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去經年
朔風凜凜,北雪哀哀。
顧衍之從未見過那樣一雙眼眸,盈滿愛意,笑彎如月,只望着暮沉一人。
錦國皇姓尉遲,而暮沉是蕭逸口中的烨君。暮沉真正的名字,莫不是……尉遲烨?然而在朝為官的那數年,顧衍之并未聽說錦國有位名曰烨的皇子。
許是自己孤陋寡聞,亦或是這位皇子當時尚未過深地卷入政治争鬥之中。顧衍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現狀,盡管緊攥的拳頭已因用力過大開始泛白。
“烨君,蕭逸來遲了,罪該萬死。我……這就接你回去。這江山,我已為你攻下。榮親王那個老賊,我也已為你斬除……所以,跟我回去,好嗎。”
蕭逸說着,滿眼柔情地伸出雙手,想要拉住暮沉。而暮沉往後一側身,躲了過去。顧衍之被他攔在身後,看不到表情。
“為何?”
身前傳來暮沉冰冷低沉的聲音。而蕭逸的臉上多了幾分尴尬。
“你以為你跟榮親王,當真是假戲真做?”
暮沉憤怒地低沉嘶吼,手伸向後方,緊緊拉住顧衍之冰冷的手。暮沉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有力,顧衍之莫名心安了幾分。
“蕭逸從來,都只屬于烨君一人啊……當日的異變,也是身不由己。我只能那麽做,只能借助榮親王的力量。我要活下來,要為烨君奪來這盛世天下。”
蕭逸苦笑着,楚楚可憐。
“所以當年,是你為我臨時謀劃了這樣一出詐死的戲?既然如此,何不将錯就錯?江山是你奪來的,如今榮親王也已死在你手了,皇位,予你便是。”
顧衍之清楚地看到,蕭逸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那一瞬間,他似乎像是個失了寵愛的小孩子,委屈至極。而暮沉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堅定而有力。
暮沉已是心亂如麻。并非在顧衍之與蕭逸之間猶豫不決,這本來就是無需多慮的信念。而是,該如何勸說顧衍之随自己回錦國。他倒是不擔心蕭逸,畢竟在他眼中,蕭逸不過是一對自己百般順從的玩物,即使以前在宮中,誰人不知有數不清争着想爬上自己床邊的美男子,而蕭逸也是擺出一副正宮的大度樣子。
然而,顧衍之和那些拿來消遣取樂罷了的男寵不同。所以或多或少,暮沉對于此事還是心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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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國,是必須要回的,無法拒絕。一來,雖說蕭逸坦言讓權,但目前掌控兩國局勢的人仍是他,斷然拒絕,許會橫生變故,亂世動蕩,更不保顧衍之與池荷的平安。二來,為了給心愛之人一個盛世天下,不得不由自己撐起江山社稷之任。哪怕為了他,成了一世昏君。
“蕭逸,即刻回錦國。”
暮沉從喉嚨裏擠出低沉的聲音,拉着身後顧衍之的手向蕭逸靠近。
“國不可一日無君。”
蕭逸又展開了笑容,說着便拽過缰繩備馬。至始至終,仿佛從來沒有看到暮沉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存在。或許,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裏。
暮沉邁開步向前走去,卻被身後拉不動的手桎梏了腳步。
“尉遲烨……”
顧衍之呆呆地杵在暮沉身後,深深地低着頭。用自言自語般的聲音呢喃着這個給予他強烈沖擊的名字。
“放肆!皇子尊名,豈容你直呼名諱!”
蕭逸身後的一個護衛壯漢猛然抽刀而起,将寒芒爍爍的刀尖直對着顧衍之,殺氣逼人。
“放肆的人是你,把刀放下!”
暮沉怒喝一聲。護衛驚恐地愣了一愣,立刻尴尬地将刀入了鞘。
“衍之,同我回錦國,好嗎?”
暮沉幾乎是以央求的眼神,回過頭望着眼前面色已如雪般慘白的顧衍之。
“尉遲烨,你們錦國……害我家破人亡,害酒街的大家流離失所!此仇此恨,你如何償還得清。”
非也,非也!跟他走啊,想要跟他走啊。不止是錦國,有他在,天涯海角皆是家……可內心像是卷起一陣瘋狂的旋風,将理智一掃而空,霎時思緒已被國恨家仇占據。可一擡眸,看到面前這個似乎已經快要哭出來了的男人,顧衍之又是心底一軟。暮沉,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感情在瘋狂地叫嚣着,勸說自己跟着他去錦國,去生養他的故鄉,去伴他左右,随他撐起這片大好河山。可理智将感情狠揍了一拳,顧衍之不禁想起,早年因與錦國的戰争而戰死沙場的大哥,想起了因錦國騷亂間接喪命的母親,想起了因錦國的侵略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顧衍之壓低了朦胧的淚眼。男兒有淚不輕彈,明明不想這般丢人的在大庭廣衆之下掉淚,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
暮沉松開了緊攥着的拳頭,泛白的手掌漸漸恢複了血色。仿佛不願看到這樣脆弱的顧衍之一般,他深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雙眸。
生不逢時。暮沉聽到了心被生撕的聲音,從那聲音中,哀哭地嗚咽着這個詞。倘若自己沒有生在錦國,倘若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倘若這是一個沒有兩國争戰的和平盛世……
既然生不逢時,亂世不容。若想朝朝暮暮,長相厮守,那麽這盛世,便由我來為你而造。暮沉如是想着,堅定地邁開腳步,向低着頭的顧衍之走去。
顧衍之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微揚起頭。熟悉的一襲墨衣,熟悉的棱角分明的俊俏面容,此刻卻看起來如此虛幻而陌生。
驀地,暮沉一把攬住顧衍之,仿佛要把他揉進身體裏一般。聽到懷中的人悶哼了一聲,暮沉才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臂。伸手輕擡顧衍之的下巴,眼前的他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珠,面色慘白,好像一副随時都會倒下的虛弱樣子。那一刻,暮沉好像心都碎成了粉末,像這酒街不願消逝的殘雪。
小心翼翼地,暮沉俯身輕吻顧衍之的薄唇。錯愕地顫抖,顧衍之瞪大了眼睛。他用力地試圖推開暮沉,卻發現他是如此堅定有力。
“蕭逸……在……”
嗚咽的斷音在雙唇之間傳遞。顧衍之驚訝于暮沉會如此不顧蕭逸及錦國衆人的存在,或許,作為尉遲烨的他,在錦國時,本就是這般恣意妄為的性格吧。想着想着,顧衍之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神情。明明心像被抽離了一般,一想到眼前這個人,什麽恨,什麽仇,又一股腦抛之腦後了。
面對這樣的自己,顧衍之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暮沉面色沉重。他別過身去,用修長的手指從腰間摸出了一枚玉佩,塞進了顧衍之手裏。玉佩色澤通潤,碧綠剔透,仿佛通體浸水一般。溫碧通靈,好看得緊,該是上等的老坑翡翠。玉身精雕着一對比翼鳥,羽翼豐盈,栩栩如生。
“這是當年,父皇親手送給母後的。是寓意夫妻恩愛、長相厮守的信物。當時朝廷根基未穩,新婚後不久,父皇便要随大軍出征。臨行前,父皇将這枚玉佩交予母後,說了一句話。”
暮沉眉眼低垂,湊得越發近了些,完全擋住身後蕭逸的視線。他一邊小聲對顧衍之呢喃着玉佩來歷和寓意,一邊将玉佩的編繩也小心翼翼地放進顧衍之的掌心裏。
顧衍之不語,只是攥緊了玉佩。
“生當複歸來,死亦長相思。”
說罷,暮沉又将顧衍之緊緊地抱進懷中,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終于,顧衍之也有了回應,抱着暮沉的雙臂更加用力了些。
“衍之,太平盛世,我将親自為你守住。你若不願此刻随我同去錦國,那我便不會強迫你。我會安排人護你周全,你要等我回來,風風光光地迎你回去,可好?”
暮沉輕撫着顧衍之的發絲,直到感受到他堅定地點了點頭,才将他放開。
“望君……珍重。”
顧衍之緊攥着餘溫尚存的玉佩,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身後的蕭逸,早已是臉色發黑,他終于肯将目光移向暮沉以外的人。那雙極盡媚姿的眼眸,此刻仿佛竄去了地獄烈火一般,正惡狠狠地盯着顧衍之。倘若眼神可以殺人,恐怖顧衍之早已被千刀萬剮了。
可蕭逸不敢動手,甚至不敢去多說一句。他無法自拔地深愛着這個,在他面前肆無忌憚擁吻他人的男人。同時,卻也忌憚着這個看似落敗,實則可以将自己一擊斃命的男人。
即刻恢複溫柔如水的神情,蕭逸笑着為他心愛的烨君備馬,并號令軍隊回程。
從上馬那一刻,暮沉的雙眼便一直不舍地凝望着身後如木樁般呆愣在原地的顧衍之,直到那人于蒼茫大地中,與銀裝素裹融為一體,逐漸化為一個模糊的黑點,再也消失不見。
蕭逸看在眼裏,将顧衍之的容貌記在了心裏。若是心中有棵參天大樹,粗壯的樹幹上用無數銀針紮着名為顧衍之的詛咒小人,在心裏,蕭逸已經能将整棵樹都用群針紮倒了。
盡管為了讨烨君的歡心,必須勒令自己對此熟視無睹。
顧衍之,終究這個男人還是回了錦國,回了他本該得到的位置。他是我此生的全部。奪走他?你,想都別想。
蕭逸緊咬雙唇,狠狠地抽了一下缰繩。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