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淵水
段雲泱從未想過, 有朝一日, 自己會親眼見證蘇巽的死亡。
還是以這樣慘烈絕望的方式。
他眼睜睜望着那人周身浴血,唇齒間溢出按捺不住的痛楚呻/吟,幾次在血泊中掙紮着支撐起身體,又重重跌落。
誰能……誰能來救救他?
唇畔的血跡尚未幹凝,更顯得段雲泱面如金紙,他嗚咽着向前撲出,滿心滿眼都是深入骨髓的極度恐懼——
便是此刻身死,他也不願忍受那人的離開。
可與此同時,幻境中的蘇巽驀地擡起頭望向他所在的方位,霧蒙蒙的眸子下血淚殷殷, 蒼白染血的嘴唇微微翕動, 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音:“……別過來……”
“是我自決……生死不怨……”
前沖的腳步戛然而止, 距離平臺邊緣不過尺餘, 段雲泱在朦胧的淚眼中仰首向天,驟然爆發出一陣痛徹心扉的長嘯!
這嘯聲凝聚了他丹田經脈中絕大部分的內息, 夾雜着細細龍吟翻卷而上, 不偏不倚撞上了幽暗的天幕。
盤古在出發前曾告誡過他,精神法門雖與尋常內力的修煉路數不盡相同,其強弱皆取決于修行者本身的素質,換言之,若是有足夠強悍的內息與之對抗,同樣可以阻斷靈力的流動。
随着秘境的逐漸深入,來襲的考驗只會越來越困難, 他原本預備将內力留存到最後關頭再行使用,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忍受這一幻境,哪怕再多一分一秒。
這場恐懼的試煉,他的失敗從最開始就已經注定,蘇巽與他的生命休戚相關,若是沒了那人,他也絕無可能獨活,為今之計,唯有通過強強對撞的方式擊破幻境,暫時獲得片刻喘息。
驟然發力幾乎瞬間抽空了段雲泱全身的力氣,他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支撐着地面不住喘息,短短時間內早已汗透重襟。
脫離控制的內息流宛如一記鋒銳的刀影劈裂蒼穹,将暗沉的天幕撞得支離破碎,那人喋血垂死的畫面立刻崩解零落,化為點滴靈力碎片消失無蹤。
他深吸口氣平度下動蕩的情緒,心中已是一片慘然,眼下自己已經沒有了賴以反戈一擊的最後底牌,倘若再遇到此般擾亂心神的強大幻境,怕是只能靠意志勉力抵擋了。
而他所料着實不錯,原本按照喜怒哀懼愛惡欲排布的七情幻境,在受到龐大內力的沖擊後也悄然發生了變化,在他目力所及之外,幽暗空間中剩餘的三道靈力驀然凝聚成一股,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大氣息,不再遠遠呈現在平臺以外,而是自深淵中席卷而上,纏緊了段雲泱的四肢。
他無力抵抗靈力的瘋狂侵襲,堅實健壯的肢體逐漸變得虛弱無力,神思也有剎那的迷蒙,恍恍惚惚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半晌後從懸浮的半空悠悠落下,腳底踏上堅實的地面,渙散的神智才逐漸回籠。
段雲泱心下凜然,畢竟這一回降臨的幻境不同以往,不僅模拟出了幾可亂真的景象,甚至連他本身的相貌也發生了改變。
颀長的身量縮短了大半,雙手雙腳更是比平日小上不少,他盯着自己身上的衣飾沉思了好一陣,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二十餘歲的青年模樣,按照這副裝束,應該是自己十二三歲時的模樣。
環顧四周,他此時身處在一座風景優美的花園中,四周石牆雕飾着騰龍飛鳳,掩映在殘雪下的豔麗花草間,點綴着精美的假山怪石,排布合度,貴氣逼人,說是奢華的皇家園林也不逞多讓。
眼神中微微透出疑惑,他在回憶裏搜腸刮肚地翻找了好一陣,也沒有關于此事的半點記錄。若說此前經歷的乃自己的幻想,現在變成孩童模樣,經歷的應該是某個已經存在過的記憶片段,可為什麽他卻沒有絲毫印象?
段雲泱淡淡嘆了口氣,心知胡思亂想半點用處也沒有,索性在花園中四處查探,不久便來到園子正中的一方池塘附近。眼下正是冬末春初時節,湖面上漂浮着零碎的冰面,上面的積雪也尚未化去,他伸手輕輕觸碰,只覺得刺骨的涼,忍不住縮回手去,在懷中搓了搓。
後退幾步離開水池邊,他不經意地回眸,驚覺不遠處一名年齡相仿的少年正面帶不悅地瞧着他,不由得吓了一跳。
定下心神仔細觀察,只見這少年身着一襲绛紫色錦袍,長發用一枚琉璃發簪挽就,袖口領口都雕飾着繁複的金線花紋,腰間更是束着一條鑲金白玉腰封,望上去貴氣逼人,英姿勃發。容貌更是生得驚豔,黛眉如遠山,明眸如秋水,瓊鼻菱唇,只是面色着實蒼白了些,眉目間隐隐發青,顯出沉郁陰鸷之感。
當這少年面容映入眼簾的剎那,段雲泱有片刻的怔愣,随即不可置信地問道:“……阿巽?你怎麽會在此處?”
這熟悉的眉眼他不可能錯認,正是少年時代的蘇巽無疑。只是在他記憶中,二人的緣分起始于玄霄閣,又怎麽會在幼年時有交集?
究竟是旁人杜撰,還是另有隐情?
蘇巽聽到他的呼喚,細眉幾不可察地皺起,冷笑道:“哪來的蠻族小子,竟敢在梁國禦花園裏撒野?”
他素來柔和溫潤,哪裏會對自己這樣疾言厲色,段雲泱頓了頓,忙解釋道:“你不記得了嗎?我們昨日說好了,要在宮外見面的,沒想到剛路過禦花園就碰見了你。”
話出口的瞬間他自己也愣住了,所謂“昨日約好”并非意念所致,而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仿佛是身體的本能,又似乎是某種不知名期冀的召喚。
見蘇巽垂眸不作回應,他心中焦急,上前幾步想拉住那人衣袖,不料卻被對方一把拂開:“不長眼的蠻族,別碰我!”
那狠戾的眼神讓段雲泱心中怵然,剎那間腦海中靈光一現,似乎明白了什麽:
“你不是阿巽,你是……黎晟?!”
是了,此人面貌與蘇巽如出一轍,除了那偏執陰狠,喜怒難測的梁國帝皇,絕不作第二人想。
他心中暗道不妙,要知道成年後的黎晟對于蘇巽的執着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想來少年時代也并不會等閑視之,自己身在異國皇宮中,舉目無援,再逗留下去只怕會有危險,當即便準備尋個由頭遁走,卻不料對方快自己一步,電光火石間早已伸出手,扼緊了他的頸項:
“我方才一時未曾留意,差點放過了你……小蠻子,你今日錯認了我,想必和你約定的那人與我長得很相似吧?”
黎晟唇角邪肆地勾起,背在身後的手掌輕揮,很快湧上一幹侍衛将二人層層包圍,身後除了一方尚未解凍的池塘,便再無退路。段雲泱呼吸不暢,面頰漲紅,掙紮着想掰開黎晟攥緊的手指,卻不料那人力道大得出奇,任他如何動作,也分毫不松:
“告訴我,你在哪裏見到他的?”
溫熱的氣息噴吐在耳畔,他卻生生覺得森冷,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卻抿緊了唇,堅定地搖了搖頭。
黎晟向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這份心性在年幼時就可見一斑,見段雲泱執意負隅頑抗,唇畔的笑意登時垮了下來,向前幾步來到池塘邊,掐緊他的脖頸發力下壓:
“你若是再不從實交代,今日便做了這池中魚兒的飼料,倒也不賴。”
腰身被迫彎折成弓形,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段雲泱痛得雙腿打顫,呼吸困難,面上神色卻沒有半分露了怯,劍眉舒展,竟勾勒出一抹嘲諷的笑意:“你……做夢!”
雖說他記不起自己與蘇巽約定見面之處究竟是哪裏,但顯然不在此地,只要自己不告訴黎晟,他便暫時威脅不到蘇巽的安危。更何況此處畢竟是幻境,即使痛感相當,也不過是靈力在識海中作祟,與真實的存在不可相提并論,他自然不會畏懼些什麽。
“那你就去死吧。”
怒極反笑,黎晟一只手在他身上連點制住了穴道,扼住頸項的手随之一松,再反掌前推,段雲泱整個人便猶如斷了線的風筝般落入池中!
冰寒刺骨的池水轉眼間浸透了他的衣衫,厚實的長襖吸足了水,沉重如磐石般拖拽着他向下沉。周身穴道被點,他動彈不得,極致的寒冷刺激得牙關打顫,胸腔中的氣息更是一點點被水流擠壓而出,不久便忍耐不住氣悶張開嘴,生生将鹹澀的池水嗆了進去。
他雖然不能行動,感官卻并未被封閉,很快便感覺到有什麽柔軟而堅韌的物體自下而上纏緊了自己的雙腿,發力向池底拽去。
該死……竟是池底的水草!
窒息的感受鋪天蓋地而來,他眼前陣陣發黑,意識也逐漸模糊,心念微動,終于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事實——
被內力沖擊後的雪山秘境不再是單純由靈力構成的幻境,而通過某種方式與現實相連接。換言之,倘若他真的穴道受制沉入湖底,便會立刻命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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