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錦書難托
永安二十九年,春,雲國亡。
錦國最小的十六皇子尉遲烨,在其軍師蕭逸的協助下,率領錦國大軍吞并整片雲國國土,一統天下。如今已是國力昌盛,幅員遼闊。百姓在朝廷安撫重賞之下重建家園,開始了新的勞動耕作。國泰民安,盛世太平。
天時,地利,人和。尉遲烨以新帝身份登基,改國號瑞定。
瑞安元年,新帝重賞前朝功臣元老,厚恤殉國将士家屬。提拔了一批在争戰中出生入死,功不可沒的統帥。其中,軍師蕭逸,已由新帝欽定,封為上卿,替前朝上卿榮親王之位,賜封號嘉。
前朝老臣們都知道,這個新封的嘉親王,便是當今新帝仍是皇子時,最得意的男寵。亦是令前朝上卿中了美人計,守不住江山的罪魁禍首。嘉親王生得一副好眉眼,又是一副媚而不妖的美人模樣。
新帝根基漸穩,卻遲遲不見其下旨選秀納妃。一些打算将家族之女舉薦的朝臣們,紛紛開始猜測起來,此事是否是因為新帝枕邊那位榮極一時的嘉親王。
“新帝寵愛嘉親王,不願選秀納妃,充盈後宮。”
“傳聞新帝幼年時,有一次随先帝南下于江南游園時,救了倒在路邊餓暈的嘉親王。”
“是啊,新帝與嘉親王,那可是青梅竹馬。盡管先帝當年沉迷男色,嘉親王的地位卻從未動搖過。所以說選秀這事被耽擱,怕是與此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按理說,聽到這些嚼舌根的傳言,應該予以懲罰才是。可不知為何,蕭逸每每聽到這些傳言時,都情不自禁地心裏一暖。
盡管那位新帝已經變了。每日發瘋一樣地處理朝政,盡可能地親力親為。雖然這太平盛世,正是由此而來。可毫不憐惜自己身體而拼盡全力的尉遲烨,對蕭逸來說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
批閱奏折,與衆卿議政,片刻不肯歇息躲懶。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會着一襲明黃亵衣,獨自伏案作畫。畫中是一幽靜庭院,小而簡陋。有一小女孩在院中嬉戲,身邊有一男子,兩人似乎是在捉頭頂飛舞的蝴蝶。而不遠處的藤椅上,坐着一位清瘦的男子,手中握着書卷,眉眼帶笑,面容盡是鋪滿了柔情蜜意,看向男子和小女孩的方向。
蕭逸靜默地站在尉遲烨的身後,冷漠地看着筆尖的墨汁,一點點以栩栩如生的樣子在畫卷上暈染開來。
他一眼便看了出來,那與小女孩嬉戲捕蝶的,便是烨君本人,只是不知那小女孩是何人。而坐在藤椅上的男子,正是他恨不得挫骨揚灰的顧衍之。
而尉遲烨突然學會了釀酒,也是令蕭逸瞠目結舌的。那日,尉遲烨端出一個老舊瓷壇,裏面醇香清幽。
“這是我親自釀的酒,名叫欲雪。只不過現下已是暮春時節,無法采集新雪入酒,怕是遜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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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烨望着酒壇,笑着說道。
此後的幾日,每當蕭逸嘗起那名曰欲雪的酒,總是莫名覺得無比酸澀。
“蕭逸,芍藥花的花期,是不是快到了?”
蕭逸雖不知他的烨君為何會在最近突然頻繁地提起了芍藥花,仿佛失了智一般。他隐約覺得,定是和顧衍之有關。
于是,芍藥花期将至之前,趁着南部吞并地巡撫的政務傍身,蕭逸特地繞路北上,攜一小隊精銳人馬,回到了那個曾與闊別多年的烨君重逢的地方,酒街。
如今的酒街,已是舊貌換新顏。雖然整個酒街的布局未曾改變,“酒街”的命名也依舊延續着,新安頓下來的住民,也井然有序地生活着。
酒街還是那個酒街,只是當初的百姓已經無幾堅守了。一切,物是人非。
在驿站駐了馬,安頓好之後,蕭逸裝作無意的樣子,與驿站的馬倌小厮閑聊了起來。
“這裏與之前……沒什麽變化啊。”
“大人您說笑了,變化還是有的。當今的聖上那才是真聖明,我們家酒街的大家過得更好了不是?”
馬倌緊跟在放眼掃視驿站的蕭逸身後,搓手賠笑着,極盡谄媚之姿。
蕭逸冷笑。真是個會拍馬屁的小人,雖然一路走來,如此之人已見過不少。但不論他的話真心與否,他盛贊了尉遲烨,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自打回錦國後,顧衍之的存在,已經成了蕭逸的一樁心病。尉遲烨心裏挂念的全是這個男人,心裏是他,畫卷上是他,就連夢中的呢喃,也不是枕邊的蕭逸。
于是,蕭逸暗中派人調查了不少關于顧衍之的事情,以及他與尉遲烨相遇的淵源。
當年錦國先帝病弱,欲傳位給太子。榮親王幾乎是實際掌控了朝廷之人,而太子生母娴德妃的母家,曾與榮親王的長姐交惡。盡管娴德妃數次向榮親王讨好示意,但榮親王自是不願将皇位就這般輕易交付與太子與娴德妃。
榮親王是野心極大之人。盡管他在朝廷中手腕強勁,不是輕易能撼動之人。但據蕭逸平日觀察打探,此人唯一的缺點,便是好色。家中妻妾成群,娈童不斷。于是,蕭逸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這個計劃,便早就了後來錦國的更朝換代。
原本計劃首先是演戲給先帝,蕭逸先起尉遲烨的兵來佯裝起義,榮親王與尉遲烨聯合鎮壓。可誰知眼看勝利之時,榮親王叛變,宣揚是尉遲烨叛變,兩軍交戰。戰亂中,尉遲烨節節敗退。情急之下,蕭逸急中生智,将重傷昏迷的尉遲烨僞裝成假死模樣,将其至于叢林深處。并倒戈了榮親王,以美色蠱惑,終是成為了榮親王的心腹軍師,也成了他枕邊任憑擺布的男寵。而代價,便是失去自由,無法如願去尋尉遲烨的下落。那段不甘□□卻為了尉遲烨必須熬下去的歲月,讓蕭逸幾近崩潰。
也就是這段歲月,尉遲烨與顧衍之過着歲月靜好的生活。當年假死的他,醒來後跌跌撞撞地誤跌入林邊河中,順流而下漂過雲國的邊境。意識清醒後的他,拖着千瘡百孔的身軀,強忍着被叛變的屈辱,不知走了多久,穿過了多少深林溪池,終于看到了有人生活的村落。翻過護城河的堤岸,爬過低矮的小磚牆。眼前是皚皚白雪上一朵朵煞眼的梅花綻開。可是走着走着,未等走出梅花林,便意識模糊,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其實尉遲烨并未失憶,一切只是僞裝。倘若和盤托出,誰知眼前的這位私塾先生會如何對待自己。可時光荏苒,當他察覺到自己對顧衍之的心意時,卻漸漸再也無法平靜地開口了。
舉案齊眉的靜好歲月,也就維持到了蕭逸見時機成熟,親手率兵颠覆了榮親王政權,錦國內亂的時候。
蕭逸初見顧衍之時,并未多留意。他知道,尉遲烨在宮中時便是如此,喜好男色,四處留情。直到尉遲烨毫不避諱地在他面前擁吻顧衍之,臨行也戀戀不舍地望着那人。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尉遲烨,滿心滿眼都是那個顧衍之,仿佛被下了情蠱一般。那一刻,蕭逸知道,自己贏了天下,卻輸了尉遲烨。
“大人?”
耳邊傳來馬倌小心翼翼的詢問,将蕭逸的思緒拉回了眼下。
“酒街雖小,倒也五髒俱全。驿站,酒館,客棧……私塾,樣樣皆備呢。”
蕭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試探性地引出了有關顧衍之的話題。
“是呀,大人。這地方,我雖然是今年剛搬過來的,但聽街坊說,倒是什麽都有。只是其他的館子都換了人家,連那百年的老酒館,前老板都跑去別處了,現在已經換了味道。可唯獨這私塾……”
“私塾如何?”
聽到蕭逸驀然神情嚴肅了起來,馬倌突然警覺了三分,生怕自己是說錯了什麽話。
“聽說私……私塾的先生倒是沒換。起初酒街重建時,還有人家送孩子去,聽說那先生一副仙風道骨,溫潤如玉,學問頗深的樣子。只是……”
聽罷,蕭逸暗笑。早就查知,多年前顧衍之曾在雲國朝廷為官,雖是個無關緊要的文官,卻敢于進言,因此惹怒了不少權貴,便索性辭官回鄉,做起了教書先生。
“只是什麽?”
“……那位先生實在太奇怪了。身邊總有幾個士兵護着他,生人哪敢近身啊。”
是尉遲烨派去守衛顧衍之的死忠。
“你繼續說。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罷,蕭逸從随身的錢袋裏摸出幾枚明晃晃的金錠,笑着交到了馬倌手上。那馬倌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不安地看看金錠,又看看笑着的蕭逸,便賠笑着速速将金錠收了起來。
“嘿嘿,小的就算有九條命,那也不敢欺瞞大人你啊。”
蕭逸滿意地一笑,示意他接着說。
“那些士兵,總是護在先生周圍,不會離身太遠。大家都猜測,那位先生怕不是朝廷軟禁的囚犯吧,漸漸的,去私塾的孩子也就少了。不過還好,倒不至于斷了口糧錢,那些士兵将先生的起居打點得很好,從未短缺過銀兩,沒見過先生向鄰裏借錢的。那先生的小侄女倒也乖巧懂事,小小的娃娃,還經常做些女紅編制、吉祥挂墜什麽的,拿到集市上去買,生意還不錯哩。”
小侄女?許是畫卷上,那個同尉遲烨一起捕蝴蝶的小孩了吧。
“況且啊,這位先生不光這點讓人疏遠,開不下去私塾。還有……還有……”
“但說無妨。”
“先生好像有時,會有點失心瘋的樣子,不過清醒的時候倒也有。聽說酒街還在戰亂時,大家勸他和小侄女搬走,他是死活不搬吶,非說要等一個人,就算化為枯骨,也要等他來。你說這神叨叨的……清醒着,清醒着,不知何時就又有點瘋瘋癫癫了,然後又清醒過來。這樣的先生,學問再高,哪個爹娘敢把孩子交給他啊?”
顧衍之已經有點……失心瘋了?
“那他現在住在何處?”
“從驿站出去之後,沿着東街直走,到了岔路口向北走一段路,看到門前有梅花樹的人家便是,離私塾不遠。地方挺偏的,周圍已經都沒有人家了。大人,小的可以帶路。”
當日,蕭逸從驿站出來後,便随馬倌帶路,遠遠地看到了顧衍之的家。簡陋古舊的小屋,看得出有些貧寒。周圍有幾個士兵在巡視着,蕭逸熟悉了一下周邊環境,就返回驿站附近找客棧住下了。
回程路上,蕭逸突然想起了尉遲烨心心念念的芍藥花。
“你們這,可有芍藥花?”
“啊?啊啊,有呀,從顧先生家那邊往西走一段路就是,不遠,很好找的,有一座月見山,那邊山丘上有大片的芍藥地。聽說是酒街很有名的定情之地哩。如今芍藥花也快開了,大人可是要去一趟?小的認路。”
“不必了。今天你我之間的事,不要讓我知道你告訴了任何人。”
蕭逸揮了揮手,馬倌變機靈地立刻閉了嘴,點點頭。
芍藥……定情之地?哼。蕭逸不禁冷笑起來。
回到客棧房內,蕭逸向老板點了幾壺燒酒,兀自地喝了起來。
“蕭大人,您酒量不好,還是少喝點吧。”
身邊的一個護衛愁容滿面地望着已經醉兮兮的蕭逸。那好看的眸子已經略微泛紅,不知是酒勁上來了,還是情到傷心處。
蕭逸不言。
“蕭大人,今晚,我們是不是……”
突然,蕭逸放下了酒杯。
“抄家。”
身邊的将士們全都愣住了。抄家?
“烨君派去的人,就那麽十來個。我們有幾十人,怕他作甚。直接殺過去。”
“蕭大人,這樣……是不是違背皇上了,這樣會不會有點……”
突然,唰的一聲,蕭逸拍桌而起,将手中攥緊的酒杯用力潑了出去,火辣辣的酒水被全部潑潑到了剛才講話的将士臉上。
“我說去,就去!不願去的,也別想活着回錦國。”
一揮大氅,蕭逸兇神惡煞地坐了下了,将手裏的酒杯再次滿上。一屋将士,皆不敢再多言半句。身後從窗外透來的夕陽,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黯然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