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人之一道(二)
xxx年x月x日,老王撞死人了!我不應該讓他喝了酒還開車的,都是我的錯!那是對年輕夫妻,他們還有一個孩子,怎麽辦……我該怎麽辦?!聽說那個孩子才三歲,我間接害死了他的爸媽,是我把他變成了一個孤兒。
xxx年x月x日,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他還不知道是我的錯,他的奶奶讓他叫我叔叔他就跟着叫了,眼睛黑溜溜的,太可愛了。我這輩子是不會有這麽可愛的孩子了,可是,我奪走了他的父母。
xxx年x月x日,最近幾天一直在處理補償的事情,他們家裏提的任何要求我都答應了。我知道有些人是來訛詐我的,但是這是我的責任,如果不是我堅持讓老王開車的話,就不會發生這一切。
xxx年x月x日,今天又去見了那個孩子,他叫趙昌平,爸媽給他起了個好名字。今天給他帶了零食和玩具,他很喜歡。他現在還是個小孩,不懂事,等到以後知道我做的事情後應該會很恨我吧?
黃定留下來的日記裏有很大的篇幅都在描述他和趙昌平的往事,這些年來,他把趙昌平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這不是一時之間因為愧疚而引發的感情,而是一種從內心裏的疼惜與寵愛。
這樣的人怎麽會做出這麽扭曲的事情?
林機玄繼續看下去。
xxx年x月x日,他們還不滿足!我給了那麽多賠償他們還不滿足!可我又能說什麽?!這的确是我的錯!昌平家裏的事情由他奶奶處理,跟他們又有什麽關系?!
xxx年x月x日,我不能再繼續讓他們要挾下去了,這已經不是賠償,這是勒索!我自認已經給足了他們應該得到的賠償,為什麽還要逼我?
xxx年x月x日,他們太過分了!連老王的家裏都來找我要賠償,是不是發現了一道缺口就一定要将這道缺口撕扯得無限大,人心是填不滿的,我現在明白了這句話,人心是填不滿的。
xxx年x月x日,我給了他們最後一筆錢。他們答應不會再來糾纏我了,我也不會再接他們任何電話,如果還要繼續追要賠償,我就報警。
xxx年x月x日,他們還是人嗎?!這些畜生!騷擾我就算了,還要去找昌平和他奶奶!那是他們的親人!老王那邊也是一團亂麻,他的兒子說,因為車禍他這輩子再也不敢開車了,他們家失去了經濟收入,我給了老王一筆賠償,也給他介紹了別的工作,這還不夠嗎?!鬧着要自殺,自殺……都去死吧!他們是要逼死我!
xxx年x月x日,永遠都沒有盡頭,永遠沒有!
xxx年x月x日,我一直在努力做好事,我做了那麽多好事,只是這一次……為什麽他們不能體諒一下我?
xxx年x月x日,真的自殺了……老王的老婆真的自殺了……我以為是威脅,只是威脅!自殺了,她居然真的自殺了!
xxx年x月x日,每天都有記者圍着我,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人又不是我逼死的!我沒有讓她自殺!我只是沒有理會這種威脅手段,為什麽要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
xxx年x月x日,我為什麽要遭受這些無端的指責?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
xxx年x月x日,不會停下來了,他們爛到了骨子裏,他們根本不管真相如何?現在已經沒有人關心這件事情最初的樣子。所有人都覺着是我是我逼死了他們!根本不是!是他們想逼死我!!!
xxx年x月x日,太好了!這件事情終于有了轉圜之地,言先生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沒想到老王的孩子能站出來澄清,原來如此,那女人假意自殺威脅卻不小心弄假成真了,真是活該!言先生說得對,我沒有理由為他們負責,這是他們自找的。
xxx年x月x日,言先生真是我的救星,趙家的事情也擺平了,他們能自願回老家真的太好了。
xxx年x月x日,今天好不容易勸住昌平奶奶,她願意帶着昌平留下來,住在這裏。她說她丈夫死在這裏。我一定會把他們當成我的家人,我會好好照顧昌平。
xxx年x月x日,言先生真是一個不錯的人,無論是談吐還是修養,他知道很多東西,提起過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從年齡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能有這樣的閱歷和見解。
xxx年x月x日,今天言先生請我去茶歇品茶,聽他講了很多事情。他的想法太危險了,可是我越想越覺着有道理。人的生與死是一條循環不絕的環,套在環上的永遠是這些人。活的人痛苦,死的人背負罪惡。這世界需要洗禮,需要重鑄。需要言先生這樣的人。
xxx年x月x日,我相信言先生所說的話。人心就像是個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我拿善意對待他,他們拿出尖刀,我拿兇狠示人,他們卻又僞裝成弱者。真的只有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才能滅絕這一代人類。
xxx年x月x日,赫西俄德在《神譜》中寫着,人類由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英雄時代和黑鐵時代。言先生說,這個時代就是一個往複的圓環,現在的人們又回到了青銅時代。不敬畏神靈,熱衷于內心的戰争,有着強壯發達的四肢和卑鄙無恥的靈魂。而在言先生的帶領下,我們會步入英雄時代,我們勇敢和公正,我們将重塑一個新的秩序,一個和平的,充滿愛與仁慈的世界。
xxx年x月x日,為了實現這個夢想,犧牲一小部分人是值得的。
這條之後的日記都寫得颠三倒四,三五條下去都看不懂在說什麽,後面幾乎沒有內容了。從那時候起,黃定再也沒有寫過一句日記,有關他的過去只能從這些為數不多的內容裏推測出來。
賀洞淵說:“夾帶在日記文件夾裏的還有這個,是有關格林公寓那個五行煞的,我覺着你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林機玄接過他遞過來的又一份資料,上面寫着有關五行煞的成煞方法和黃定的計劃。
他想在那裏制成一個陰之地,但是最後功虧一篑了,五行煞生成的厲鬼分別附身在了趙昌平和朱麗雯身上,自然而然地破了這個局。朱麗雯也就罷了,想必黃定真想把厲鬼弄出來的話肯定會有辦法,簡單粗暴點,直接當場弄死。
問題出在趙昌平的身上,他不忍心對趙昌平下狠手,哪怕渾身都戴滿了遮掩腐爛內心的面具,也依然留着一塊柔軟的弱點。
就像是之前在天臺上,沐浴在大火裏,黃定将自己奉獻給了他扭曲的信仰時,也無法拒絕趙昌平對他生的呼求。
他願意拿出這一切,是為了讓他們好好對待趙昌平吧?平日裏說那麽恨啊,苦啊,在最關鍵的時候到底還是壓不住心底的愛。
“這位言先生是什麽人?”林機玄反複翻着提到言先生的那幾頁日記,問道,“當年那個代號天魔的心理學家姓什麽?”
賀洞淵啧了一聲,說:“小學弟聰明,那人也姓言。”
“一個人?”
“可能性極大。”
林機玄沉默,他把所有內容看完後,确定沒什麽疑問的地方才把日記放在一旁,垂眸沉思片刻,問道:“你說,為什麽天魔的信徒悄聲匿跡了這麽久,現在才突然露出一點苗頭?”
“我們也讨論過這個問題,”賀洞淵雙手環胸,靠坐在林機玄的電視桌旁,說,“有一個可能是這些年他們一直在籌備什麽,可能是像黃定所說的,用極陰之地制作鬼王,也可能是在籌措別的;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元氣大損,這幾年在蟄伏,伺機而動,一旦有人再像當年的言白河,這是那位心理醫生的名字,作為領導人物站了出來,那他們這波人的影響力可謂深遠恐怖。陳副局長有句話我很贊同,我們有一萬種對付鬼魂的辦法,卻沒有一種有效地對抗人的辦法。”他聳了聳肩,說,“黃定這人不怎麽樣,腦子也不太靈光,但日記裏有句話寫得還是挺戳心窩子的——我拿善意待人,他們拿出尖刀,我拿兇狠示人,他們卻又僞裝成弱者。套給這個組織,也挺适用。”
林機玄聞言沒有說話,他總覺着十年前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大事發生,林泯當年究竟是為了什麽遠走,他去尋找什麽了?現在這個世界說大不大,坐個飛機怎麽着也能在二十四小時內趕回家跟他吃頓年夜飯,除非有什麽絆住了林泯的腳步,将他困住了。
不再想這些沒有邊際的事情,林機玄清空了下腦袋裏堆積成山的廢舊垃圾。他現在最關心的是應該是即将到來的等級考試,這場考試的內容和形式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通知,除了考試時間以外一片空白。
賀洞淵湊過來,幾乎臉貼着臉問:“怎麽了?愁眉苦臉的。”
“你們……”林機玄試探地問,“天師分級的等級考試是怎麽考的?”
“啊?”他問這話時,賀洞淵正掏出煙想點上,想了下才反應過來,“我沒考過那個,我生來就是甲等,我這等級再往上,就是些陳年老骨頭,他們要是不讓位我就上不去,不過我天天求着他們長命百歲,別讓我坐上那個爛攤子。”
“生來?”林機玄沒理解這個概念,照着賀洞淵之前“威吓”他逼他退出天師行業的時候還重點拿考級說事,現在又說是生來了?
賀洞淵嘴皮子一挑,點着了煙抽了一口後,頗有些得色地說:“是啊,天生,我也不知道怎麽着,天師道的老家夥們看了我一眼就給我界定成了甲等。我這種情況也不難解釋,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天才。”
“懂了,”林機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家裏後臺硬。”
賀洞淵差點被煙搶到,咳嗽了幾嗓子。
林機玄蹙着眉頭說:“家裏那麽硬的後臺也沒教過你不要在別人家裏抽煙?”
“沒事,沒有二手煙,”賀洞淵故意把煙霧往林機玄臉上扇了扇,“這煙對你好,一般人想享用還享用不着。”
“怎麽着?”林機玄說,“抽的是法明寺裏的香火?”
“咳——咳咳——”賀洞淵這回真嗆着了,他震驚地看着林機玄,“能猜出是香火也就算了,什麽寺廟都給你蒙出來了?”
“不難蒙,整個A市最硬的後臺就是法明寺。”
“法明寺方丈,我師父。”
“嗯,”林機玄颔首,“難怪生來就是A。”
賀洞淵:“……”
“為什麽要抽香火?”林機玄敏銳地問。
賀洞淵卻沒回答,他沖林機玄笑了笑,給了個極為欠打的解釋——“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