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之一道(一)
想到這裏,林機玄低下了眉眼,沒再看他。
他還沒徹底從這個認知裏琢磨出味道,對他來說,感情不是人生經歷裏很必要的一環。人跟人之間一個很大的區別就在這兒,有些人理智,有些人感性,有些人把情感視為生命裏最重要的光,沒有愛,毋寧死;有些人卻把它當成無關緊要甚至是拖後腿的東西;還有些人視其為洪水猛獸,視其為工具和道具……
一時之間,在想明白賀洞淵對他的心思後,他露出些微茫然的神色,他開始深入思考,賀洞淵這番感情背後的目的,他是什麽時候對自己存有這種心思的?他是為什麽會對自己産生感情?這種感情是否有錯誤的認知,人總在某些時候分不清愛情和友情更或者是其他別的什麽感情,尤其是同性之間更是無法清晰地界定。
什麽是愛?這是一個哪怕物質世界被剖析得一清二楚,也無法有一個完美的答案供人們達成共識。
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但不可否認的是——
他并不讨厭賀洞淵的種種行為。
這個随着思考蹦跶出來的認知讓林機玄眼皮子一跳,下意識覺着事情要糟。多年以來,他習慣了一個人,生命裏最牽挂的就是爺爺林泯,但這是與生俱來的,由血緣為系帶連結起來的東西,硬要再扯上一個人的話,就是厚着臉皮跟他搭上關系的孫蒙。
如果生命裏會增加一個牽扯,他覺着自己似乎還沒做好這種心理準備,尤其是現在。
各方面都還不是時候。
賀洞淵依然在笑,但他覺着林機玄看出了什麽,不由心裏惴惴,他可以看透人的靈魂,卻看不透人心,尤其是看眼前這人時還帶着濾鏡,光是陷入這樣的沉默就讓他渾身不自在。
擡手扶了下眼鏡,賀洞淵咳了一聲打破沉默,随後說:“那……就這樣?”
“嗯。”林機玄應了一聲,沒繼續吭聲,避過賀洞淵別有深意的目光。
賀洞淵眼神倏然變得銳利,他看着林機玄沉默片刻,最終嘆了口氣,把黑框眼鏡一摘,又把認真梳理整齊的短發揉散,劉海散漫不經地垂落下來,遮擋了無奈的眼。
“行了,”賀洞淵弓起手指彈了下林機玄的額頭,嗓音沙啞地說,“又不是讓你怎麽樣,小傻子。”
這話像是說給林機玄聽的,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林機玄抿了抿唇,擡眼看他:“除了小傻子,小王八蛋,我就沒個別的稱呼?”
賀洞淵一怔,笑了起來,“‘親愛的’,你覺着這個稱呼怎麽樣?”沒了鏡片的遮擋,眼尾的桃花漫天飛舞,要命的荷爾蒙飛速擴散。
林機玄心裏突突直跳,覺着這人求偶的手段實在是有些高明。
電話在這時響了起來,賀洞淵接起電話,過了片刻後,說:“搬家師傅喊我過去。”
“好,”林機玄說,“明天下午什麽時候?”
“一點吧,”賀洞淵說,“到時候我來敲你門。”
兩人都沒再說什麽,林機玄把他送出門後,掩上了門。
第二天,賀洞淵準時敲響了房門。
他今天又是平素裏白襯衫黑色西裝長褲的扮相,眼鏡又換回平時常戴的那副,潇潇灑灑裏又帶上幾分生人勿近的冷冽。
兩人坐上車,賀洞淵将林機玄一路送到A市某醫院,這地方他上回來過,見徐成秀那次,裏頭外頭有層層監管,看來是專門給“相關部門”提供醫療服務的場所。
只不過,這回黃定的病房是重點監管病房,裏三道外三道的守護門,他到的時候,趙昌平在門口等着,看到林機玄時快步走過來,說:“大師!自從黃定叔住進來後他們就不讓我見他了!你能不能讓我見見他?”
“求錯人了,”林機玄說,“你該求的人是我旁邊這位。”
趙昌平為難地嘀咕:“這位……”
賀洞淵不茍言笑的時候,眉眼自帶了一股煞氣,趙昌平看他一眼就像是能折十年壽一樣,心裏突突直跳,最終咬着牙鼓起勇氣,話還沒開口就聽這人說:“今天就是讓你見的,我們有些話要問黃定,但是他怎麽都不願開口,要見你和他,你倆一起。”
他撩了一眼林機玄,心道上回處理徐成秀那事也是這樣,目标死不開口就要見林機玄,但上回方欣欣對林機玄存了那種心思還好說,可這回是怎麽回事?同樣處理一個事情,林機玄就比他吃香得多。
心裏頭那股撓人的倔勁兒上來,賀洞淵的傲氣讓他對這事很不舒服,可轉念一想,對方是林機玄,也就能稍微把脾氣人之壓下去點。
他很快地抿了下嘴唇,上前用指紋開啓防護門,說:“黃定就住在最裏面那間病房,712,你小心點,入道的人待在裏面可能會感覺不太好。”後面這話是對林機玄說的。
兩人穿上防護服後,有人帶着他們走過去,病房裏口的牌子上挂着個“重點A級”的紅色警戒牌。
病房內,冷冰的器械聲在有節奏地響着,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全部的光,消毒燈發出淡紫色的微光。
黃定閉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都綁着繃帶,露出來的皮肉上是猙獰的傷痕。全身重度燒傷,皮開肉綻都不足以形容,身體上連着四通八達的管子,草草維系着他殘燭般的生命。
勸人解脫的人還活着,解脫的人早就排着隊的去投胎了,這實在是一種諷刺。
趙昌平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緊咬着牙關才緩過來,悄聲靠過去,在黃定身邊坐下後,輕輕叫了一聲:“黃定叔。”
黃定仿佛壓着千鈞重的眼皮顫動了一下,随後緩緩睜開,他深深地看着趙昌平,最終把目光移到林機玄臉上,張開嘴唇嗓音沙啞地說:“林……”
林機玄點了點頭,示意他不用費勁地叫全他的名字。
黃定的嘴定格在那一瞬,像是患了老年癡呆症一般以這種姿勢看着林機玄,最終緩緩合上,他閉了下眼睛,又張開緊巴巴的嘴唇,皮膚黏連的地方,有血從不堪一擊的皮膚下滲透出來。
“0……5……1……4……”黃定艱難地說完了一串數字後便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最後貪婪地看着趙昌平,想要再張口說些什麽,卻顫抖着唇發出陣陣殘喘和破碎的氣音,最終妥協地閉上了嘴,看着趙昌平緩緩合上了眼睛。
趙昌平聽清了這段數字,意外地說:“這是我父母的忌日,黃定叔,這是什麽意思?”但黃定沒有給他任何回答,緊閉着雙眼。
“黃定叔?”趙昌平呼喚他的名字,想跟他說一些事情,但黃定的呼吸越來越平靜,林機玄看着從黃定身體裏飄出來的魂魄,略一抿唇,對趙昌平說:“他的生命之火已經徹底熄滅了。”
趙昌平一怔,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只見病房房門被推開,幾個道宗弟子進來想要将黃定的魂魄收走拷問,卻見那魂魄在半空中突然消失,只留下病床上一具棺材板似硬邦邦的屍體。
那幾個道宗弟子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一個兩個全傻了,直到有人哆嗦着問了一句“怎麽辦?”其他人才反應過來,沖出去打電話彙報的打電話,喊人幫忙的喊人,賀洞淵大步流星地踏進來,掃視一圈,果然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屁都沒留下一個,好好的,剛出來的熱乎鬼魂就這麽憑空蒸發了。
他眉頭緊擰,煞氣更顯重地問:“怎麽回事?”
那幾人照實說了,賀洞淵看向林機玄,林機玄點點頭證實他們所說的憑空消失是真的,賀洞淵啧了一聲,說:“好好的線索又斷了。”
“不算斷,”林機玄說,“他剛才說了四個數字。”
“哪四個?”
“0514,趙昌平說是他父母的忌日。”
“聽着像是什麽密碼……”賀洞淵嘀咕着,忽然緩緩睜大了眼睛,“他家裏一定還藏着什麽東西!”
想到這點,賀洞淵風風火火地找人去排查,結果果然找到了一個狀似水晶球的密碼箱,那玩意做工精湛,乍一眼看着就像是個工藝品,只有底座位置開了個小口子是個能輸入密碼的地方——顯微鏡眼才能瞧出來的精密機關。
密碼箱解開後裏面是一個U盤,只有一個文件夾,都是有關極陰之地造就鬼王的說法,這裏面提到了一個詞——魙。
魙,念作zhan,一聲。古籍中有記載“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鬼之畏魙,猶人之畏鬼也。”黃定所要制作的鬼王便是這個魙。
他所搜集到的文獻中有記載,所謂魙是萬鬼之鬼,沒有一個厲鬼不恐懼,哪怕是酆都衆陰官見了都瑟瑟發抖,能與酆都大帝一較高下。
制作魙的方法便是黃定在凱欣制鞋廠中做的那樣,将萬鬼都放置在一個絕陰的器皿內,萬鬼相争,彼此吞噬,直到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便是鬼王,而鬼王相殘,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便是能夠統帥萬鬼的魙。
如果真是這樣,像是凱欣制鞋廠這樣的器皿定然不止一個。
賀洞淵把這些消息轉達給林機玄的時候,神色分外凝重,他一并帶來的還有一沓打印下來的黃定寫9在U盤裏的日記。
這沓日記最早記錄的日期是三十年前,是他買下凱欣制鞋廠的前一年,也是趙昌平父母被他撞死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