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急于将自己從異常情緒裏抽離出來, 溫良久甚至沒想到可以趁他心軟趁機占點便宜就迅速地轉移了話題,“聽我姐妹講,你的人生理想是去沒人知道的地方住在塔上?Rapunzel①?”
“……”
柏裏把翅膀收了起來。
“你們怎麽, 連這個都聊?”
“我覺得挺酷。”
溫良久說,“不過對你為什麽會從小就這麽想比較好奇。”
柏裏沉默了一會兒, 沒有出聲。
“不想聊這個?”
“我在想, 要從哪開始。”
柏裏說, “起初不是我, 自己的想法。”
“是我媽媽。她希望我, 快點長大。希望我, 離開這裏。”
溫良久眉頭一皺, 平常無奇的語氣裏總像帶着嘲諷, “她自己怎麽不走?”
柏裏難得露出苦笑,低聲說,“她走不了。”
那樣的兩個人,根本無法離開對方半步。
一個蜚聲國際的畫家,卻從未公開露面去參加過任何活動。外界議論猜測, 但始終沒人知道為什麽。
只有同樣生活在那棟房子裏, 親眼看着,親身經歷着的人才能明白,他是不能接受為了工作放下妻子獨自外出。更不願帶她一起走出家門,讓她暴露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視線之中。
因為太愛她, 所以要把她藏起來。藏在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不讓她受到一點來自外界的傷害。
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孩子都視如眼中釘,是因為他在本該只屬于兩個人的愛中“插足”, 分去了妻子的注意。
溫良久撐着地往後坐,把懸空的腿收了上來。抱膝歪頭看着他, “你覺得這叫愛嗎?”
“我不知道。”
柏裏嘆了口氣,“但他們,是這樣的。”
溫良久想了想,又問,“怕被打擾二人世界,那你媽當初為什麽要把你生下來?”
這句話單獨聽有點奇怪。但柏裏聽到,卻莫名有些想笑,在對話框裏打字,“我小時候也問過這個問題。好像是因為發現懷孕的時間太遲,她的身體也不适合流産。”
“……怕她出問題,才同意讓她分娩的。”
他省略了主語位置那個不願提及的稱呼。片刻後,又寫了一句,“她說當時,其實連孕檢都沒有去做過。”
本來打算一生下來就丢掉的吧。因為覺得不可能是健全的孩子,所以根本不關心他發育得如何。但是母性使然,在看到他降生的一剎那,血脈的牽連使得她少有地忤逆愛人的意願,還是把這個孩子留了下來。
“我媽媽說,我小時候,很漂亮。”
柏裏聲音很輕,仿佛連自己都覺得不解,“因為……太漂亮了?才舍不得丢。”
是因為長得漂亮,才被允許活着的啊。
但因為長得漂亮,所以必須要活着嗎?
溫良久撇了撇嘴,“那她怎麽舍得讓你去那麽遠的地方?”
“大概因為她,自己走不了。”
柏裏說,“像是在,讓我代替她,完成心願。”
或許也并不是不想走。
或許她也并非未能察覺到自己生活中充斥着的畸形和扭曲。但這樣的情感和氛圍奠定着她全部生活的基調。她已經深陷其中,容不得回頭。
“那你呢?”
溫良久問,“除了完成她的心願。你真的想去那樣的地方嗎?”
“想啊。”
柏裏下意識地回答了。眼底卻空蕩蕩的,沒什麽色彩,“我……應該想去的。”
一開始只是被托付了這樣的心願。漸漸地,自然而然就成為了必須要完成的事。
雖然有時候還是會感到茫然。
真的搬去那麽遠的地方住以後,接下來該做什麽?
他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也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工作。接下來的人生裏,除了完成這件事,好像也沒有什麽值得好好活着為之努力的目标。
好像人生随時都可以結束了。
見他停下來,頭上不再冒泡泡,溫良久也就此打住。
今天已經聊得夠多了。他沒再去追問柏裏的“應該想去”是怎麽個想法,保持着循序漸進的步調,給他休息的空間。
“我有時候覺得你挺神奇的。”
“同樣的人物背景,如果是在我手底下,肯定會把你寫成那種反社會人格的變/态。憎惡這個世界,看任何事物都不順眼的那種。”
溫良久說,“我覺得大部分人都會這麽寫。即使你是作為反派出現,讀者也會覺得有情可原。”
“這樣嗎?”
柏裏彎了彎嘴角。
“當然。”
溫良久托腮,依舊歪着頭看他,“但是你……自己也長得很好,一點兒都沒長歪。”
帶着令人心之所趨的美好,健健康康地長大了。
他看着柏裏,從額頭到鼻尖,視線流連在嘴唇上舍不得挪開。心想以後成了我的小寶貝,只能被養得更好。
……
媽的為什麽是以後。
現在就好想嘗一口。
“……”
柏裏被他果農盯瓜似的視線盯得心裏莫名發慌,“我……要先下線了。”
“這麽早?”
溫良久從臆想中回過神來,看了眼時間,“你不是喜歡在這裏面睡覺麽,去線下還有什麽事要做?這會兒宿舍都快門禁了。”
多虧了談戀愛,他一個從沒住過宿舍的人,把門禁時間摸得清清楚楚。
“羨羨說,晚上回來,跟我聊天。約了時間。”
柏裏道,“差不多到了。”
“行程這麽緊。”溫良久說,“什麽時候把她也一塊兒拉到曙光裏來玩?”
“不行的。她會覺得很,無聊。”
想到慕羨會有的表情,柏裏忍不住笑起來,“讓她打游戲,還不如,陪她聊八卦。”
“你跟她怎麽那麽好。”
他酸溜溜地問,“有那麽喜歡她麽?”
“當然。”
像是為了提醒自己,柏裏說得格外擲地有聲,“我跟羨羨,最好。”
**
下線後柏裏按約定跟慕羨通話。聊起近況,以及不可避免地談論跟溫良久的晚餐,涉及他的家事時,她依舊會習慣性地避開。
以往都是心照不宣地忽略過去,但今天他突然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對此諸多顧忌,能不提就不提。從來沒有誰像溫良久那樣直白地問他“你媽幹嘛把你生下來”這種乍一聽過分沙雕的問題。
但相較被小心翼翼地周旋,他好像更……喜歡像這樣被“簡單粗暴”地對待?
“羨羨。”
柏裏突然開口道,“其實你,可以問我的。”
“啊?”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他說,“我可以,告訴你的。”
慕羨懵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好啊。”
“不是,你突然這麽來一下,我都不知道要從哪兒說起了。”
驚訝過後,她又笑起來,還帶着點欣慰,“怎麽突然這麽說?讓我猜猜,是因為溫師兄嗎?”
“或許是。”
柏裏也笑。小聲說,“他真的很,特別。”
語氣有點甜。
慕羨聽進耳中,心知肚明。
“曾經我也以為遇到了這麽一個特別的人。”
她感慨道,“媽的那個姓許的王八蛋。要不是他挨溫師兄一頓打,我怎麽想都不能輕易饒了他。”
他下意識地否認,“那又,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嘛。”
慕羨不滿道,“我當初喜歡他的時候,可也是真心實意當‘特別的人’喜歡的。”
“可你們是……”
柏裏的聲音戛然而止,笑也僵在臉上。
慕羨覺出異常,喂喂追問了好幾句,才得到他的回應,“我沒事。”
還欲蓋彌彰地加了一句,“什麽都沒想。”
“哦,是嗎。”
慕羨心裏暗笑,輕描淡寫地抛出重磅消息,“對了,今晚我跟溫師兄聊天時問他是不是喜歡你來着。”
“你猜他怎麽回答的?”
柏裏:“……”
圖書館自習室裏,溫良久那句自言自語般的嘆息猝不及防地闖入腦海裏。
柏裏用力晃了晃頭,想把他的聲音趕走。但越是盡力想要忘掉,卻反而越發清晰起來。
電話兩邊的人共同制造出短暫的沉默,但都對溫良久的回答心中有數。
并不能算是毫無預料。
柏裏知道,在接下溫良久的禮物的時候,自己就隐隐察覺到接下來或許會發展成無法控制的局面。
但他還是接了。
然後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來自溫良久的一切。從一開始的誠惶誠恐,漸漸變成了理所當然。
“那你覺得。”
柏裏對那個回答避不直言,“他是在,開玩笑嗎?”
“你自個兒覺得呢?”
慕羨噗嗤一樂,“分辨不出來嗎?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喜歡你的人。”
“我……不太明白。”
他的語氣中透出明顯的困惑。
他見識過別人的“喜歡”。那些冗長的情書,緊張的告白,讓“喜歡”變成了一種突兀的情感。像是像一出戲劇,必須要配着标志性的開端,用告白來作為報幕,通知“接下來我要開始喜歡你了”。
透着股斤斤計較的勁兒。要先得到一個确定的回答,知道自己的心意會有所回報才肯付出,被拒絕的話就不在他身上再浪費時間。
沒有人能像溫良久那樣,把“喜歡”說得那麽自然。自然得讓人根本無法心生拒絕。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不用去管。
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他的喜歡就應該屬于他。
“任何一個眼神好使的人見過你倆在一起的樣子,都能察覺得到他喜歡你的吧。”
慕羨說,“我從來沒見過誰能跟你走得這麽近。上次在飯堂遇見,我遠遠看見你倆并排坐着,說話時頭偏得那麽近,差點以為你們在接吻。”
柏裏:“……”
從來沒見過誰能跟他走得這麽近,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被允許并接受離他這麽近過。
慕羨清了清嗓子,終于進入今晚約他聊天的主要內容,緊接着問,“那你呢?”
“……”
柏裏說,“我還沒,沒想過這個。”
慕羨欲言又止地試探,“那你……抽空想想?”
也就是在電話裏才能這麽緊逼着他。如果是面對面,看到他皺一皺眉,估計就不忍心再追問了。
看溫師兄的表現,像是還挺拿得穩的樣子。她覺得這兩人已經發展得差不多了,就差臨門一腳。那她就算是狠狠心,也得幫忙踹一踹,“我看着你們倆在一塊兒挺合得來的。你對他就沒什麽想法麽?”
柏裏“啊”了一聲,握緊了手機。
溫良久對他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
跟他待在一起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太一樣。腦子裏總是空白,很難再用平時的邏輯去處理問題。漸漸地也只好用直覺,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但感覺并不壞。
跟他在一起,可以做很多平時做不到的事。
一開始的“傲慢冷漠”“目中無人的暴力狂”“愛戲弄別人的裝逼慣犯”各種标簽,都變成了“其實還挺可愛的”“他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我對他能有什麽想法?
無非是想他不要再露出今天晚上看到的那種表情。
想他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能順順利利的,不會難過。
想讓他永遠停留在自己的視線裏。
想……一直都這樣下去。
隔着一張床的距離,柏裏跟被擺在書架上的陶瓷小兔無言對視,心裏有一角沉沉地塌陷下去。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溫良久用溫水煮青蛙般的方式,不斷地往他的底線上試探,卻總是能踩在讓他無奈又生不出氣來的邊界上屢屢得逞,讓他妥協。
并不是因為溫良久的手段有多高明。
是因為我自己。
柏裏想。
因為我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
①Rapunzel:童話故事《長發公主》中女主角的名字,這裏用“住在高塔上”的梗來呼應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