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至死不渝
眨眼便是醜時。星輝布滿夜空,看來明天也定是個朗朗晴日。
整頓好軍馬,蕭逸率兵,浩浩蕩蕩地趕往顧衍之家。寂靜的深夜,視死如歸的馬蹄聲,回蕩在酒街的小巷。蕭逸策馬奔過,耳邊呼嘯而過的夜風,仿佛哀哭三裏的離歌。
已經幹枯的梅花樹近在眼前。
簡陋的小屋也沉沉睡着,屋前幾個士兵就三三兩兩坐在房前。警覺地聽到奔騰而來的馬蹄聲,驚坐而起,利刃出鞘。
“殺了他們幾個!”
蕭逸抽出佩劍,嘶吼着發出命令。
一片混戰,和着駿馬的嘶鳴,兩軍将士的嗚呼。寒芒如星,血光四濺。
由于護衛的士兵只有十來人,占據了人數絕對優勢的蕭逸眼看就要殺光了所有士兵,破屋而入。
池荷還未睡。小叔叔白天總是清醒,而在夜裏容易意識混亂。聽到屋外的混戰聲,池荷驚覺大事不妙,心撲通撲通直跳,仿佛要跳出了嗓子眼。她慌慌張張地披了件單衣,穿了鞋子就往小叔叔的房間跑去,也顧不上穿反了鞋很是硌腳。
猛地推開門,果然小叔叔也未睡。只是他愣愣地坐在窗前,冰冷的月光薄紗般籠在他消瘦的身軀,手裏一直緊緊攥着什麽東西。一襲白衣,白過月光。
“小叔叔,快……快走!”
池荷顧不上看顧衍之手裏攥的是什麽,拉起他就連忙沖出房門,繞到了屋後。那裏有條這些士兵幫忙修出來的暗道,可以逃到私塾附近避難。
畢竟小叔叔是個大人,再如何消瘦,拉着他跑還是有些吃力。空氣中彌漫着血腥的味道,刀劍碰撞的寒音與士兵們的嘶吼始終不絕于耳。池荷的腿有些發抖,突然控制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要是暮沉叔叔還在就好了。那樣小叔叔過得會很幸福,池荷也會很幸福,天上的奶奶也會很幸福的吧。
馬上就到暗道入口了。忽然,池荷與面前的人撞了個滿懷。
沖擊而來的濃重血腥味,令池荷一下子幹嘔了起來。也顧不上先看面前的人是誰,池荷慌忙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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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叔!”
還好,小叔叔也只是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看起來并無大礙,正低着頭小心翼翼的撿着地上的東西。可能是剛才攥在手心的東西掉了吧。
“你的小叔叔,看起來無礙呢。”
面前傳來一個男人幽幽的聲音。池荷擡頭,發現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兵甲護體,容貌甚是俊俏,只是臉頰濺上了幾滴血,令人生寒。而一雙眉眼,生得煞是好看。
來不及猜測此人是誰,來者便冷漠地以染血的刀尖指向了幼小的池荷。
畢竟是小孩子,再怎麽成熟,此情此景亦是無法應對。摔在地上的池荷大聲地哭着,瑟瑟發抖的蹭着向後退。只是,她仍不忘将意識混亂的小叔叔護在身後。
“啧。所以我才讨厭小孩子,真煩。”
說罷,蕭逸蹙眉,憤怒地一揮劍。池荷吓得趕緊往後一仰,躲過一劫。突然,池荷感到臉頰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有什麽東西随之流了下來。伸出稚嫩的小手摸了一下,低眸一瞧,鮮紅的血順着指尖流了下來。
緊接着,更大的痛感襲來。池荷的左腿小腿突然一陣劇痛,忍不住吃痛地大聲哭喊。朦胧淚眼中,池荷看到,自己的左腿被利劍穿過,又迅速抽離,鮮血濺了出去,痛感火燎般遍布全身。
來者手裏握着劍,一步步向池荷身後的顧衍之走去。
“不要……不要!求求你放過小叔叔,求求你……”
池荷哽咽地哭着,忍痛伸出手扯住了那人的大氅一角,卻被狠狠地一腳踹開。劇烈的痛感,讓池荷止不住抽泣,頭暈目眩。
來者緩緩在顧衍之身邊蹲了下來。
“在撿什麽呢?”
果然如馬倌所言,顧衍之有時清醒,有時又有些失心瘋。
“芍藥花的種子。把這個種下去,等開了花,暮沉就會回來了。”
暮沉?蕭逸嗤笑一聲。真是個又俗又土的名字,遠不及尉遲烨。
“那你這花,要種到何處?”
“當然是月見山,芍藥地再走一點,有個地方,只有我和暮沉去過。”
“你想去看看嗎?”
顧衍之終于撿完了散落在地上的最後一粒芍藥花花種。他擡頭望着蕭逸,消瘦蒼白的面容毫無生氣,眼神也有些渙散,仿佛一個呆愣的木偶一般。
“想去。”
半晌,顧衍之從口中抿出了兩個字。
“我有駿馬,跑得很快,我帶你去吧。”
“嗯。”
說罷,蕭逸扶起顧衍之,緩緩地向屋外停靠的駿馬走去。池荷想要站起來追上,卻怎麽也站不起來,連拼了命的嘶吼,聽起來也是無比虛弱而渺小,只能拖着小小的身軀往顧衍之的方向爬,卻無論如何,也趕不上飛奔的駿馬。
在顧衍之的指引下,蕭逸一行人來到了月見山,那個顧衍之說他們倆去過的地方。
夜晚的月見山甚是寂靜,連鳥鳴聲也沒有。只有夜風拂過,帶起草叢晃動的沙沙聲。
蕭逸負手打量着四周,心中不禁冷笑一聲,真是個荒涼的破地方。
“顧衍之,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見……過你。”
“七歲那年,我被繼母趕出家門,流離失所。是烨君撿到了我,給我飯吃,還不顧他父皇的反對,堅決要把我帶在身邊。因為他說,我的眼睛長得甚是漂亮,如浩瀚星辰一般令人着迷。”
蕭逸兀自說着,見顧衍之不言,便嘆了口氣,繼續說了下去。
“我一直活在嫉妒與鄙夷之下,随時可能就被皇室的人殺掉。是烨君,一直在護着我。十四歲那年,趁他打盹,我偷偷吻了他。我告訴他,我愛他。自那之後,我們便一直在一起。”
“烨君……是暮沉。”
“沒錯。所以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用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勾引我的烨君?”
顧衍之不言,只是低頭,伸手攥着腰間挂着的一枚玉佩。
蕭逸不知眼前這個瘦弱得病恹恹的教書先生有什麽特別,居然真的令烨君動了真心思。一襲白衣,纖瘦而虛弱,呆呆地杵在他面前,仿佛一朵輕輕一觸,便折了莖幹的白蓮。
“你愛尉遲烨嗎?”
顧衍之突然泛起微笑,望着蕭逸。
“我自是最愛他。”
“那倘若,他不是尉遲烨,只是一無所有的普通人呢?”
蕭逸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不耐煩地看着眼前不知所雲的顧衍之,愠怒地握緊了劍鞘。
“我心悅暮沉,心悅一無所有的尉遲烨。”
顧衍之蒼白無力地笑着。
“別說了。”
不知為何,蕭逸總覺得自己被觸怒了什麽不可名狀的,深埋在內心的情感。
“他一無所有,卻是我的全部。是他的錦國,害得我家破人亡。可心裏若是抽離了他,我變只剩空殼了。暮沉,尉遲烨,不論他叫什麽名字,我都會等他遵守諾言,回來親手将我手裏這花種開出的花,贈予我。畢竟,他是我的全部了。”
“我讓你別說了!”
蕭逸怒喝一聲,打斷了顧衍之的話。心中仿佛被他那些瘋言瘋語狠狠刺痛一般。突然,他用盡全身力氣握緊了劍鞘,憤怒地拔劍而出,狠狠一劍刺穿了顧衍之的胸膛。
鮮紅的血迅速在白衣上暈染開來,又順着冰冷的劍刃,一滴一滴,滴在了月光鋪滿的土地上。
顧衍之僵在微笑的表情,嘴角仍是念着暮沉名字時的弧度,而眼底的光,卻一點一點,猶如吞噬夕陽的夜幕般,暗了下來,終是完全渙散了。
顧衍之的身體不受力的向後倒去,劍刃從胸膛劃出,那白衣染血的軀體,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劍刃上的血,濺了蕭逸一身。
“蕭……蕭大人……”
身後的将士也懵了,不知所措地喚着蕭逸。而蕭逸聽到後,也從震驚中緩了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本來沒想殺他的……是他,是他!偏偏故意扯什麽暮沉和尉遲烨。烨君……就是烨君,沒有其他名諱,是蕭逸一人的烨君,僅此,而已。
“埋了吧。”
“埋……埋了?這怎麽和皇上……”
蕭逸如尖刀一般冰冷的眼神掃過,将士再也不敢說什麽,開始慌張地在一旁徒手挖起了坑。半晌,将已經開心變冷的顧衍之丢進了坑裏,将土厚厚掩埋。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
春意漸暖,生機盎然。而錦國的新帝卻莫名地生了一場大病。太醫院所有太醫出動,皆道只是惹了風寒,而遲遲不見好轉。
瑞定元年,便在新帝時好時壞的病情中度過了。這一年,嘉親王一邊協助病中的新帝打理朝政,一邊無微不至地伺候着新帝,凡事定要親力親為。
尉遲烨對蕭逸的照顧,還是心懷感恩的。當尉遲烨倚在病榻上,喝着蕭逸親自煎出來的藥湯,卻仍一如既往地念叨着本打算出巡一次邊境時,蕭逸才會面帶愠色。
蕭逸苦笑,他知道,尉遲烨是想如約去尋顧衍之回來。
終于還是迎來了這一天。
這幾日,尉遲烨的病情好轉了幾天,未見複發,便匆匆張羅着去邊境巡訪之事。
“烨君。”
臨行前,蕭逸挂着淡淡的微笑,試探着換了一聲尉遲烨。
“何事?”
尉遲烨緊了緊身上墨色的披風,掃了一眼身旁的蕭逸。與往日不同,蕭逸的笑,仿佛多了幾分無力的蒼白。
“我是真的愛你。”
蕭逸用那雙好看的眼眸,絕望地看着尉遲烨。
“你知道,我非去不可。”
說罷,尉遲烨起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率一衆軍隊策馬離去了。
蕭逸仿佛斷了線的木偶,一下子崩塌了一般。他知道,待尉遲烨回宮,等待他的會是什麽。失神地望着尉遲烨遠去的背影,蕭逸苦笑着,輕聲哼起了童謠的曲調。
那是七歲初遇尉遲烨時,這位帶他脫離地獄的皇子,教給他的第一首童謠。
又是一年春。
瑞定二年,酒街已有了更加繁華之貌。臨鎮頻繁的商貿往來,使酒街越發得熱鬧。
尉遲烨幾乎是一路策馬狂奔,笑着趕來了酒街。他像一個開心的孩童一般,打量着酒街的新變化。
“衍之,對不起,遲了一年。我這就來接你回家。”
尉遲烨笑着,輕車熟路地策馬向熟悉的小屋飛奔而去。
下馬,急叩柴門。尉遲烨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顧衍之。
“誰?”
屋內傳來一聲女童的聲音,分外警覺。
“池荷,是我!”
聽到是池荷的聲音,尉遲烨越發地開心了起來。絲毫沒有察覺到池荷聲音中的顫抖。
“是……暮沉叔叔嗎?”
“是我!池荷,我回來了。”
半晌,屋內傳來了叮裏咣當的聲音,一個身着藕色單衣的小女孩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看到門外當真是暮沉叔叔,一下子哭了出來,用盡全力地望門口奔去,幾次險些摔倒。
池荷……她怎麽了?尉遲烨原本喜悅的心,忽然被揪了起來。
池荷速速地開了門,一下子哭着跌進了尉遲烨的懷裏。
“別哭別哭,池荷,你慢慢說。”
尉遲烨眉頭緊蹙,撫摸着池荷的頭來安撫這個小姑娘。池荷幾次想要開口,卻皆因抽泣喘不過來,又壓了下去。終于,在尉遲烨的安撫下,池荷漸漸平靜了下來。
“暮沉叔叔,小叔叔他,他……”
“他怎麽了?”
撫摸池荷頭發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尉遲烨覺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只要池荷一張口,這不祥的感覺便會講不安的心擠出來,摔在地上變得粉碎。
“他被一個叔叔帶走了,到現在……到現在也沒有回來。士兵叔叔們也全都……都被殺掉了。等我醒過來,屍體不見了,壞人叔叔不見了,小叔叔也不見了……”
突然,尉遲烨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前一刻,心還在不安地躁動。此時此刻,那顆心好似已經不再跳動了一般,墜落,粉碎。
池荷哭着,将那夜人間地獄般的光景告知了尉遲烨。
蕭逸!
心中的怒火頓時熊熊燒起,尉遲烨憤恨地緊攥拳頭,牙齒仿佛都要被咬碎了一般。渾身瑟瑟發抖,面如蠟色,青筋暴起。
“去哪了……帶去哪了!”
尉遲烨蹲了下來,雙手緊緊地抓着池荷的肩膀,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閃着無法遏制的怒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聽見了小叔叔說月見山,什麽只有你和小叔叔去過的地方。酒街我都找遍了,月見山我也去過了。可是哪裏……哪裏都沒有小叔叔啊!已經被壞人帶走了吧!”
不可能!
尉遲烨的內心抗拒着池荷的話語。若是蕭逸帶着顧衍之回錦國囚禁起來,就算自己病得一塌糊塗,也不至于絲毫沒有察覺。
月見山,芍藥地……
“帶她回錦國,給朕請最好的太醫來治。無論如何,朕要她的腿好起來。”
尉遲烨驀地起身,神情凝重。他扭頭對身旁最近的一個将士命令道。
“是!”
将士铿锵有力地回應。
“暮沉叔叔,你果然像那些大人說的一樣,已經是皇帝了。”
池荷用稚嫩的小手拉了拉尉遲烨的衣袖。
“池荷,你乖乖聽話,在家等我。我這就去帶你的小叔叔回家。我們三個……回家。”
說罷,尉遲烨蒼白一笑,起身上馬,獨自一人,向月見山飛奔而去。
芍藥綻紅绡,巴籬織青瑣。
正值芍藥花開的時節。高柳新蟬,燕語鸠鳴,月見山一路向暖,一派生機盎然的初夏場景。
池荷說她聽見了月見山,只有他和顧衍之去過的地方。那便……只有一處。
至芍藥地,尉遲烨下馬,徑直向那個充滿回憶的地方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向顧衍之表明心意的地方,是他第一次吻了顧衍之的地方。
是從芍藥地再走一點,一個偏僻而靜谧的山洞旁。山洞不深,裏面雜草叢生,聒噪的小蟲直撲人面。尉遲烨不停地翻找,恨不得将密密麻麻的野草通通連根拔起,看看顧衍之是不是正躲在草叢下,依舊以書卷掩唇而笑。
沒有,都沒有。
細密的汗珠開始滲出額頭,尉遲烨顧不上擦拭,慌亂地從山洞裏奪路而出,環顧四周。
“衍之,暮沉來接你了!”
“衍之,我們回家,好嗎?”
“衍之,我是暮沉,回答我好嗎……”
回應尉遲烨的,只有陣陣和風帶來的花香。
尉遲烨心裏編織出的假象,開始如殘花一般片片凋落。
他以為,顧衍之會像個孩子一樣,調皮地躲在山洞裏,等他來。
他以為,顧衍之會像只新燕一樣,機靈地躲在枝丫上,等他來。
他以為,顧衍之會像朵芍藥一樣,靜默地開在土地上,等他來。
然而沒有。
忽然,尉遲烨眼前一亮。山洞不遠處,有幾株芍藥花單獨開在一片空地上,與遠處的芍藥花叢遠遠隔開,顯得煞是突兀。
尉遲烨失了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這一塊土地,也詭異得很,與其他開着芍藥的土地相比,很是肥沃。從地上開出的幾株芍藥,也是異常紅豔,生機勃勃。
手指輕撫那開得極好的芍藥,尉遲烨緩緩蹲了下來。半晌,他注意到幾株芍藥花的根部似乎有什麽東西。定睛一看,像是玉的一角。
尉遲烨頓感晴天霹靂,眼淚竟止不住地湧了上來。他哀嚎着,瘋狂地徒手刨着那幾株芍藥花根部的土壤。完全忘記了自己已是當今錦國,坐擁萬裏江山的新帝。
指甲裏嵌滿了污泥,白淨的手指也開始痛得發紅。忽然,尉遲烨的手指被尖銳之物刺到,他吃痛地停了下來。
刺到尉遲烨的,竟是一具白骨的手部,手腕處繞着殘破腐壞的袖口衣料,看得出之前是幹淨的白衣,只是如今早已污濁不堪。斷掉的骨茬上,還殘留着剛才尉遲烨的血,一如那幾株芍藥一般紅豔。
白骨的掌上,纏繞着一塊雕着比翼鳥的玉佩,羽翼豐盈,栩栩如生。玉佩的編繩緊緊纏繞在枯骨指間,至死也不願放開。
全文終
作者有話要說:
強烈建議看到這裏的各位,如果可以的話,在看最後這一章的時候,聽着《煙花易冷》這首歌來看。碼字時我就是一邊聽着它,一邊看着故事發展的,總感覺有某些意境很契合。
最後,由衷地感謝你看完了全部,謝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