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沉迷美色的你我他 (1)
一個俗家弟子引了伏迦藍到閣樓,又到一廂房推門,迦藍徑自入了門。那廂房頗為寬敞,左右還有兩個隔間,左邊的隔間垂着雲袖絲簾,看不見內裏,右邊的隔間垂簾半卷,可見裏頭放着嵌玳瑁的架子,架子上挂着絲帕,中間托着銅盆,大概是洗臉用的。廂房中有透雕的木窗,窗旁懸着寶劍,房正中擺着幾椅,幾上放着傅幽人已泡好的茶,椅上傅幽人坐着欣然等着他了。伏驕男一笑,說道:“你這小鬼,難道是知道了我要來?”那傅幽人笑道:“是的,小人辦事不力,知道聖宗要來興師問罪,所以準備好了受死。”說完“受死”二字,傅幽人便将牆上懸着的寶劍取下。伏驕男便說:“你想得也太多了,怎麽就要問罪了?怎麽就要受死了?我不過來問問你,小皇子怎麽樣了?”那傅幽人便說:“我早說了小皇子何等嬌貴,自然是很好的,在日度宮養着呢。”伏驕男又說:“孩子在日度宮雖然吃喝都很好,但怎麽及得上在母親身邊過得好?”傅幽人卻道:“不是每一個母親都能照顧好孩子的,難道這一點聖宗還不明白麽?”伏驕男嘆了口氣,說道:“她可是愛子心切,這點不假。他們都是無依無靠的人了,你何必落井下石呢?”傅幽人卻道:“他們還有一口氣,還有皇上的寵愛,這就已經是很堅實的依靠了,若還握有尊貴的皇子作為籌碼,便更加可怕了。”伏驕男頗覺可悲,那小小孩子就已經被人們當成談判的籌碼來争搶,被迫與父母分離。伏驕男卻不想說這些慈悲仁義的話,他選擇說:“他們有力,才能幫助我們對抗柳祁,難道你不是這麽想的麽?”傅幽人卻說:“他們要有力是不假,但誰知道他們的力要往哪處使呢?咱還得謹慎些才好。”伏驕男卻問道:“若他們的力往你不希望的方向使去,那小皇子會怎麽樣麽?”傅幽人不覺失笑,道:“您認為會怎麽樣?”伏驕男卻說:“我就是不确定才問你。”傅幽人喝下一口自己泡的茶,只覺口腔中充滿苦澀的氣味,嘆道:“我就是有這個狠心,也沒有這個愚蠢。那可是小皇子,我能怎麽樣?”說着,傅幽人又說:“您必然是覺得我很狠心,又毒辣,實在信不過,是麽?”伏驕男卻說:“不是。”
傅幽人苦笑着搖頭,說道:“你确實已經對我心存疑慮了。”說着,傅幽人抽出鞘中的寶劍,唰的一聲,斬斷了隔間的簾子,那繡簾斷落,珠繡委地,露出內間的光景來。伏驕男往前一看,卻見內間跪着一個人,竟是那聖軍的副将,嘴裏塞着塞子,身上綁着麻繩,是滿臉的怒色。那傅幽人上前,取下那副将口中的塞子,那副将立馬就罵起來:“你們這兩個賊子!”伏驕男卻疑惑地說:“這……?”那傅幽人說道:“那晚小才來投誠,說出了一件事來。”
原來伏聖後認為伏驕男是心腹大患,也不願意伏忍惟的神聖軍被解散,花姬想到一個法子,就是拉了那副将來,讓那個副将假意給伏驕男負荊請罪,卻讓他帶着毒藥去,趁着要給伏驕男敬酒謝罪之機将他毒死。那副将卻說:“這伏驕男未必肯喝我的酒?”那花姬又說:“他怎麽不肯喝?他必然要喝,你跟他請罪,他沒有拒絕的道理。只是他身邊那個傅幽人可惡,未必肯讓他喝你準備的酒。到時你要見機行事,或是和他吃飯的時候再尋機下手。”伏聖後跟副将說明了伏驕男就是太後的兒子,那副将為殺伏驕男甘願冒死,又許諾說若下毒不成,他就直接動手殺人,事成之後自盡,絕不帶累旁人。不想小才卻直接叛變,将這個計劃告訴了傅幽人,傅幽人連夜命人将副将抓捕。也是由此,傅幽人對伏聖後等人完全無法信任。
伏驕男聞言忙道:“既有此事,你為何要對我隐瞞?”那傅幽人卻說:“我害怕您心慈手軟,要放過這個副将。您已經放過他一次了,他不但不感激,還要拼死刺殺您,您再放過他一次,就是再給他一次殺您的機會。”伏驕男卻說道:“那你為什麽現在又告訴我了?”傅幽人苦笑道:“因為我想明白了,希望您也明白。”說着,傅幽人舉起長劍,往副将的胸口上就是一刺,那副将還沒來得及呼叫一聲就斷送了性命。伏驕男也是大驚失色,一時也沒緩過來。當他回過神來,卻看見那傅幽人的雙眼是深不見底的漆黑。他聽見傅幽人的喉嚨裏發出沉悶沙啞的嗓音:“您已經不是什麽聖宗了,在您要做皇公的那一天起,就該有這個準備,殺人、或者被殺!”
伏驕男沉默不語。那傅幽人卻繼續說道:“我聽說,您第一次面見太後的時候說新教的教衆是可以殺人的,地獄菩薩也行血事,若有人生,就有人死,那是他的因果。殺善人,種惡果,殺惡人則種善果!”說着,那傅幽人便将寶劍從那副将胸口拔了出來,帶出血流如注。他又一邊說:“我如此做來,都是我的忠誠,您不信,就引劍把我殺了,我是惡人,你殺了我,也是行地獄菩薩的功。”說完,傅幽人便擡起頭,亮出他脆弱的咽喉,一副引頸就死的模樣。這個狀态使伏驕男沉默,便從傅幽人手中接過那沾了血的寶劍,半晌方又說:“我說了‘不是’。”傅幽人一時愣住了,沒明白過來。他想了一下, 才記起來剛他問伏驕男“您必然是覺得我很狠心,又毒辣,實在信不過,是麽”,那伏驕男回答了簡單的兩個字——不是。
傅幽人低着頭,看到紅色的劍刃拖着淋漓的鮮血,滴得地上一灘猩紅。他的心事複雜,半日方說:“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只是怕大人不認同我的做法罷了。”伏驕男便道:“有些事,我覺得不必做絕。但你也有你的道理,你好好跟我說,我會考慮的,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你的想法?”傅幽人卻說:“我要挾持小皇子,我要欺騙聖上,我還要很多人死,不僅是伏依依——還要很多人——有些人看起來威脅不大,像是蝼蟻一般,但我一想到他們有可能害聖宗,我就是容不得他們活着!這一點,您能同意,您能聽取麽?”說着,傅幽人也覺得自己殘忍可怖,甚至覺得自己的性情在和柳祁靠近,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惡心,便慌亂地踱步,不自覺地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在裝水盆的架子旁站着,低頭又看着那銅盆中的水映着他一張猙獰蒼白的臉。
伏驕男見傅幽人一邊嚷嚷一邊滿屋子瞎逛,就覺得好笑,卻見傅幽人終于停下了零碎的腳步,走到臉盆旁邊發呆,他也是輕嘆一聲,緩緩走到傅幽人身邊,抓起傅幽人的手,探進那水盆之中,也攪亂了盆中的倒映,只見手掌放入水中後,那水便洇開血紅來了。傅幽人愕然,卻聽見伏驕男說道:“你不累麽?”
傅幽人只覺心神也如這水波那樣蕩漾起來。伏驕男又說:“既然這些人是要害我的,那自然該由我來操心。”傅幽人卻說:“若事事都要聖宗勞神,要我何用?”伏驕男卻說:“你也是個爺了,也不該親自為這些人髒了手。”傅幽人卻暗想:“不親自動手不放心。”銅盆裏的兩手相依,乃是他們從以往到現在最親密的舉動,此情此景卻無法讓傅幽人陶醉于半刻的柔情中,直待伏驕男将手拿開,從容地取挂在架子上的巾帕擦手時,傅幽人才稍稍感動起剛剛的片刻旖旎。那伏驕男卻端起了架子,說:“這些事你瞞着我,但是你并沒有敢瞞太後是不是?”那傅幽人因剛剛碰觸而溫熱的心頓時就緊縮起來,伏驕男只道:“看來你的眼中只有太後娘娘。”說完,他将那巾帕往水盆中一擲,傅幽人也是欲辯無言。那伏驕男卻道:“你還有什麽瞞着我麽?”那傅幽人只垂頭說道:“奴再不敢有所隐瞞了,但奴實在是忠于公子的。”伏驕男卻笑說:“你倒是左右逢源。”
這“左右逢源”四個字,說得傅幽人實在是慚愧不堪。大概看起來,他坐擁着皇帝、太後的信任,暗地裏可能還勾結着柳祁,這都是很顯眼的,故他抖擻一下精神,才說道:“我的忠誠确實是只屬于公子的,然而這時局複雜,我才不得不周旋,如果大人心存疑慮的話,我願意自證忠誠。”伏驕男卻說:“你要怎麽自證呢?難道我非逼你去和別人鬧翻不可?那我豈不是大蠢材?”傅幽人便苦笑道:“從來都是沒有退路、孤立無援的人用着才放心。”伏驕男看着傅幽人愁眉苦臉的樣子也很可憐,便搖了搖頭,說:“大可不必。你且好好留着你的退路。”大概伏驕男是真心要讓傅幽人安心,語調也變得柔和起來,而這樣的柔和卻是陌生的,伏驕男的長相配上這樣的憐憫眼神和柔和語調,似是一杯酒使人沉醉。可錐心的是,伏驕男看着死掉的伏依依、喪志的伏鴛鴦、甚至是哭泣的花姬,都能流露出這樣的哀柔的神色。
那伏驕男探究地詢問:“我只是想問你,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忠心?為什麽只對我一人忠心?”這也是伏驕男一直以來對傅幽人若即若離的核心。他原以為傅幽人只是一個普通的佞人,可接觸之下,他漸漸覺得傅幽人不是愛鑽營的人,傅幽人的眼裏其實沒有名利,甚至沒有什麽欲望。站在宮牆裏的傅幽人人如其名,就是一絲幽魂成了人,看着那樣精明,卻又總是失魂落魄的。随着彼此的走近,傅幽人似乎也漸漸活了過來,漆黑的眼眸中有了難以掩飾其溫度的火苗,那樣精明又世故的他忽然魯莽冒失,有時仿佛要觸及他內心溫柔的一面,可他忽然又變回那個人人口中可恨可怕的大太監。他的耿耿忠心到底是從何而來?
傅幽人也是很心塞,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的心內也是波濤翻湧,驚濤駭浪。他知道自己的行動上是足夠的奉獻,可邏輯上是走不通的,不給伏驕男一個合理的解釋,以後他們還得鬧分裂。而伏驕男此刻也是給他一個機會來證明自己,可總是巧舌如簧的他偏偏此時只能選擇沉默。沉默,可怕的沉默,蔓延在這充滿香味的空氣之中,似是毒藥一般,要将傅幽人殺死。又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選擇了爆發。忽然之間,他就跪了下來,忽然之間,他就擡起了頭,忽然之間,他的淚水就噴湧而出,那噴水量簡直就像是嘔吐的大象。
伏驕男也震驚了。傅幽人素來以穩重沉郁著稱,素日既不愛哭也不愛笑,情感甚少外露。像花姬、伏後、秦大學士這種表演型人格,沒事哭兩哭的,打滾大哭起來也很讓人無法招架,傅幽人從來不使這樣的招數,一旦使起來,威力更是成噸增長,是放大招也。傅幽人又開始捶地,哭着說:“賤奴實在該死!”那伏驕男見那平日賣冷靜沉郁人設的傅幽人突然表演起來,也是驚訝萬分,然而當傅幽人開始出這樣官腔的臺詞時,伏驕男立即嗅到了套路的味道,便恢複了理性,說:“有話就說,別整這些沒用的。”傅幽人只覺得一拳捶在棉花上,但他認為這僅僅是伏驕男的試探,他可不能就此放棄這個舞臺,于是他懷着職業素養繼續噴淚,哽咽着說:“這個秘密埋藏在我的心裏……我一直不敢說,每次被人發現都覺得很可怕……這個,可是花姬知道了,我便為她擋刀,太後知道了,我便為她效力,但這個秘密,卻是關于您的……”傅幽人本想靠演技,沒想到說着說着就走心了。他也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樣縱情大哭大鬧過,現在閥門一打開,淚水和情緒一樣,都收不住了,他的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使他根本無法看清楚伏驕男的表情。但觀察對方的表情是很重要的,他便拿袖子去拭淚,只是那淚落如雨,像是油漆刷了石牆上,怎麽都擦不掉。他盡力地揉着眼,抹着臉,奮鬥得滿臉又紅又皺,實在很是狼狽。伏驕男見他這樣甚是不忍,只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傅幽人心裏“咯噔”一聲,問道:“大人知道了?”伏驕男說:“就是因為我的美貌?”這話聽起來,伏驕男自己都打冷顫,這種話得多不要臉才能說出口啊。
傅幽人也是愣住了,那眼淚也一下子收住了,眼前淚霧漸漸消散,方看清楚伏驕男的容顏,然而,以伏驕男的容顏說這樣的話确實十分合理。傅幽人便一邊低頭拭淚,一邊回答道:“也不僅僅是美貌,大人的風姿、氣度都十分使人着迷。”說着這話,那傅幽人的心卻是砰砰亂跳,這話像大石頭一樣壓在他心裏多少年了,他死活說不出口,沒想到今日居然以這樣的方式表白了出來,既是動人心弦,也是唏噓不已。伏驕男卻說:“你就為了這個而忠心不二麽?”這話聽起來确實有點荒唐,然而傅幽人卻擡起頭,那眼神中是最深的真摯:“難道不可以麽?這樣的忠心難道就不如您的兄弟、您的士兵給的高貴麽?”伏驕男竟無言以對,那傅幽人卻頓感斷盡肝腸:“皇上不過是看了伏鴛鴦一眼,就為他沒了魂魄,這是足信的,而我的卻不足信,因我……只是個卑鄙小人麽?”這兒每一個字,都是發自肺腑,傅幽人也忘了他有多久沒這麽掏心挖肺地說出他內心裏那麽真實的想法。他不僅肉體是跪在伏驕男的腳下,連他的精神也是,好像是這些字句從他心底挖出來後,連他的脊梁也抽出來了,他軟着一副皮肉,佝偻着無力的身軀,那樣頹靡地倒在了伏驕男的腳下。
自小才投誠以來,他就一直留神着傅幽人。雖然他多番在主子面前給傅幽人上眼藥,但他并沒讨厭傅幽人,甚至說,他特別喜歡傅幽人,傅幽人是他的榜樣。作為一個小太監,能做到傅幽人的地步就是頂峰了,他要攀登頂峰。只是頂峰太窄,容不下兩個人,未達成目的,他就不得不把傅幽人推下去了。即使到了公子驕男的身邊,他也覺得自己比不上傅幽人。當初傅幽人服侍驕男的時候,是寸步不離,伏驕男在徑山寺,傅幽人就在徑山寺,伏驕男到邵郡練兵,傅幽人也住在邵郡。而如今他雖然也是來服侍公子驕男的,但他只能留守珈藍居,哪兒也去不成,太後和公子對他顯然和對傅幽人是不一樣的。
因為他只能留守珈藍居,所以對徑山寺很快就熟悉起來。他知道傅幽人利用之前禦泉司的項目大興土木,甚至在禦泉司內建起了私牢,便裝作不經意地跟太後提起。他其實也是拿不準這是不是太後的授意,所以,他還必須進一步爆料,表示說:“最近一下子多了不少人挂了名在徑山寺當俗家弟子,方便駐紮在禦泉司,這些人既不是皇宮的人,也不是編制內的人,就是以俗家弟子之名住在那兒,為傅幽人所驅使。若都是些散兵流勇也就罷了,其中竟然也有些京中子弟,俨然是一個傅家幫了!”皇太後聽了這話,問道:“這可是真的?”那小才觀察了太後的顏色,心中暗喜,忙賭咒發誓說是真的,皇太後聞言默默,小才倒愉快起來了。那皇太後自然是要探究的,派人去查看,果然如此。
這事原來就發生在伏迦藍造訪禦泉司的一些天前,那時候副将還活着困在禦泉司,伏鴛鴦也仍住在傅宅養傷,未曾回宮。日度宮裏也仍開滿了山桃花,有幾株開在了涼亭旁,褐紫的樹幹挺直延伸到頂端散成樹冠,爛漫出粉紅的圓圓的山桃。小才在不遠處和其他宮婢站着,遙遙地看着涼亭裏的皇太後和伏迦藍,亭邊有鸾音姑姑伺候,別的奴才只需要在不遠處守着就好。他想:“如果今天是傅幽人來當差,他會是站在這兒還是鸾音那兒?……大概也是站在和我一樣的位子吧,皇太後生性多疑,現在恐怕已經很難盡信傅幽人。”
事實上,這多疑不是太後的生性,而是深宮裏生存吸取教訓,從而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她并不是天生不具備信任他人的能力,比如說,她對鸾音就從來沒有一絲的懷疑。作為回報,鸾音對太後也沒有一絲的不忠。太後希望驕男身邊也有這麽一個人。今天說是來賞桃花的,涼亭的石桌上也鋪滿了精致的桃花糕和桃花酒,滿鼻子都是桃花的芬芳。驕男一邊吃酒一邊聽完了鸾音的報告。鸾音忠實地彙報了傅幽人最近的行事,并沒有添加任何的感情色彩,但是這些事湊起來,不需要任何的藝術加工,就顯得有些可疑。皇太後也是一言不發,等鸾音說完了,才緩緩開口:“關于副将被擒,确實是本宮同意先別告訴你的,因為你總認為當初在北地被外族所擄,是伏忍惟帶着神聖軍把你救回,你自己覺得欠了他們,所以對這些人會一再縱容。本宮認為不可以放虎歸山,還是傅幽人說只關着便罷,殺是殺不得的。否則你到時知道了,會怪我不告訴你。還有花姬的孽種,我也是打算殺了的,還是他勸着。”伏驕男聞言一怔,不想傅幽人是這個想法。然後,皇太後又繼續說道:“勸說皇帝把貪案主審換成柳祁,一則可借刀殺人,解決神聖皇後的隐患,二則挑撥離間,讓伏家和柳祁無法繼續聯手,這我也都知道。我同意不告訴你,知道你心裏有伏依依,有你的情,有你的義。但是本宮細想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大人了,而且又勇武、又聰明,我為什麽不能告訴你呢?所以今天來跟你表白表白,你要是惱我也行,我受着就是了。”
伏驕男聞言默默了半晌,心裏有些苦惱,但并沒說出口。他又呷了一口酒,便道:“娘娘素來雷厲風行,傅幽人也在宮闱中浸淫多年,大概已是一路人。只是恩要報,仇要了,我怎麽可能不贊同?然而無辜卻不須波及,得饒人處且饒人。”皇太後卻認為斬草要除根,不能随便饒人,她因此問道:“那以你看來,心懷反叛、每時每刻想着算計你的敵人饒不饒?”伏驕男便道:“殺一個副将,可以,但必要殺滿神聖軍,殺一個罪人可以,但不必連他的九族。娘娘自聽政以來都是這樣動辄行連坐法的,多少無罪之人在家中安坐,也會禍從天降。嚴刑重典,上行下效,使人心惶惶。”當年熊家獲罪,本家親戚不必說,毫無姻緣關系的傅家也是受了牽連,這卻不是終結,針對傅家的官員們數年後也在争鬥中垮掉,輔政王得罪沒幾年,審輔政王官司的狄家也到倒掉了,狄家倒了,他們的親戚朋友一堆也都抄家發賣……風塵行當中屢屢有千金小姐、名門公子加入,就是因為沒一個富貴門戶是可以長久保全的。
伏驕男又說:“這些動蕩使人不安,也難以對朝廷産生信任,才會有諸多人禍。早有藩王作亂,近有邊境之變,最近又有饑荒流民,天下的心都不穩,還須要弘揚仁善才能使百姓安心。”皇太後聞言一怔,不想伏驕男還有這個思慮。皇太後确實是多疑的、冷酷的,她當皇後的時候遭到很多不公平的對待,因此上位後就要加倍奉還,為了得到權力,鏟除異己毫不手軟。主少國疑,且這個少主确實是不靠譜的,皇太後更加要用雷霆手段鎮壓各方,沒想到天災人禍接踵而來,她越不安就越暴力,卻不承想,她把自己內心的不安感由此把整個國家都感染了,不僅是尋常百姓,連朝廷大員都是惶惶不可終日。
那伏驕男嘆了口氣,說:“你們以為這樣是對我好,但卻不知道如此瞞我,倒使我自亂陣腳,得不償失。”太後聞言放心不少,只道:“我知道,所以特地向你坦白、認錯。”太後素來高傲冷酷,如今卻在笑着賠不是,倒使伏驕男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事實上,皇太後在決定隐瞞伏驕男這些事之前就擔心會惹伏驕男不快。傅幽人便對皇太後獻計說:“在這些事都做成之後、迦藍聖宗了解之前,太後先去跟他表白陳情,放下一些架子,他必然就不惱了。若有什麽不好,一并都推到奴的身上來就是了。”
皇太後見伏驕男果然沒什麽脾氣,便放下心來,有擔保說:“本宮以後什麽都會跟你商量的。”伏驕男便應了一聲,但他心裏知道,皇太後是不會輕易改變她的作風的。不看着敵人血濺五步,皇太後于心不安。伏驕男又說道:“我不同意懲治神聖軍,是因為法不責衆,且他們每一個都是有戰功的,怎能因小事而大戒。我是神聖将軍,卻去害救過我命的人,還計殺伏家人,外人不知怎麽看我?我豈非未成大事、先作小人了?”那皇太後卻道:“我自然知道厲害,才不讓你沾手這些事。只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伏驕男嘆了口氣,又飲一口酒,思忖再三,才繼續說道:“怎麽沒有呢?咱們就秉公執法,該抓的抓,該殺的殺,伏鴛鴦、柳祁一個都逃不掉。只是娘娘又不願意大動幹戈,怕徹查下來,連自己都不幹淨了。”
皇太後因為懲貪損失了一個當宰相的兄弟,還丢了一堆親信,至今心有餘悸,只怕讓秦大學士這個鐵面無私青天大老爺查下去,連黃家都要抄掉了。那伏驕男勸道:“原本懲貪早該做了,這不是對付敵人的刀劍,這是本來就應該辦的事。”皇太後哪裏不知道這些大道理,只是不以為然,但為了順兒子的心,仍說道:“你說的很對。”伏迦藍看出來皇太後是敷衍他,故他也安靜下來了。
皇太後不忍這空氣中長久的寂靜,又笑道:“說起來,那傅幽人把禦泉司弄成他自己的小地盤,這不是我的授意,他也沒有請示過我,不知道可有請示過你麽?”伏驕男便道:“按剛剛說來,傅幽人做事不是都只問太後、不問我麽?我哪裏會知道?”皇太後聽了這話有些意思,便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口,又看向亭旁的桃花,說道:“我看傅幽人從來謹小慎微,為你倒是屢屢作出不謹慎的事,那是很難得的。你若因此棄用他,倒很可惜,不如借機給他立個規矩,好讓他明白本分,以後用起來就很順手了。”伏驕男聞言一怔。那太後又斜斜地乜了不遠處的小才一樣,眼光的流轉又輕又快,迅速地劃過,又迅速地收回來,她重新看着伏驕男那俊美的臉龐,說道:“倒是那個小才,小心眼兒挺多的。”伏驕男答:“我知道。”
伏驕男的心思,使皇太後困惑。眼前的他既不像是那個一怒之下拿了尚方寶劍去落草為寇的伏驕男,也不像是那個青燈古佛心腸柔善的伏迦藍,兩邊都不到,兩邊都不是,矛盾又可悲。皇太後心中柔情漫漫,忍不住貿然地去握住了伏驕男的手,伏驕男也是一驚,擡眼看着皇太後,卻見這個殘忍的婦人眼中滿是悲憫的波光。皇太後知道自己的唐突,很快把手抽回,順勢站了起來,走往山桃林中,留給伏驕男一個微微佝偻的、寂寞的背影。
自從回宮,伏鴛鴦甚少與人接觸,更不願和皇帝共處。只要他和皇帝一坐下來,皇帝就開始話痨模式,一直逼着伏鴛鴦說話,還要親親抱抱舉高高,伏鴛鴦非常心煩,不肯理他。那皇帝也不敢打擾他,只不時遠遠的、悄悄的看他。還是花姬比較有耐心,沉得住氣,伏鴛鴦才漸漸願意和花姬獨處。有時兩個人在一起,什麽話也不說,就是看伏鴛鴦冷了,花姬給他披上衣服,或者給他添添茶,伏鴛鴦不愛說話,她就不說話,伏鴛鴦偶爾說兩句了,她就随意地聽着,随意地搭着話,就是不溫不火的樣子,倒叫伏鴛鴦沒那麽難過了。其實花姬心裏急啊,伏鴛鴦不靠譜,撈出來了不頂用,跟個廢物一樣,不添麻煩就罷了,要指望是指望不上了。
那伏鴛鴦仍趴在窗邊看麻雀打架,花姬卻整理好了行裝,摘下頭上的珠翠,換上樸素的衣物,比當宮女的時候更不如。她挽起不加一點珠飾的發髻,穿上布鞋,将要出門,卻幽幽看着伏鴛鴦,半晌淚垂,說道:“我要去了。”伏鴛鴦這才留意到花姬這個情狀,忙問道:“你怎麽了?你要去哪兒?”花姬聞言一笑,說道:“你倒想起問我怎麽了!可見良心還沒死、腦子也沒壞,我就放心了。”伏鴛鴦握住花姬的手,也是嘆息不已。花姬便道:“你記不記得之前求伏迦藍的事?”伏鴛鴦想了想,方道:“你要自請出家,和孩子去徑山寺服役終老?”花姬便點頭,說道:“我只想要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你現在也好了,我也不擔心了。”伏鴛鴦便趴在地上恸哭。花姬抹着淚看着伏鴛鴦一個七尺男兒趴在地上泣不成聲,心中更是怆然,半晌悻悻道:“我原不該說這樣的話,給你傷口上撒鹽。但我怕再沒機會跟你說了。”那伏鴛鴦擡起頭來,滿臉是淚的,那花姬邊取了帕子給他擦臉邊說:“你這條殘命是神聖皇後用自己的命換來的,你如今這樣,可對得起她麽?”伏鴛鴦聞言,又想起那伏聖後的慘死,又不禁想起自己在獄中所受的淩辱,他蒼白凹陷的臉上頓時露出驚恐悲痛的神色來。花姬深知伏鴛鴦還未複原,便搖頭嘆息,從袖中取出一枚錦囊,悄悄兒透過彼此交接的寬袍大袖遞到對方的手心。那花姬在他耳邊說道:“這個裏面的東西,等你好了的時候再看吧。”說着,那花姬便站了起身,跟外面等候多時的宮人走了。
煙也朦朦,雨也朦朦,這沉默的庭院朦胧在一場細潤的春雨之中。這庭院栽種着不少柳樹,匠人們都悉心栽培,不敢怠慢。因為宅邸的主人姓柳,所以對任何一株柳招待不周都很可能大禍臨頭。這是老柳侯爺的講究,柳祁倒沒那麽多想法。
這個臺閣是在宅邸的最高處,風景最好,能看得見人工鑿的湖,旁邊萦繞的柳煙,還有不時在旁吹彈的小官。柳祁喜歡坐在這兒的搖椅上,除了因為景色,還因為這兒的這把搖椅原來只有老侯爺才能夠坐。這個府內等級分明,不僅分嫡庶,連庶子也分三六九等,好比那些側室生的還能叫的上公子,還能夠說別人姨娘養的。那些姨娘養的也不甘示弱,扭過頭來就啐柳祁,數落他是丫頭養的。現在他坐在這把椅子上,他以往連在這把椅子旁邊蹲着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呢,連老侯爺都不敢來坐這把椅子了。
以往老侯爺還勸那柳祁不要沉迷男色,現在柳祁娶了妻,也就罷了。原本柳祁想處置了這個黃家來的妻子,但不想這女人有孕了,便想着多等幾個月,而且難産而死也比莫名失足要合理很多。柳祁是個耿直的同性戀,這個傾向昭告天下,因此他的院落裏也多的是活色生香的公子。幾個新來的公子便在湖旁旁邊吊着嗓子,不時媚眼如絲地勾看着樓臺上的柳祁,也是好風景。這幾個公子也會望向湖,看着湖水映着他們的好顏色,卻不想一個人影掠過,便是驚鴻一瞥,就頓時使他們幾個年少小官黯淡無光了。那些人恨恨地看着這陌生卻又美麗的男子走過,又是妒忌又是自慚的,半晌見那男子往樓臺拾級而上,更是吃驚。那可是柳祁專屬的樓臺,輕易不讓人登的。這幾個人忙拉住守在臺下的管事,問道:“剛那個美男子是什麽人?”那管事便道:“哦,那是祁公的貴客、徑山寺的迦藍聖宗。”那幾個小官便吃驚得很:“都說念那個什麽經能夠美顏,果然是真的麽?”頓時就想入教了。
伏迦藍走到了柳祁的身邊,柳祁便站了起身,對他一笑。這似乎是伏驕男頭一回和柳祁獨處,柳祁引他坐下,和他下棋、喝茶,只要伏驕男不說,那柳祁可以絕口不提朝政的事,單純的吟風弄月,沒有一點尴尬的地方。那伏迦藍也保持優雅地和柳祁談論詩詞歌賦人生哲學,一邊觀察柳祁,只見柳祁看起來真是人模狗樣,說話很有水平,待人很有禮節,又會生活,又會逢迎,長得又好看,伏迦藍甚至多餘地擔心起來:“會不會天略和他過得也很開心?”然而,他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天略寧折不彎,和他一起一定很痛苦。”
那柳祁敏銳地察覺到伏驕男神色有異,便笑道:“迦藍聖宗在想什麽?難道是我剛才說什麽話冒犯了您?”那伏驕男不想再跟他打馬虎眼,便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說道:“你欺辱伏鴛鴦的事,伏鴛鴦已經做了口供了。他還将你勾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