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庶民
當天下午, 楚遜被急召入宮。
張婆婆見了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甚至想沖過去抽他一巴掌。
無奈她身份低賤,只能将一腔火氣悶在心口。
楚遜給趙存風和楚含慈行完禮, 視線若有若無地移到張婆婆身上,因為他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似乎在哪裏見過, 一時又想不起來。
趙存風道:“涼安王,你可還記得這位婆婆?”
男人一改往日對楚遜的尊敬, 面色微沉。
楚含慈盯着楚遜的目光更是冰冷。
隐隐約約中,楚遜預感不妙,可他并無慌張,而是将那張婆婆細細打量,認真想了片刻, 回道,“陛下, 臣覺得她好生眼熟, 可是在哪裏見過又一下子想不起來,敢問陛下, 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趙存風問:“那你可還記得褚氏?”
“……”
“褚氏”兩個字,像一枚炮彈,炸在楚遜的神經上,記憶也一下子回籠, 那張婆婆的臉似在腦海中找到存在。
“陛下……”
不曾想趙存風的言語一句比一句犀利,一句比一句直接,他開門見山道:“褚氏跟皇後是什麽關系?當年,褚氏難産之後,你為何謊稱你和褚氏的女兒夭折,時隔十六年,為何朕的皇後就從你與褚氏的女兒變成了你和崔氏的真千金?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今天,現在,此時此刻,朕要你從實招來,不得有半句虛言!”
“……”
楚含慈忍不住瞥了趙存風一眼,她情緒本沒有那麽激動,但趙存風說得濃眉發皺,語氣咄咄逼人,讓她不自禁把自己代入了其中,跟着産生一股無名之火。
楚遜啞在那裏好半晌,似要沒了魂,仔細看去,會發現他下颚在微微的抖動,額頭也冒出細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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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還不說?”趙存風眼神刀子飛過去。
楚遜膝蓋一軟,跪到地上。
趙存風涼眼睇他,語氣輕慢,卻含滿威壓地問:“朕問你,皇後可是你的親生女兒?”
楚遜老眸一睜,“當然是的!陛下,慈兒與臣眉眼極像,怎會不是臣的親生女兒?!”
趙存風:“慈兒也是你叫的?”
現如今,趙存風明顯連表面的客氣都懶得維護,完全撕破了臉皮,也抛卻了君臣之禮,他一想到自己小姑娘小時候受那麽多苦,或許不是因為長輩無心之過而是場陰謀,就氣得心頭絞痛。
楚遜哆嗦改口,“皇、皇後娘娘……”
趙存風:“朕再問你,皇後是你和褚氏的女兒,還是你和崔氏的?”
楚遜怎敢再有何隐瞞,閉了閉眼,認命地回答道:“是臣和褚氏的。”
他重重捶了一拳胸,“陛下,是臣對不起皇後!對不起褚氏!臣該死啊!!”
“你怎麽該死了?說說。”趙存風從榻上起身,走到楚遜面前。
一旁的王公公眨了眨眼,心道:陛下和皇後娘娘是不是搞錯角色了?
比起他們氣糾糾的陛下,皇後娘娘也顯得太過事不關己了吧。
楚遜道:“當、當初是臣騙了全府的下人,褚氏同臣的愛女,也就是皇後娘娘并未夭折,而是、而是被臣連夜叫人送去了揚州。”
趙存風:“為何要送去揚州?為何不養在身邊?!”
楚遜似無顏睜開眼面對楚含慈的目光,面對趙存風的冷肅,面對張婆婆的痛恨,閉眼回道:“因為臣糊塗,因為臣腦袋被門給擠了!!”
如果時光能倒回到十六年前,他但凡再理智一點,絕對不會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蠢事!
他記得那日,是個霧沉沉的陰雨天,楚含慈呱呱落地,哭聲震天,他瞧上一眼,喜歡極了。
可這孩子出生沒多久,她娘褚氏就斷氣了。
褚氏死的那晚,他五髒六腑都在疼,甚至不敢再去看與褚氏長得頗為神似的楚含慈一眼。
那晚正好有個算命先生在家中做客,他細細端詳了楚含慈的面相,說她八字帶兇,有克親之相,若長大了,還有亡族之相。
他當晚一整夜沒合眼,一閉上眼睛就是褚氏的臉。
算命先生讓他把楚含慈殺了,不然十幾年後,楚氏會因她覆滅,說得言之鑿鑿。
算命先生與他交好多年,見他不舍得傷害自己的骨肉,便給他想出一道計策,便是将楚含慈送得越遠越好,送到偏遠的地方去,并試圖忘掉這個人,這樣才能消退楚含慈八字上帶的兇氣和不詳,也能保他們楚氏一門的安寧。
褚氏剛死,他哪舍得将楚含慈送走,可苦想了四天四夜,他還是痛下了決心,派人将楚含慈秘密送去揚州,并努力忘掉這個人。
楚娴重生後,才讓他想起來她,并心生愧疚。
聽罷,趙存風一腳朝楚遜踢過去,氣血翻湧,眼眶擠進幾根血絲,“算命先生?簡直荒唐!這你也能信?!”
張婆婆也撲了過來,揪住楚遜的衣領,老淚縱橫,“你、你……你怎麽能——”
老人家一口氣提不上來,暈了過去,楚含慈忙跑過來扶住她,“宣太醫!”
太監和宮女們匆匆将張婆婆擡到榻上,太醫很快趕來。
“陛下,娘娘,這位婆婆就是激動過度,好生休養,不會有大礙。”太醫說道。
“你們守好她。”楚含慈對沁星和溫月說。
“是。”兩個宮女都非常貼心。
趙存風走去外殿,一甩袖,對楚遜繼續質問:“那為何後來又把朕的慈兒接回來?為何她會變成你和崔氏抱錯的女兒?!”
楚遜顫着唇,一一說來:“是……是因為楚娴。”
趙存風:“關她什麽事兒?”
楚遜道:“陛下,如果臣說臣的四女兒楚娴,曾經重生過您信嗎?”
“信。”這種時候諒楚遜也不敢開玩笑,趙存風便應得爽快。
重生這事兒倒也沒什麽稀奇的,如果比起他這個穿書者來說。
“您、您信?”楚遜愣了好大下,他還以為趙存風會說他胡言亂語。
“你敢說謊?”趙存風反問他。
“臣不敢!”楚遜挺了下胸。
“那你繼續說,楚娴怎麽就重生了,她重不重生,關皇後什麽事兒。”
楚遜道:“因為娴兒她對臣說,上輩子她被、被……被太子選去北蒼和親,她在北蒼那苦寒之地受了八年多的苦,死在北蒼,而後重生回到十五歲這一年,她一重生,便同臣和崔氏說了此事,她、她……”
楚遜變得愈加吞吞吐吐起來。
“繼續說!”
“臣不想娴兒她重蹈上輩子的覆轍,便想出真假千金這一出。”楚遜心已入死灰,又閉上眼睛。
“……”
趙存風卻沒太明白他的邏輯:“太子選楚娴去北蒼和親?為何?”
《帝王令》裏并沒有提到這個劇情,或許是這個劇情并不是主線劇情,并未提及。
楚遜咬了下牙根,嚯出去了一般,“陛下,恕臣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上一世,您并沒有這麽快成為大宣之主,一開始,是太子坐的皇位,七年後,太、太子發瘋,您趁勢謀反,才、才當上皇帝。”
“……?”
楚遜重重磕了個頭,“這些都是娴兒對臣說的!臣相信,娴兒絕不是胡謅,她一個閨閣女子,若不是遇上重生這種怪事,怎敢妄議朝政!”
楚含慈走到趙存風旁邊,聲音含冰:“所以你把我從揚州接回來,并按了一個真千金的身份,是為了讓我頂替楚娴的位置,代她去北蒼和親?”
繞來繞去,原來是為了楚娴。
楚含慈冷笑一聲,“所以你和崔氏把我當成什麽了?一個替你們女兒受苦的工具?”
“不是的!”楚遜眼圈盡紅,“慈兒不是的!你也是我的女兒啊!!”
“那、那只不過是權宜之策,其實、其實我哪裏舍得讓你替娴兒去北蒼受苦,一把你接回來,一見了你,我就改變了主意。”楚遜說得哽咽起來,似自責又委屈極了。
楚含慈不說話,只是涼涼地看着他。
“以後,你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你女兒。”末了,楚含慈不帶一絲感情,冷漠又寡淡地說。
楚遜徹底癱在地上,什麽謀劃,什麽抱負,什麽宏圖,似乎都成了泡影,只有深深的自責和慚愧淹沒在心底,脹得他頭疼欲裂。
當晚,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涼安王楚遜,被廢為庶民。
沒過多久,宮裏宮外,開始盛傳皇後失寵的謠言,“一帝一後制”又被人當成笑柄來談論。
臨雲宮,楚含慈大口吃着趙存風親自給她炸的牛肉蛋黃餡煎餃,并未有半絲在意外面的流言,只是看着田園霸主的目光深了些。
趙存風坐在她旁邊,單手撐着下颌欣賞美人吃炸煎餃。
楚含慈夾起一塊,送到他嘴邊,趙存風咬住,唇角勾笑,“謝謝娘子。”
這回楚含慈卻連個嫌棄的眼神也沒給他,趙存風捏捏她的臉,道:“是不是我對你爹的處罰太重了?”
“重嗎?”楚含慈卻反問他。
“……”
楚含慈道:“要不是一想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想把他扔到揚州去,也讓他體驗體驗在鄉下與良田打交道的日子。”
楚遜是楚家的支柱,如果他太慘,他一群老婆孩子也會很慘。
楚遜被廢黜王爵的事情剛宣召沒多久,楚妙就一連寫了好幾封信進宮裏問楚含慈是不是在宮裏受了委屈,這天真的孩子,還給她出“如果日子不好過,就想辦法帶田園霸主偷溜出宮去找她”這種主意。
這幾封信就像火炭一樣在楚含慈心裏燒了燒,讓她這幾日都在反思,是不是她太不孝了,雖然楚遜沒有對她盡過多少養育義務,可沒有他,她也不會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趙存風摸摸她的頭,“怎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若是想把楚遜扔到揚州去,咱們就扔,我只是廢了他的官職和爵位,沒有動楚傑和楚星的啊,如今雖然沒了涼安王府,可楚傑的将軍府還在,楚星也還在大理寺當着官呢。”
“我倒不是擔心他們。”楚含慈別過臉。
其他人過得好不好,楚含慈是不在乎的,她就只是有點……在乎楚妙。
說來也是奇妙,她和楚妙建立起來的一點姐妹感情,非日常相處形成,而是靠着一封封書信。
這幾月,楚妙會經常寫信問她田園霸主過得好不好,漸漸的,會偶爾問一問她。
時常,楚含慈也會叫人接楚妙進宮,讓她的松獅犬和田園霸主聚聚,偶爾會把田園霸主送去涼安王府住,當然,楚妙也會大方地讓她把松獅犬接進宮。
不遠處,田園霸主正在舔五六只小狗身上的毛毛,那些小狗便是它和松獅犬愛情的結晶,還有五六只在涼安王府裏。
沒了楚遜,楚娜和劉氏可以依靠楚星,崔氏可以依靠楚傑,那楚妙和柔弱的孫氏呢?她們能依靠誰?
“陛下,鎮北王求見。”王公公走進來說道。
趙存風挑了下眉,擡袖,“讓他進來。”
楚含慈放下筷子。
“末将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洛楓逸半跪下,抱拳行禮。
“愛卿不必多禮,有什麽事啊?”趙存風問。
洛楓逸道:“末将是來提親的。”
楚含慈擡眼看他。
“哦?”趙存風饒有興趣的樣子,“洛将軍是瞧中了哪家姑娘啊?說來聽聽,朕給你賜婚!”
洛楓逸看了眼楚含慈,見她嘴巴微油,氣色紅潤,挨着趙存風緊緊坐着,完全不像失寵的樣子,可即便如此,也或許只是假象,洛楓逸眼神爍出幾分堅定,說道:“陛下,末将想娶皇後娘娘的六妹妹楚妙!”
楚含慈:“……”
趙存風喜上眉梢的樣子,一拍巴掌,“好啊!朕也覺得你們甚配!”
“朕明日就——”
“不行。”楚含慈卻說。
趙存風摟了摟她,湊到她耳邊,“怎麽,娘子不同意?”
娘子……
洛楓逸似打了個激靈,忍不住看了兩人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
楚含慈道:“得先問問楚妙,看她願不願意。”
“……”
洛楓逸愣了愣,抱拳,“娘娘說的極是!”
男人離開時,使勁撓了撓後頸上的肉,似在緊張着什麽,又期待着什麽。
洛楓逸走後,楚含慈沒什麽胃口再吃東西,靠在趙存風懷裏睡了過去。
趙存風垂睑看她,從這樣的角度,他能清晰地看見她光滑飽滿的額頭,視線往下,是兩扇如小刷子般的眼睫毛,輕輕顫動着,像扇在他心頭上。
他又想起前幾日楚遜交代的那些話。
那些話讓他合理懷疑,如果沒有“重生楚娴”從中插一腳,他是不是就不會和懷裏這軟人相遇。
上一世,即便他穿書了,也沒有和她遇上嗎?還是說遇上了,最後她卻還是成為了太子的?
思及此,趙存風眸色沉了些,唇繃直,不自禁低頭咬了口楚含慈圓翹的小鼻尖,将她抱起來,朝龍榻去。
上了龍榻,即便女孩睡得香沉,他情不自禁吻她的臉,吻她的眉,吻她的眼角和耳垂,一路往下,用很輕的力道,在唱着獨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