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揭文上午第一節課剛下便來二班找程寧,讓她晚上和他一起回家。程寧聽話的答應了,好像還有點驚訝他會來班上找自己。
揭文知道周邊有很多同學在看他,熟悉的、不熟悉的。他們應該其實都在注視自己學生會會長這個身份,但他們不知道其實這個身份什麽都代表不了,代表不了他的懦弱,代表不了他的不反抗,什麽都代表不了。
回班級的路上正好碰見正揉着眼睛拖着腳步的李彩玲,好像是放假的那天熬了夜,一副很困倦的樣子,他覺得李彩玲最近沒有以前活潑了,不知是學習的壓力太大還是出了什麽事,不過他現在自顧不暇,也沒有心思去詳細的問她。
進了教室又聽見陳良傑在高談闊論,揭文聽見他的聲音就心煩,但他說的話“那女的”、“胸”這樣的字眼還是聽進了耳朵,弄的他只想皺眉。
揭文心浮氣躁的做到座位上,塞起耳塞開始寫作業,惟有想到晚上放學之後,他的心裏才稍稍變得平靜,眼前的習題快速的在他腦海裏升出解答公式,窗外清明的陰雲還沒有散開,但溫度卻回暖了,在走廊瘋鬧的同學們在他眼裏仿佛一出沒有情感的默劇,無關他的喜悲。揭文緊了緊耳塞,将視線轉回面前的試卷上去。
放學後兩人在書店彙合,和往常一起散步回家不同的是,今天揭文提出希望程寧陪他去個地方,“好。”程寧答應道,她也不問揭文是去哪兒,但仿佛天南海北她都會陪他去似的,揭文沒想還在學校門口,單手将她摟過來,緊緊靠着自己。
計程車開往與平時不同的另一個方向,在複雜的小巷中穿梭着,這是原來城區的老商業中心,現在已經有很多門面都關閉了,卷門上貼着印着“出租!”等字樣的A4紙張,計程車在拐彎處一家招牌還亮着燈的門面門口停下,程寧跟在揭文身後鑽出出租車,她擡頭一望招牌,便立馬向揭文看過來,揭文知道她已經猜到自己想要給她看的東西了。
跨上幾級低矮的階梯,将門口垂着的透明門簾扒開,在離門不遠一個粉色籠子裏關着的金毛立馬沖他們叫了兩聲,從籠子裏站起身來。整個店面大概有五十平,場地非常方正,進門的左手邊立着幾個大籠子,籠子裏關着幾只大型犬,見有人進來都擡起頭來,然後又重新趴到腳邊去。
“來了。”老板從臺子後面伸出頭來,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厚厚的眼睛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又細又小。
“我帶……我朋友過來看看。”揭文猶豫了一下,還是用朋友的稱謂來稱呼程寧。
程寧已經自動向右側壘在一起的小箱子走過去了,那天他們倆在路邊看到的那兩只小狗正趴在其中一個箱子裏酣睡着。它們都長大太多了,但從鼻子上那撮黑毛仍能認出他們來,小小的箱子它們倆一人占據一邊,當初如初生的小嫩芽一般的耳朵已經塌了下來,軟軟的搭在臉頰上。程寧定定的站在箱子外面看着它們。
揭文和老板聊了會兒天,雖說老板已經不收他的錢了,他還是掏出口袋裏準備好的錢硬塞給老板。
他是在那天送完程寧之後,趕着回到原地,抱起那個裝着狗的紙箱的,揭文承認,原本他确實沒有收養這兩只小狗的念頭,但聽了程寧那樣一番反常的話後,他便改變了想法,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原地,大晚上的還在街上到處尋找能收留這兩只小狗的店,由于狗實在太小,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因為母親反鎖了門,他在門口迷迷糊糊睡到淩晨,再試了一次鎖才進了家門。
但他現在看着程寧靜靜伫立的身影,覺得什麽都值了。
揭文走過去站在程寧的旁邊,看着她的側臉,“我已經跟老板說好了,等我們高中畢了業,就把它們帶到我們身邊養。”
程寧望向他,她的眸子裏有白熾燈投射的光,彙聚成一點,讓他一時有些揣摩不透她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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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動了?”揭文問她。
程寧又将視線重新投向磨砂箱子裏,看着小狗的肚子在一上一下的起伏着,她向箱子側了側頭,似乎是想聽聽它們的呼吸聲,“我就是很吃驚……”她輕聲說。
似乎在店裏程寧有些不想說的太多 ,但揭文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驚喜這兩只小狗的出現,在它們面前一動不動的看了好久,直到揭文提醒她該走了,她才從箱子前離開。
“你現在回去的都好晚。”揭文提議兩人可以散散步,程寧有些疑惑的問他。
揭文有些無所謂的點點頭,“我作業老早就做完了。”
“你媽呢?她不會說嗎?”
揭文不想被程寧詢問母親的事情,“我現在不用她管。”
“嗯……我想說,我很感謝你帶我來這裏。”程寧的聲音很真誠,揭文側過臉去看她,見她嘴邊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今天叫你過來看嗎?”
“不知道,為什麽?”
“就知道你忘了,”揭文得意的一笑,“生日快樂。”
程寧一下子哽住了,像是喉嚨被膠水糊住了一般,過了半晌她才重新找回說話的權利,“你怎麽知道我生日的?”
“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揭文見程寧還盯着他,頓了頓才重新解釋道:“學校的學生檔案都是我們整理到櫃子裏去的。”
程寧的笑容擴大了,作勢想要打他的胳膊,揭文将她的手抓下來,捏在自己手心裏。程寧任他牽着,說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生日了。
“你說,這兩只小狗會好好長大嗎?”程寧問他。
揭文看她對這兩只小狗如此上心,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是正确的。“當然會,”揭文回答道,“你得承認當初我們喂的牛奶并不是袖手旁觀,每一個善的舉動都會帶來不同的。”
程寧的笑容一直是淡淡的,“你真的挺樂觀的。”
“你也要多笑笑啊!”揭文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總覺得你對一切都好像沒興趣似的。”
程寧盯着他看,像是在說對你有興趣呀。揭文明白她的意思,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說,除了我。”
程寧的笑容漸漸隐去了,她沒有回答揭文的問題,但她今天晚上說話的興致似乎比平時高很多,“你今後的打算是什麽?”
“今後?先努力考個好大學。”
“然後?再找一份好工作?”程寧忍不住又勾起笑,“你的回答還真是标準。”
“大概是吧。”揭文也想象不到未來的事情。
“也是,因為父母也這樣,能看到的成年人好像也都是這樣。”程寧停頓一下,“這樣怎麽會有興趣的起來?”
“但你不覺得一想到未來的話就會覺得很有希望?”揭文說。
“是嗎,”程寧用陳述的語氣問道。
“嗯,因為每個人不同的人生看到的風景是不同的,獲得的快樂也不同。”揭文補充到。
“但一生中的節點卻是固定的,經過固定的幾個環節,就走到了盡頭。甚至你站在這裏,就可以看到那邊的盡頭——中間是一條直線。”
揭文在腦海中思考她的話,繼續說道:“但死亡離我們還遠,這中間的路程可以靠我們自己将它變成無限的。”
“還好你身邊沒有那種知道自己死亡時間的遺傳家族病的人,”程寧有些嘲諷的一笑,笑容卻又馬立馬消失,“可盡頭又是已知的,你知道它就在那裏,百分百的,而所謂無限的現實只是我們對走向盡頭的路的一種誇張的美好的想象,實際你走過這段路後,發現它就是幹癟的在手上一黏就碎的殘留在自己回憶裏的一些殘渣而已,卻還自欺欺人的放在嘴巴裏想要咀嚼出一些甜味。”
揭文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了,但他能感覺到她心裏的沉重,他的心情也漸漸變得沉重起來,揭文将手放到她的肩頭,“你怎麽又開始悲觀了,我們一生裏當然有許多開心歡樂的事情,但平淡和虛無是常态……”
程寧盯着地下,“所以平淡且虛無活着走到終點有何興趣?”
“就還是要調整心态,積極一點。”
“可調整心态這句話就是欺騙自己将問題想通了,卻其實只是将它放在一邊,等到下次欺騙不了的時候,又會開始這場對話的。”
“怎麽說呢?還是需要有一個更具象化一點的目标或者追求,能夠從物質影響心理,要不然光去想沒用,也不見得對我們有什麽幫助。”
“可目标和追求也都是想象産物,想象産物都是虛無的、随時可變的——”
“目标和追求怎麽是想象産物呢?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啊,”
“它只存在在你的腦海裏。”
揭文努力的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他思索着開口:“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想要一個東西,你就需要努力的去攢錢或者去掙錢,而不是整天消極低沉。”
“可用錢得到的所有的快樂無比短暫,可能最多半年——錢也本是我們想象出來意義的東西。”
“可是你想,快樂半年也不錯啊,然後我再尋找下一個目标,下一份快樂不是嗎?”
“也許沒有你想的這麽樂觀,在獲得這種快樂的同時我就獲得了焦慮,一種想要加倍攢錢賺錢,想用錢買更多東西的焦慮。也許任何找尋積極情緒的過程,都在不斷體會着消極情緒,乏味且沒有意義。”
揭文看着程寧正在說話的側臉,有種莫名的猜想讓他心驚,可能是這個與平常不同的程寧所表現出來的真實情緒讓他有些不安,他只得更加投入的進入這場對話:“我認同你前面的話,但不能說沒有意義啊,你這麽想下去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是啊。”程寧點頭。
“所以別追求意義了,追求“價值”吧。”
程寧又皺起眉頭:“可價值不就是我們賦予一個東西的意義?”
“價值是能感受到的啊,食物沒有價值嗎,不吃我們就會死。”
“吃喝拉撒睡不叫價值,這是我們作為動物的本能吧——那除了吃喝拉撒睡,作為一個動物——其實做什麽其他的事情都沒有意義吧,連我現在所說的話。”
“可對我有意義。”揭文不知怎麽的憋出這句話來。
兩人之間認真讨論的氣氛被這句話緩和不少,程寧沒有再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看來今天晚上我太吃驚了,老說些胡話,別介意。”她有些苦笑的對揭文說。
今天晚上的程寧的确和往常不同,可能和她說的一樣,她無論如何都猜不到會在今天再看到這兩只原本以為死去的小狗,有些反常也是理所當然。
揭文安慰她似的說到:“好了,我們別讨論這個了,能好好活着就是最寶貴的,積極一點總不會錯。”
不知道程寧聽進去他的話沒有。揭文偏過頭去,看見程寧正看着前方很遠的一點,似乎沒聽到他說話,可她又有些喃喃地複述到:“是啊……活着才是最寶貴的……”
程寧突然像是想起什麽的轉過臉來,她盯着揭文的眼睛,剛剛認真讨論的勁頭好像還沒有消失,“揭文,你十八年來有沒有什麽後悔的事情?”
這個問題好奇怪,揭文一下子摸不清楚她問的用意,“沒有啊,怎麽了?”
程寧的臉上就像是水面上的水黾一下子彈走後出現的細微擴散開的水紋,但那種波動很快就消失恢複平靜了,她抽手出來挽住揭文的胳膊,“沒什麽啦,今晚太吃驚了腦子都呆掉了。”
熟悉的程寧終于又回來了。揭文看着她嘴角的微笑,再次感覺到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