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阿楠(入v三合一)
抵達廣澤時已經是兩日後的午後, 馬車行走在山路上, 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壓痕。
廣澤地處龔州, 龔州名義上是恭王陸巡的封地,但實際上陸巡并不在封地久住,而是時常陪着文妃住在皇宮。
馬車方方停住, 陸綏就迫不及待從馬車中走了出來, 一看眼前的景致,僵住了身形。
“這是什麽鳥不拉屎的地方。”
無怪陸綏太粗魯,是個人都沒有辦法想象到二皇子手下竟然會有這麽一出凄涼之地。
城門年久失修, 泛着斑斑鏽跡,城牆下的荒草長得郁郁蔥蔥, 已經到了人小腿那般高度。陸綏擡頭去看,只能看見被風侵蝕嚴重,勉強辨認出來的“廣澤”二字。
溫庭弈跟在陸綏身後下了馬車, 掃視了一周才淡淡道:“廣澤郡閉塞難通,少有商隊來此, 不過好在城中尚有良田, 若勤勞耕作也不會太難過。”
陸綏看着無處不在顯露着窮酸的廣澤郡,啧啧兩聲:“陸巡自恃最得聖寵, 文妃又極為疼愛兒子,怎麽會給陸巡挑這麽個地方。”
“龔州共有三十二郡,一百二十八縣, 無數村落, 除去廣澤, 其餘地方無不繁榮。”
溫庭弈頓了頓,轉身問走在他身後的陸賦:“賦兒可是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陸賦颔首沉思了片刻,慢慢開口道:“皇子行過冠禮以後即可受封前往封地,生母随遷,非诏不得入京,亦可以說後半生便鎖在了封地。因此除了東宮之主,幾乎所有的皇子都會使勁渾身解數為自己謀求一塊富庶之地。”
“但是,這并不絕對。”陸賦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懷疑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擡頭看了一眼溫庭弈,見對方對着他淺淺笑了一下,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突然一愣。
“二皇叔有文妃在宮中為其籌謀,自然不會久留封地,那麽他就不必要什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處,他需要的——是聲名,是帝心。”
能夠理解到這個地步,溫庭弈很是滿意,他勾唇淺笑,頗為欣慰地點了點頭:“賦兒說的不錯。”
他還未說完,就見陸賦仿若一瞬間開了竅,一手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廣澤落敗凄苦人盡可知,且此處洪澇頻發,瘟疫常有,每年都需要朝廷撥弄大批銀兩用于赈災。”
這剩下的話就有些僭越了,不過即便他不能說出口,溫庭弈也知曉他心裏是清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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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留在封地,說好聽了是為國鎮守四方,說難聽點,諸子分封也不過是寵派權派為己方謀事的手段。
一旦離開了京城,相當于離開了皇帝的視線,久而久之必然聖寵減衰。再者,遠離了皇城,皇宮四四方方一片天,若是有朝一日發生了什麽,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一切還不是憑宮裏的人為所欲為?
溫庭弈眸色微變,其中情緒令人捉摸不透。
廣澤每年這麽鬧上一鬧,陸巡“宅心仁厚”,每逢廣澤遇到災情,諸事親力親為,攬足了民心,贏盡了帝心,可廣澤該怎樣落敗還是怎樣落敗,起色甚微。
陸巡将帝王心術,學了個極致。
溫庭弈扭頭看向自家世子,心裏仍是止不住的擔憂。雖說他也明白陸綏并非面上那般胸無城府,可卻仍是擔憂皇室的權謀暗算,最終會連累到汝陽王府。
城門口竟然也沒有巡守的小兵,衆人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城,才認識到所謂的荒涼。街道上空無一人,寒風卷起枯葉,打着旋地零落,天地之間的雪色是這塊土地上唯一的顏色。
溫庭弈跟在陸綏的身後,開口道:“廣澤郡的郡守微生玉大人當年與我有過同窗之誼,他志慮忠純,志存高遠。此程或許可以求助于他。”
陸綏不緊不慢地走着,腳下踩着薄薄的積雪,發出輕微的聲響:“此一行我們還需小心謹慎,廣澤畢竟是陸巡的地盤,這裏的郡守是敵是友尚且不清,我們還不能打草驚蛇。”
沿着街道走,離城門最近的街道處有幾處院落應當是新修建不久,混在一堆年久失修的房子裏格外顯眼。
陸綏摸了摸下巴,朝着不遠處的屋檐看了一眼,就見一道黑影飛速離開,他轉過頭來,牽起溫庭弈的手道:“我讓陸邈先去查探一番,我們先稍作休整。”
畢竟天色已晚,衆人走進了一家無人的院落,稍稍收拾了一番。
陸綏擦了擦院裏的石凳,扶着溫庭弈坐了上去,其餘的人則随意找了個空地,大喇喇地直接坐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東拉西扯。
不等衆人徹底安頓,突然一聲慘叫從不遠處傳來,衆人面面相觑,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一個士兵提着褲子東倒西歪地從一邊跑了出來,腳下一滑踩了個空,狠狠摔在了地上,哆哆嗦嗦。
“有鬼啊!有鬼!”
溫庭弈微微蹙了蹙眉,繼而轉過了身子。
陸綏更是嘴角狂抽,等那人穿好了褲子才冷冷道:“發生了什麽?”
那人似乎慌過了神,手指着角落裏的一個草垛,支吾不清道:“有鬼,那草垛後面……有鬼!女鬼!”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陸綏走到了那草垛背後,第一眼也明顯是一愣,只是看了半晌才慢慢蹲下身子,朝着草垛背後伸出了一只手。
原來是那草垛背後藏着一個十二三歲歲的小姑娘,一雙眼睛又大又靈動,眼中黑白分明,只是眼下烏青一片,再加上蓬頭垢面,身上破破爛爛,手裏還拿着一顆死人的頭骨,看上去着實吓人。
此時将近暮色,冬日裏天色暗的越發早,只有遠處青灰色的天空映着這方小院裏的深色淺色。
小姑娘擡眼瞧了陸綏一眼,把自己手裏的頭骨遞給他,然後便是嘿嘿嘿地傻笑不停,那笑容萬分詭異莫測,就連陸綏也不禁覺得後背發涼,汗毛倒豎。
小姑娘睜着一雙銅鈴般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陸綏,活像是要把人盯穿在原地,過了半晌,她才神色瘋癫地朝着陸綏走了幾步。
“嘿嘿嘿,外面……”小姑娘腦袋上沾着枯葉,臉蛋上滿是污泥,左搖右晃地走到了陸綏的身前,低低開口,聲如鬼魅。
“外面有糖糖……阿楠要吃糖。”
溫庭弈聞聲也走到了陸綏身邊,與陸綏對視了一眼:“殿下,這是哪裏來的孩子?”
“我也不知。”
溫庭弈緩緩蹲下身子,慢慢地走到小姑娘的身前,柔聲開口:“阿楠?”
小姑娘笑嘻嘻地點點頭,走的近了,溫庭弈才發現小姑娘整個人瘦的如同皮包骨頭,巴掌大的臉,唯有一雙眼睛明亮得如同燦爛的星子,看上去倒是瘆得慌。
溫庭弈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從袖中取出一方潔白的手絹,剛想替她擦幹淨小臉,手一遞進就看小姑娘瞳孔驟縮,朝身後躲了躲。
“你別怕,我不傷害你。”溫庭弈身形一滞,放柔了聲音:“阿楠,你的家人呢?”
這次無論溫庭弈如何開口,小姑娘都不再開口說話,溫庭弈将小姑娘慢慢摟入懷中,感覺到小姑娘瘦小的身軀抖如篩糠。
觸手一片濕涼,一低頭才發現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小姑娘的眼眶中溢出來。
“珩蕭,這個孩子究竟是怎麽了?”陸綏看着眼前這個神經兮兮,無故出現的孩子微微皺眉。
溫庭弈搖了搖頭,剛打算開口就聽小姑娘如同鬼魅一般的聲音:“阿楠要去……要走。”
小姑娘在溫庭弈懷裏蹭了蹭,突然掙開他的懷抱,跑出了院子。
溫庭弈跟在她的身後,擔心她再次躲起來,卻見小姑娘只是沿着街道跑了一小會,最終停在了城門口,定定地盯着城門。
溫庭弈就站在她的身後,過了半晌才看阿楠轉過身子,對着她憨憨一笑。
“阿楠,過來。”溫庭弈朝着她伸出了手,這一次小姑娘似乎把想說的話表達清楚了,憨憨地笑了半天。
“外面……有糖。”
溫庭弈領着小姑娘回那間小院的時候,陸邈和花小樓已經回來了,正在同陸綏彙報情況。
花小樓一看溫庭弈不知道從哪裏領了個小孩,興致上來了,打趣道:“陸綏可以啊,孩子都這麽大了。”
陸綏懶得搭理他,扭了扭頭不作理會。
花小樓仔細看了看阿楠,突然面色凝重:“你這是從哪裏尋來的孩子?”
說完,不待衆人反應,花小樓突然飛身來到小孩面前,一手捏住阿楠的下巴,一手撐開她的一只眼睛,搖了搖頭。
“這個孩子已經被人藥傻了。”
此言一出,溫庭弈微微一怔,低下頭去看才注意到阿楠的确目光呆滞,叼着一根手指頭笑得憨傻。
他摸了摸阿楠髒兮兮的頭發,柔聲道:“不早了,我們先随意找處人家吧。”
陸綏點了點頭,衆人這才尋了戶人家,打算借宿一晚,明日再仔細查探一番。
借宿人家只有一個老婦人,六十歲上下,滿頭銀絲梳理得妥帖認真,滿臉風霜刻就的皺紋。
“幾位快進屋吧,外頭天寒地凍的,我去給你們煮一壺姜湯,暖暖身子。”
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走起路來緩慢且艱難,溫庭弈連忙攔住老婦人,扶着她坐到藤椅上,柔聲道:“不必麻煩老人家,是我等叨擾您了。”
老人家眯眯眼笑了,顫抖着手給溫庭弈倒上了一杯茶,餘光瞥到溫庭弈懷裏的阿楠,面露疑惑,揉了揉眼睛。
阿楠縮在溫庭弈懷中嘟着小嘴睡着了,溫庭弈稍稍替她将臉上的污泥擦幹淨,露出了白皙粉嫩的小臉。
“公子,你們這是在哪裏找到了這個小姑娘?”
“老人家可是知曉這是哪家走丢的孩子?”溫庭弈忙問道。
老人家一雙渾濁的老眼盯着阿楠看了許久,眸光閃爍,半晌才嘆氣道:“真是造孽啊,可憐的孩子啊。”
“小姑娘名喚微若楠,是郡守大人的骨肉,小的時候乖巧可愛,很是聰明的啊。只可惜啊,好好地姑娘竟然傻了,還總是隔三差五就走丢,也是急壞了郡守大人和夫人。”
溫庭弈低頭看了看懷中嘟着嘴,一臉可愛的小孩,問道:“那老人家可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老婦人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
“這說來也是造孽啊。”
原來這郡守微生玉是五年年前調任到了廣澤做了這一方窮苦之地的郡守。一來廣澤,微生玉就帶着年輕壯丁為廣澤謀出路。
五年以來,夙夜憂嘆,嘔心瀝血,哪怕自己明明壯年,應有大好前途,也不願放棄廣澤的每一個人,與夫人不離不棄地護着廣澤。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變故就發生在三年前。
阿楠生辰當日,微生玉與夫人因為有要事不在廣澤,小姑娘就私自跑出府去尋找他們,在那個雨夜卻被幾個喝醉酒的漢子盯上。
老婦人講到這裏,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緩了口氣,顫抖着開口:“那些人就是畜生,大人和夫人為了廣澤付出了多少,他們怎麽忍心……他們怎麽能?”
懷中的阿楠似乎是聽到啦他們的對話,變得有些不安,溫庭弈慢慢收緊胳膊,将她抱得更緊。
“那之後,小姑娘便瘋瘋癫癫的,見了誰都害怕。”老婦人看着阿楠,用粗布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溫庭弈略有疑惑,花小樓明明說阿楠是給人藥傻的,那說明并不是那件事之後受到打擊才變傻。
那麽究竟是誰,給阿楠下了藥。
“興許是他們的行為惹怒了老天,連老天都不想讓小姑娘再看見男人傷心欲絕,所以自此以後,郡裏的男人越來越少……這都是報應啊。”
“你說廣澤一代的男丁都走了?那你可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陸綏抓住老婦人話中的關鍵,問道。
老婦人搖了搖頭:“不知道,一夜之間再也沒有了消息。郡裏的壯丁沒了,年輕一點的女人小孩也走了,只留下我們這些老東西還在這裏贖罪。”
壯丁全部消失,那麽千金坊裏的那些人又是從哪裏來的?
溫庭弈壓下心中疑惑,直覺兩件事情或有關聯。
廣澤郡壯丁青年消失,不知去處,千金坊卻突然在三年之內崛地而起,勢頭如日中天,連葉寶璋也要有所顧慮,若說千金坊背後沒有朝裏的人做靠山,怎麽可能。
陸綏支着下巴想了一會才道:“那老人家,微生玉大人如今可還在廣澤?”
“在的,大人是個好人,哪怕發生了——發生了那般事,大人也未曾怨恨過我們。”
老婦人說完,大概是想到了傷心事,不願意再繼續說下去,緩緩從椅子上起身。
“天色不早了,幾位早些休息吧。”老婦人說完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陸綏和溫庭弈飲了幾杯茶,抱着阿楠去了隔壁的房間。然後才回了自己的房間,進了屋,溫庭弈坐在床邊輕輕嘆了口氣。
“珩蕭。”陸綏走到他身邊,輕輕攬住了他,讓他把腦袋靠在了自己的腰間,柔聲道:“早些歇息,明日我們去一趟郡守府,一來是将阿楠送回去,二來,廣澤有古怪,我們要查清楚。”
溫庭弈輕輕嗯了一聲,才道:“賦兒是如此,阿楠也是如此。”
“珩蕭,世道從來就是不公的。”他蹲下身子,握住溫庭弈冰涼的雙手,牽到唇邊親了親;“便是我,也有諸多意難平,不如意。”
“可是,千般辛苦,萬般無奈,都抵不過一個心上人,在我身邊。”
陸綏從自己的腰間取出一塊玉佩,鄭重地交到了溫庭弈的手中,然後用自己的手覆蓋住了他的手。
溫庭弈低頭去看,見那是一塊上好的白玉,色澤溫潤,觸手生溫,雕刻成游龍的模樣,龍神混着血色,遠遠望去,仿若騰雲駕霧,飄渺至極。
“這塊玉是老爺子讓我給你的。澤世靈犀,汝陽王府傳給兒媳婦的禮物,以前一直在我母妃靈位前供着,現在,以後,只會是你的。”
溫庭弈身形僵住,感覺手中的玉佩似乎沉甸甸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陸綏拉入了懷中,耳邊只有陸綏的心跳聲,一聲一聲,沉重而緩慢。
“噼啪”一聲,燈花不堪重負,熄滅在了寒風烈烈的冬夜,屋內一時之間陷入一片黑暗。
陸綏慢慢靠近,一只手緩緩将窗簾放下,一時之間本就逼仄的空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空中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溫庭弈緩緩勾唇笑了笑,也慢慢靠近了他,低垂眼簾,睫毛輕顫。
屋外寒風裹着碎雪,陸邈給自己騰出了一塊沒有雪的地方,獨自坐在屋頂,手裏拿着一小壺烈酒,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突然感覺身後一陣溫暖,落在腦袋頂上的碎雪似乎停歇了,陸邈回頭去看,就見花小樓裹着從屋內抱來的厚被子,一把摟住了他。
冬日的夜晚黑得不成樣子,花小樓上屋頂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有些狼狽。一股腦地滾到了陸邈身後,二話不說直接抱住了人。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了他的肌膚,陸邈突然皺著眉頭,回身把人抱住:“別鬧。”
花小樓不依不饒,抱着人蹭了蹭,心滿意足道:“房間不夠,我不想和他們在一間屋子裏。”
花小樓伸出手,拉着陸邈扣在他腰間的手使力,好讓對方更緊地摟住自己,道:“要抱就抱緊一些,當心我一會帶着你一塊摔下去。”
陸邈鬼使神差地抱緊了他,兩個人就這樣裹在一床被子裏。陸邈面無表情,花小樓心裏卻樂開了花。
花小樓擡頭去看他,見他依舊是一副冰塊臉,也不氣餒:“四哥,若我沒記錯,汝陽王當年只要你賣命十年吧?”
陸邈沒什麽表情,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你有沒有想過,離開了汝陽王府,你要做什麽?”
陸邈真的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老實回答:“我從未想過要離開汝陽王府。”
花小樓怔住了,不敢相信問道:“你要一輩子留在汝陽王府?”
陸邈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他身世可憐,當年險些死在了一片冰天雪地中,要不是恰巧昏迷在了汝陽王府,又被出門辦事的汝陽王撿回去,他早就已經死了。
為了報恩,也為了活下去,他把自己變成了一把沒有感情的刀,一把只知道效忠王府,效忠王爺,效忠世子的刀。
“你知不知道,暗衛根本不可能做一輩子,你的身體本就不适合做暗衛,你一意孤行壓榨自己,會要命的。”
陸邈沒讓他說完,直接拿起了杯子将兩人一塊兜頭蓋住。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眼前突然一點光亮也沒有,花小樓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麽。
“噓,早些休息。”
花小樓本來不打算就此罷休,可是一想起陸邈已經許久不曾休息,突然心裏一陣疼。
他摸了摸陸邈的冰塊臉,在黑暗中扯着他的嘴角做了個笑臉:“那你笑一笑好不好,你笑一笑,我就陪着你睡覺。”
他的語調不知不覺已經帶上了一絲哀求的味道了,陸邈突然一怔,緩緩勾起嘴角,在一片黑暗中勾了下唇角。
其實在這一片黑暗中,花小樓是看不見的,可是他就是能夠感覺到陸邈依了他,他摸了摸陸邈的臉頰,輕聲嘀咕道:“四哥,我真怕你有一天,什麽都忘了。”
陸邈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麽,問道:“嗯?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花小樓道,“四哥可以想一想,日後若是離開了王府,想要去哪。”
“北方有胡馬陰山,江南有柳橋小巷,還有漠北,也有大漠荒煙……漠北就算了。”
陸綏突然伸手把他攬住,花小樓立刻縮成了一只鹌鹑,腦子裏一片空白,想說什麽都忘了個幹淨。
“你想去哪裏,我都陪着你。”
花小樓的心髒砰砰砰地開始亂跳,他感覺自己被風吹得涼嗖嗖的臉正在不斷發熱變燙。
自己怎麽能這麽不争氣!被他一句話就說蒙了!
花小樓搔了搔後腦勺,支支吾吾開口:“好啊,那……說好,以後陪我去。”
陸邈嗯了一聲:“我把一切都給了王府……”
花小樓繼續縮成一只鹌鹑,只是一對耳朵卻聽得異常認真。
“但是我的命,是你的。”
随着這一聲落下的,還有陸邈冰涼的雙唇,直到陸邈沉穩的呼吸聲輕輕的傳入耳中,花小樓還有些不敢相信地摸着自己的眉心。
四哥剛才是不是吻他了?
花小樓翻了個身,特別懊惱自己那個時候怎麽被被子蓋住腦袋,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花小樓看着身邊的陸邈,一直以來的笑臉突然裂了一個口子,他的眉眼之間突然露出濃濃疲憊感。
暗衛的訓練程度并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所以每一個暗衛都是萬分珍惜的。陸邈願不願意離開王府姑且不說,王府願不願意放人才是他的憂慮。
陸邈的身體已經不能繼續如此下去,暗衛的年齡越大,各種病痛也就顯露出來了,陸邈做了近十年的暗衛,不說心理的毛病,身上的毛病就一大堆,數都數不過來。
難道,真的只能等到汝陽王府再無危機,他才能帶着陸邈走嗎?
子夜清寂,天地默聲。
第二日一大早,陸綏就将尚在睡夢中的衆人叫醒,等衆人啃着饅頭喝着清粥的時候,這才蹑手蹑腳回到房裏,輕輕搖醒了尚在入眠的自家媳婦。
溫庭弈被棉被蓋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邊角縫隙也沒留下,不禁失笑道:“殿下把臣包成這副模樣,讓臣怎麽起身更衣?”
陸綏按住他将起的身子,将他露出被子的兩條胳膊也塞了回去:“你別動,今天為夫服侍你。”
他說完,回身端起桌子上的小碗,拿小勺舀起一勺糯米粥,輕輕試了試溫才遞了過去。溫庭弈乖乖張嘴吃了,就聽他問:“怎麽樣,好吃嗎?”
“好吃,糯米滑軟可口,粥也煮的剛剛好。”
陸綏聽見媳婦的誇贊,眉梢都帶了喜氣,嘴角差點咧到後耳根:“你若是喜歡,我日後天天煮給你吃。”
“這是殿下您親自做的?”溫庭弈道。
“嗯,第一次做。”陸綏點了點頭,繼續喂了他一勺,道:“你喜歡吃就好。”
溫庭弈勾唇一笑,淡淡笑道:“殿下做的,臣都喜歡。殿下有心了。”
正這時,房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花小樓直接推門而入,正巧看見陸綏喂溫庭弈喝粥,僵了一秒,立刻捂住眼睛:“你們繼續。”
說完就捂着眼睛打算溜,被陸綏叫住:“別裝了,你什麽時候在乎過這些。有什麽事?”
他将被子拉高,還放下了床上的布簾,這次長了心眼,沒在珩蕭什麽明顯的部位留下印子。他起身走到房間裏的木頭矮桌邊坐下。
花小樓什麽也沒說,直接扔給了他一個袋子,裏面的東西硬邦邦的。陸綏低頭拆開布袋,見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只可惜印章上的刻字不知為何,模糊不清,無法辨認。
陸綏摩挲着這枚印章,心中一個念想越發清晰。
“這個東西,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還能哪裏找到的,你們讓我照看的那個好哥們肚子裏的。他可是真漢子,竟然把它生吞了下去。”花小樓回答道。
他口中的好哥們正是當時密室中服毒自盡的千金坊坊主,當時多虧溫庭弈留了個心眼,讓陸邈把屍體帶回去給花小樓查看一番。
陸綏皺了皺眉:“那你是怎麽拿到的?”
花小樓一臉看白癡的表情,掃了他一眼:“自然是剖腹,從肚子裏取了啊。”
江湖人送外號鬼簪花的花小樓,人也稱鬼醫,只因他習醫不遵循常路,最愛抱着死人的屍體剖屍驗病。當年也是因為這,太醫院留不得他,他才自己去桃源拜師。
相傳鬼簪花一月盜一墓,若是尋到了自己滿意的屍體就會帶走,留下金銀,若是沒有滿意的,則會在屍體的頭部簪一朵豔麗的花,故名鬼簪花。
這枚印章,盡然是從別人肚子裏剖出來的……
那枚印章即便已經看不出刻印的內容,但是如同那枚扳指一般,材質都是秋田暖玉,不用想陸綏也知道,這就是陸巡的恭王印。
有了這枚印章,才能說明那幾張書信的确是陸巡同溫氏錢莊暗中勾結的證據。也怪不得,那人拼死也要藏住這枚印章。
陸綏嘴角抽了抽,突然頭疼。下一秒,他就将那枚印章扔到了桌子上,一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花小樓!”陸綏怒了。
“诶!我在,我在。”花小樓嘻嘻兩聲,撿過他丢下的印章,在自己的胸口處擦擦:“這麽寶貴的東西你也敢扔,萬一丢了,沒辦法扳倒陸巡你就哭吧。”
陸綏猛然轉過頭來看他,道:“你說什麽?”
花小樓聳了聳肩:“沒聽見那就算了,我可就說一遍。”
“花小樓,這事情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像小時候那樣,容得我們胡鬧。”陸綏音調突然高了一些,“這件事你最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陸綏,你比我清楚,皇上對汝陽王府早已生出忌憚之心,你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你若是不能早做打算,汝陽王府就會是下一個蜀王府。”
“閉嘴。”陸綏冷聲打斷他。他的腦中突然浮現起前幾日收到陸姌的書信,信中提到皇帝有意動汝陽王府的軍權,突然心中一陣煩躁。
花小樓喘着氣,對陸綏簡直不可理喻:“陸綏,我虎威将軍府願意助你,你發什麽瘋要趕我?”
他虎威将軍府?
陸綏不屑地哼笑一聲:“你好大的口氣,你有什麽資格代替虎威将軍府幫我們?你自小便向往江湖,可曾留意過朝中的動向?”
“你現在要拉虎威将軍府,你爹同意嗎?你娘同意嗎?花小樓,你幾歲了,能不能不要再跟個小孩子一樣。”
眼看着兩人就快要打起來,溫庭弈穿着寬大的衣袍從床上起身,連忙攔住了陸綏:“殿下,別說了。”
花小樓喘着粗氣,不敢相信地看着陸綏,一轉頭突然奪門而出:“陸綏,誰他娘的要幫你了,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消失在了轉角。
陸綏胸口起伏不止,就聽溫庭弈勸慰道:“小樓不過小孩子心性,殿下何必同他較真?”
“是他自作主張,以為自己看透了我的打算就擅自想要幫我,異想天開。”陸綏喘着粗氣,喝下一杯茶,“他懂什麽,皇上已經開始忌憚王府,這個時候我們尚且不能自保,恨不得盡早與別人撇開關系,免得連累他們,他倒是巴不得撲上來。”
“殿下打算如何,長公主那邊至今也未回信。”溫庭弈問道。
陸綏眯眯眼,哼笑一聲:“君問臣要兵權,汝陽王府怎敢抗旨不遵,只是我敢給,也要有人配接。”
陸綏說這話并非眼高于頂,狂妄自大,而是如今的朝中情況的确沒有人能配得起天鷹令。陸巡僞善,陸峥無所事事,渾然不覺自己嫡子的地位早已受到要挾。
上一輩子也是這個時候,皇帝心血來潮撤了他西北的兵權,結果那一仗慘敗至極,就連蠻族鞑子也聲稱大楚已經開始窩裏鬥,不足為懼。
“我汝陽王府手握天鷹令二十多年,兵權哪裏是那麽容易就收回去的。”
陸綏回過神來,輕輕拍了拍自家媳婦的手,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家媳婦竟然就披了件單薄的衣袍就出來了,忙道:“珩蕭,你怎麽起來了。”
溫庭弈低垂眉眼,輕聲笑了:“臣無事。”
“珩蕭,往後的日子可能不會那麽好過,抱歉,讓你一來就這樣憂心。”陸綏道。
“殿下說什麽呢,殿下是臣的夫,汝陽王府是臣的家,哪一個都不能出差錯。”
衆人收拾妥當後就打算前往廣澤郡的郡守府,臨走的時候陸綏看了一眼花小樓,卻見花小樓甚是別扭地将頭扭到了一邊,理也不理他。
步行不過片刻,便趕到了郡守府門口。他們一行人為了隐蔽行蹤,穿着用品都換成了最普通的,到了郡守府門口才取出了汝陽王府的令牌,門口的小厮連忙進去通傳。
廣澤郡落敗,這郡守自然也不會像別的地方的官員一樣風光,連這座郡守府也無處不在透露着一股子窮酸氣。
溫庭弈牽着阿楠,能夠感覺到阿楠的身體在不斷的發抖,嘴唇也被自己咬得毫無血色。
溫庭弈蹲下身子,柔聲開口:“阿楠,馬上就到家了,日後不可再偷跑出來了。”
小厮急匆匆地跑出來,連忙請了衆人進去,阿楠卻突然開始掙紮,被溫庭弈緊緊拉住不得手,竟然一口就咬了上去,痛得溫庭弈微微皺了眉頭,發出一聲悶哼。
“珩蕭!”陸綏連忙上前,卻見溫庭弈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動。
阿楠咬了片刻,嘴裏是絲絲的血腥味,突然就慢慢靜了下來,然後緩緩松開了嘴,小手捂着溫庭弈的手揉了揉,一雙眼睛裏浸滿了眼淚花。
溫庭弈心意一陣疼,一把把人摟住:“別哭了,不疼的,阿楠乖,陪我進去吧。”
這一次,阿楠乖乖地随着溫庭弈牽着她走進了她的家。
微生玉和其夫人此刻正在大廳裏等着他們,溫庭弈領着阿楠進入大廳,就聽微生玉一聲痛呼:“阿楠……”看見了女兒安然無恙,這才注意到身旁的溫庭弈,面露惑色:“這位公子好生面熟。”
溫庭弈将阿楠交給一邊的一個手下,這才作揖:“珩蕭見過微兄。”
微生玉年長溫庭弈十歲,兩人又有過同窗的情分,溫庭弈喚他一聲微兄,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