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久別重逢
酒街在不安的動蕩度過了些時日。
雲國已經節節敗退,潰不成軍。邊境大片國土淪喪,只剩中原都城地區及其周邊仍在負隅頑抗。錦國的吞并,尤其在正擴張侵略的邊境,依然走和平侵占路線。
但起初幾座城池的事實證明,如若有反抗的人,錦國将以瘋狂且絕無敗筆的屠城侵略取而代之。懦弱的雲國朝廷,幾乎是見情況不妙,便以默許之姿看着錦國大軍放肆地在國土內所謂“和平”的橫行。
傳聞,錦國大軍之所以這樣做,是其軍內實際掌權的軍師為尋找什麽人,避免戰争誤殺,才盡量回避争亂沖突。
顧衍之對于此傳聞,是有些不敢茍同的。如果是為了尋找那麽重要的人,又怎會在早到雲國抵抗後,立刻放棄所謂和平政策,以慘無人道的屠城代之?如果尋人之說當真,恐怕與其吞并疆土的政治野心相比,此人也是遙而不及。
暮沉同酒街的大家一樣,愁容滿面,終日憂思。只不過,卻是另有原因。自上元夜歸來後,幾次,他想與顧衍之坦白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其實并沒有失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傳聞的尋人一說對他意味着什麽,更知道倘若這場兩國之争以現在占壓倒性優勢的錦國勝利告終,與他們二人之言,又意味着什麽。
當年,他本只想借酒街之地悄悄恢複元氣,靜思靜養,以待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可偏巧,當年私塾梅花林偶遇,心中深藏的愛意,瘋長似野草。
然而每次都是話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暮沉實在開不了口。那種感覺,仿佛有千萬只螞蟻于肉身之上抓撓爬過。
酒街已經搬走了半數以上的人家。
小酒館掌櫃一家近期也準備搬去都城附近避難,這幾日一直在忙着張羅細軟,暮沉也前去幫最後一次忙。
“顧先生是個好先生,娃一直很崇拜他。像他這樣的人,生于亂世,真是可惜了。”
掌櫃的一邊往馬車上搬着家當,一邊跟暮沉念叨着。
“太平盛世,何人不盼。身不由己之事,太多。”
暮沉斂了眼眸,心中卻泛起漣漪。
“再過差不多一兩個時辰我就走了。酒街這地方,我打小就住着,心裏也有感情了。突然要走,總感覺這心裏空落落的。該死的錦國軍隊,不知害了多少人家。”
說着,掌櫃的蒼老的臉上,劃過了兩行淚,又被其棉服寬松肥大的袖子狠狠抹去。暮沉竟愈發不敢與其對視,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仿佛一個眼看着自己的謊言要被識破了的孩童一般,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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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從前,他絕非這樣的人。只有別人以弱小、恐懼而臣服自己的時候。倘若自己不是生在錦國,只是這世外桃源般小鎮裏的普通農戶,也許便不會有今日的無顏以對吧。
上元夜那天,遠處錦國士兵口中模糊的“烨皇子”一詞,仿佛一把尖銳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捅進了暮沉的胸膛。
私塾裏的孩子也越來越少。不少人家紛紛勸解顧衍之,讓他趁錦國還未大動幹戈,嚴守關口之時,也随大家一道搬離酒街,前往都城中原地區避難。
顧衍之拒絕了。
他說,只要還有一個孩子想來私塾念書,他就不會放棄。街坊們勸不動這位固執的顧先生,卻也贊賞他的做法。着實,酒街确實已經搬離了不少人家,可仍有些不願背井離鄉的人,他們的孩子還是願來找心心念念的顧先生。孩子們天真懵懂的笑臉,令顧衍之更加不悔自己的決定。
好在錦國只是把持了權政,并未對老百姓如何。雖然,很有可能随時發動侵略。
錦國的搜人行動,也愈發頻繁了,這讓暮沉開始焦躁不安。盡管如此,由于擔心顧衍之的安危,每日暮沉還是會送顧衍之到私塾,為他清掃得窗明幾淨,再守在梅花林邊等着下學。若有錦國軍隊從門前經過,他便如狡兔一般溜到屋後藏起來。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
酒街臨鎮的郊外軍隊營地裏,用隸書濃墨重彩地印着“錦”字的明黃軍旗迎風招展,任陰風怒號,卻挺立不倒。
中央最大的營帳中,一襲月白長衫的男子半倚在軟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地圖。一頭烏發輕攏耳後,披散下來。頭低垂着,卻掩不住一雙好看的眉眼。膚如凝脂,毫不遜色于女子。妖而不媚,有如畫卷中的美男子。
不知是榻前的瓜果飄香,還是男子身上淡淡的體香。
突然,門外走進一身披胄甲的士兵,恭敬地向着榻上的男子跪下請安。男子擡眸瞥了一眼,微微起身一揮手,示意免禮。
“報告蕭大人,有消息了。”
士兵手上依舊行着抱拳禮,用低沉的嗓音小聲說道。
“在哪?”
聽到士兵的話,蕭逸像是被爆仗炸到般驚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士兵。
“據手下幾個小兄弟說,在往西約十裏的酒街,見到過與烨皇子相似的男子。”
“可看清楚了?”
“沒湊近了看,那人便走遠了,所以不敢肯定就是烨皇子。不過……”
“不過什麽?快說!”
“李将軍手下的副官前幾日去酒街巡視時,也說是在酒街的私塾附近,總能見到那位與烨皇子相似的男子。只不過那人不知是有意防範躲避着我們的搜查,還是本就懼怕我軍的普通農戶……”
後面的話,蕭逸已經聽不見了。他攥緊了軟榻上的攢金絨席,滿心滿眼皆是故人身影。
“烨君,我來接你了。”
蕭逸以細碎的聲音輕聲呢喃着,不斷重複着所愛之人的名字。本就好看的眉眼,笑起來仿佛都要開出了春花。
“蕭大人?您說,我們現下是由李将軍将此人帶回,還是……”
“不必,我要親自去接。若當真是烨君,我想讓他親眼看看,我為他奪來的,這城池河山。”
蕭逸笑着,将手中的羊皮地圖攥得更緊了。
幾日的陰雲密布,寒氣也愈發刺骨。終于,酒街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從天而落,千樹萬樹梨花開。
前幾日,轉來了臨鎮已被錦國和平攻占的消息,使得本就動蕩不安的酒街更加人心惶惶。
池荷這幾日心情糟糕透了,因為她最好的夥伴,鄰家的二丫,和爹娘一起搬走了。
宿雪尚未消融,月光輕柔灑下,小小的庭院映照得微亮。零落在天邊的幾顆星,悄悄地眨着眼。凜凜朔風,将滿地落雪吹凍。
池荷睡着時,眼角仍抹着淚痕。顧衍之和暮沉一直安撫着這個可憐的小家夥,直到她睡着才離開。
回房路上,顧衍之擡眸望着天上的浮雲蔽月,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如今已經沒有孩子去私塾了。自臨鎮被攻破的消息傳來,在錦國虎視眈眈下的酒街,已經搬走了大半,只剩下些只要未發動戰争,便不願離開家園的人們。
需要購買生活上的用品,只要去東街的集市便可。雖然絲毫不影響生活,卻總有一層陰雲籠罩在酒街上空。因為不知何時,大好河山就易了主。而這位主,又不知何時會将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刀子落下。
“暮沉,如果我也有意離開酒街,遷往都城……我可以聯絡我的舊友,暫時在那兒生活一段時間。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嗎?”
顧衍之吞吞吐吐地組織着語言,不敢望向牽着自己手的暮沉。他不知道,倘若暮沉婉拒了提議,要去尋找自己的親人,甚至是尋找他口中的蕭逸,那時該如何是好。
“有何不可?”
暮沉寵溺地捏了捏緊握着的顧衍之的手,對眼前的人兒充滿愛憐。
“當真?我們可能要四海為家,居無定所。”
顧衍之不敢确信。
“衍之,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暮沉附在顧衍之耳邊,輕聲道。
顧衍之霎時紅了臉,頓了頓,便低着頭獨自快步往房間走去。暮沉笑了笑,無奈地跟上。
“衍之。”
暮沉在身後喚着他的名字,眼帶笑意。
“何事?”
顧衍之停下腳步,并未回頭。
“當年,知曉我的心意後,為何沒有拒絕?”
暮沉也不知自己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雖然他着實曾有過疑惑。畢竟自己喜好男色,在錦國的朝廷中是人盡皆知。可千裏之外,不知自己身份的顧衍之,在大家心中是那樣一本正經,溫柔正直的私塾先生。他定不像錦國時,那些妄想依靠成為自己枕邊人,而有所圖的男寵們。
“只是所愛之人,剛好是你。縱你是男兒之身,也與此無關。”
顧衍之愣了愣,片刻猶豫後,還是回眸望着站在月下的暮沉。臉頰上是羞紅的飛霞,眼底盡是脈脈的柔情。
翌日,二人将舉家遷往都城的決定告知池荷時,小姑娘意外平靜地接受了。不如說,還有些開心,因為據說二丫一家要去的地方,離都城不遠。可當三人在離開酒街前,一起去老夫人墳前祭拜時,小姑娘又開始哭了起來。每次想起慈祥的奶奶,她總是哭得梨花帶雨。
時光總是在最想珍惜之時,流逝得飛快。這幾日,三人将所有的細軟收拾好,又盡量避開錦國軍隊,去了酒街一些充滿回憶的地方。對于顧衍之和暮沉全程攜手前行,毫不避諱,而暮沉又時不時像個地痞流氓一樣調戲自己小叔叔的事,池荷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笑着想等以後長大了,也要找一個能這樣與自己舉案齊眉,恩愛兩不疑的愛人。
最後一日的黃昏,落日熔金。幾日來的雪積了厚厚一層,天地白茫一片,夕陽下又好似鍍了金邊。私塾梅花林的梅花開了,成了銀裝素裹中星星點點的紅。
暮沉陪在顧衍之身旁,漫步園中。執子之手,靜默不言。
忽然,顧衍之停了下來。駐足之地,正是當年暮沉倒下的地方。暮沉也未曾忘卻,蹲下身,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弄着地上的殘雪。
“衍之。若你跟着我這樣身份的人過這一生,怕是要下地獄的。”
暮沉打趣地說道。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或多或少顧衍之都對暮沉刻意躲避錦國軍隊的事有所多思。這些年以來的點滴生活,加之此前暮沉模糊的所謂坦白。顧衍之雖是一介書生,卻也并未書呆子。即使猜,也能猜出幾分。暮沉,跟錦國的關聯絕不是一般都淺,尤其是和如今掌控了政變後錦國八分權勢的蕭逸。
“若與你攜手此生,便要下地獄的話,我甘願。”
顧衍之負手立于白茫一片之中,低眸輕笑。暮沉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好像霸占了自己的全天下一般。看不見大好河山,看不見社稷衆生,滿心滿眼,只餘他一人,這個淡如梅香,恍若谪仙的男人。暮沉不禁暗笑,倘若自己成了君王,怕是臭名昭著的一代昏君了。
如是想着,蹲在雪地上的暮沉扯了扯顧衍之的衣袖。見其一臉茫然,便壞笑着用力拉扯,直到把驚呼的顧衍之拽倒,一下子跌進自己懷裏。趁着那人驚魂未定,俯下身在他前額落下一個溫潤的吻。
突然,私塾外傳來了喧嚣的馬蹄聲,咄咄逼人地越發靠近。半躺在雪地上的二人驚慌失措,連忙起身欲于林中躲起來。
然而飛奔的馬蹄似是迫不及待地趕來與故人相見一般,二人剛匆匆移至梅花林穿往私塾的近路,那一衆高頭大馬的軍隊便趕了過來,攔截在措手不及的二人面前。暮沉連忙将顧衍之護在身後,方才仍萬般柔情的眼眸,霎時變得如猛獸般兇煞。
來者說是軍隊,其實也只有數十人而已。只是人人都身披胄甲,騎着駿馬,威風凜凜,令人生畏。
隊伍中為首的男人,獨立于隊伍最前端,與身後的将士保持着一小段距離。此人一襲緋衣,煞是惹眼。纖瘦的身軀卻有力地穩坐在駿馬之上,勒住缰繩,輕巧如燕地下馬,疾走至暮沉的面前。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星點碎雪落在頭頂,臉頰微微發紅,輕聲喘着粗氣,看得出是匆忙趕來。
倘若說顧衍之是那種清淡如白雪的谪仙,那此人,便是雪中妖豔惹眼的紅梅花妖。只消讓人匆匆一瞥,便移不開視線。明明是個男人,卻生得一副如此妖而不媚的精致皮囊。而那副妖嬈的眉眼,從來只直勾勾地盯着一人,便是他面前惡狠狠瞪着他的暮沉。
“烨君,我來接你了。”
待氣息微勻,那人便迫不及待地笑着向暮沉說道。白茫天地間,他顧盼生情的眼中,似乎只裝得下這個讓他心心念念牽挂了數年的男人。
顧衍之仿佛突然遭了雷一般,霎時腦中空白一片。可他清楚地知道,來者不善的此人,定是蕭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