在屋裏。程廣峰的陰影投在她的身上,程寧用一只手将身體撐起來,肚子上的疼快痛的她快暈過去,光是撐起自己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氣,腿沒辦法再發一點力,投射在她身上陰影的手正用力的揮動着:
“早就說上個屁的學,有個屁用!那個老不死的東西現在怎麽不來說了?我養你這麽大得到了什麽?吃喝住像我自己親生的那麽好!我對你是仁至義盡……”
程寧從來沒有反駁過程廣峰,他說着她就聽着,可她今天癱在地上,仰視着用大部分眼白盯着他,突然打斷他的話:“那你也得能有個親生的——”
話音剛落,程廣峰瞪大雙眼,一記重耳光就甩過來,她的臉被打向一邊,這一巴掌力氣之大重新将她打趴到地上,這掌裏沒有慈悲,只有想讓她将她揚起的頭低下去的仇恨。誰都可以瞧不起他,程寧不能,程寧只能趴着,跪着,将頭低着,誰允許她竟敢擡頭說話!
程廣峰想起今天坐在對面的那個老女人,她面前沒動的咖啡和起身斜睨他的神色都讓他怨恨與憤怒。今天一天收到的瞧不起與程寧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将他所有的戾氣都激了出來,他也不知道是前一個還是後一個更讓他憤怒,他巴掌不停的扇着程寧,每一次都用了他所有的力氣,直到最後氣喘籲籲的停了下來,看着程寧一聲不吭地像死一般的攤在那裏,只有胳膊的抽搐和上下起伏的肚子還證明她還活着。
“你**以後別求我要錢!我還要每個月找你要債,養多少年還多少年!”程廣峰往她身上淬一口唾沫,看着程寧軟趴趴的伏在地上,像是求饒一般,全然沒有再還嘴的力氣,甚至連一個音都發不出了,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又慢慢的撐了起來,程廣峰站起來,剛一轉身就看見劉豔正趴在牆邊偷偷向他們看。
他又大聲的罵起來,看見劉豔害怕的一縮肩膀躲到牆後,擡腿大步往卧室邁過去。
程寧的臉已經失去了知覺,她趴在地上,全身因為疼痛而緊繃着,只感覺嘴巴、鼻子裏不停的有血湧出,她沒力氣擦,就任由着血流到地板上去,耳膜裏像是打鼓似的“突突突”個不停,她已經很累很累了,只能像離開水的幹涸的魚一般側躺着微張着嘴呼吸,左邊的牙齒松動了,嘴巴裏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兒,程寧只希望她獲得自由後不要再體驗這種等待的時間,她現在的心情倒是很平靜。
第二天她還是保持着同樣的姿勢醒過來,臉上的血已經幹涸了,有些癢癢的,她将自己撐起來,周圍靜悄悄的,萬籁俱寂。客廳的燈不知什麽時候熄滅了,四周黑漆漆的,程寧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爬起來将桌上的鐘拿到自己眼前,襯着窗外的光努力辨別着表盤,夜裏四點。
程寧将鐘輕輕的放回原地,拿起擺在鞋架子上的手電筒,那是程廣峰去上夜班時要用的,她推開手電筒的開關,就着燈光将地上的血跡完完全全的擦幹淨,直到窗外的天漸漸的亮了起來,她才完全不發出一點聲音的進入衛生間,觀察自己臉上的情況。
她的左臉已經完全腫了起來,非常明顯,左眼受到牽連,被腫脹的上下眼皮擠的只剩下一條縫,挨了前面幾巴掌後,更多的巴掌都扇在她的耳朵上,脖子上,現在連身上的校服都沒辦法遮蓋住這些痕跡,程寧沒掀開衣服查看自己肚子靠左邊腰上的淤青。
程寧将頭發重新紮了一遍,取下自己的毛巾沾了水缸裏的水,慢慢的将自己臉上的血跡抹幹淨,為了不發出聲音她的整個動作都很慢,抹完臉上的血跡她又将身上簡單的擦洗了一遍,僅僅是做完這兩件事情,外面的天空已經完全亮了,她将毛巾重新放回去,衣服丢進自己的盆裏,等今天放學回家之後再清洗。
換了套校服,她就背上書包出門了。程寧臉上的傷實在明顯,引來好多路人的矚目,就連到了學校李彩玲見到她,都忍不住的倒吸一口氣。
她忘了兩人已經幾天沒有說過話了,結結巴巴的問:“你……你怎麽了……”一副十足吓壞了的模樣。李彩玲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到大沒有受過什麽挫折,看到這幅場景自然會被吓一跳。
“沒事。”程寧輕描淡寫的用腫脹的左眼斜睨她一眼,就算是只說了兩個字,程寧都覺得臉上像扯着似得疼,不願再出聲。
她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