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失言
掐指算來,自從藥王谷生變,元若拙離開師門來到平昌公府,不知不覺已是五年光景。這幾年來朝夕相對,那人平日裏的習慣自己可謂是了如指掌,縱然是不經意的動作也能猜測一二——
更遑論是扯衣角這樣明顯的失态了。
段雲泱無聲無息地吐出一口氣,只覺得濃雲般密集沉重的不安傾瀉而來,要知道平日裏元若拙最不擅撒謊,每每想要虛構或隐瞞些什麽,即使面上掩飾得再好,手指也總會不自覺地攥緊衣角,五年如一日,從來無所遁形。
那他方才究竟隐瞞了自己什麽,是所受的毒傷,蘇巽的下落,抑或是……一句真話也沒有?
心中驚濤疊起,他面上卻始終不動聲色,畢竟連元若拙也對他着意隐瞞,只怕詢問旁人同樣不會得知實情。為今之計只有順水推舟,看能否尋找到話語裏的突破口,再行打算。
“原來如此……看來天吳确實有一套,竟然在玄霄閣的武器中加入了混毒,”段雲泱抿唇沉思,似乎并未對元若拙的解釋有任何懷疑,“只是那日我與阿巽被團團包圍,一時也沒有援兵到達,又究竟是如何脫困的?”
“葉大哥告訴我,他在蘇公子的傀儡手钏中設置了爆發的機關,一旦遇到生死危機則引爆手钏,會造成極大的能量沖擊,而釋放者本身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蘇公子在您受傷後便觸發了機關,而恰好在那日上午,我們也收到了從玄霄閣傳來的求救信息。于是兵分兩路,一路将物資運往段府,一路則前往皇宮外接應。”
元若拙暗自松了口氣,段蘇二人如何脫身一事并不在需要隐瞞的範圍內,心下稍定,捏着衣襟的手指也無意識地緩緩松開。段雲泱默然注視着他的動作,看破卻不說破,只是淡淡道:
“原來如此,想不到葉老板還有此等未雨綢缪之能……只是我卻怎麽也想不明白,既然我已經豁出了性命去保護阿巽,為何他還能如此冷眼旁觀?我與他事先約定,不論發生何種變故,都必須将玄霄閣衆人護送到紹陽城內,可是如今他蹤跡不尋,全然将這一堆爛攤子抛到我手中,不顯得太過薄情寡義了嗎?”
他越說越是惱恨,眉關緊鎖,額角青筋暴起,話音咬牙切齒,顯然是動了真怒。
半月前蘇巽剖心取血的慘烈一幕倏然閃過眼前,元若拙心中大恸,怎麽忍心讓那人的深情被如此誤解,當即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少爺您誤會了,蘇公子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是因為身受重傷,加之事态緊急才……”
“身受重傷?”
段雲泱驀地打斷了他的話,上前一步,雙手箍緊元若拙肩頭,迫使他與自己四目相對:
“你方才說手钏爆炸不會傷及使用者,我墜落之時也将阿巽護在懷中,他并沒有受傷的機會;玄霄閣衆人并不癡愚,輕易不會對往日同僚兵刃相向……”
“即使天吳發覺了我們的行蹤,玄霄閣中武功高強者大有人在,加之葉老板的護持,在小殊珂姐兒都安然無恙的情況下,阿巽不可能身受重傷,是不是?”
“所以這傷勢究竟是怎麽來的?你還有什麽瞞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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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若拙被他這一連串的問題唬得一陣怔愣,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心中随即泛起濃濃的驚慌和懊悔,自知言多必失,立刻抿緊了唇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段雲泱卻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主兒,見強迫威脅不成,很快轉化為柔情攻勢,松開鉗制住元若拙的雙手,長嘆一聲道:
“抱歉,我也是關心則亂……若拙,這段時日我與阿巽的相處點滴你也看在眼裏,他是我認定了将要長廂厮守之人。眼下他受傷遠遁,我卻無能為力,這等心痛無奈的折磨實在令人無法忍受……看在你我相識多年的情分上,你便行行好,告訴我他的下落,好嗎?只要知曉他現在平安無恙,我就能放下心來,絕不會貿然前去打擾。”
若說起初他還有些刻意收斂情緒的成分在,說到後來則是純粹的情至深處有感而發,語氣軟弱到近乎哀求,全然沒有了往日傲然清貴的模樣。元若拙向來耳根子軟,見段雲泱恨不能硬生生剖了一顆真心捧到自己眼前,面上當即有些繃不住,眼眶也泛起紅來。
但自己如何忍心将實情告訴他?縱然置身事外,自己見到蘇巽飽受折磨的情狀也覺得心痛不已,更何況段雲泱早已對那人情根深種,倘若知道所愛之人命懸一線,那種痛苦又豈是言語所能表達……
或許瞞得一時是一時,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忐忑與焦躁的情緒不斷累積,段雲泱見元若拙依舊不肯多說半個字,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當即也顧不上這許多,奔到案板旁取下用于分割藥材的匕首,不由分說地将刃尖抵上了咽喉:
“今日你若執意不告訴我,我便是自絕于此,又有何懼?”
“這可萬萬使不得!少爺,您先把匕首放下!”元若拙吓得尾音都變了調,踉跄着撲上去想奪下段雲泱手中的利刃,卻被對方旋身閃開,甚至抵得更緊了些。
“你說不說?”
時間拖的越久,段雲泱的心緒随之越發沉重,自己已經逼迫到了如此地步,依舊沒能使得元若拙松口,那他隐瞞着不願讓自己知道的真相必然極為重要,甚至可能一旦被他知曉,眼前的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那究竟會是什麽?
腦海中倏然閃過某種可怕的猜想,他持刀的手禁不住微顫,立時割破了脖頸上一層油皮,殷紅的血珠轉瞬間洶湧地沁了出來。
兩行清淚終究還是順着元若拙的面頰潸然滑落,他再也無法隐瞞,幾乎是帶着哭腔預備開口,斜刺裏卻驟然射來一股勁風,不偏不倚擊中了段雲泱的軟麻穴。
他只覺得手腕一陣酸軟,原本緊握的匕首登時“當啷”落地,随即有人身形如電般來到他眼前,飛起一腳将匕首遠遠踢開,冷聲道:
“你有什麽疑惑不妨來問我,拿自己的生命安危開什麽玩笑!”
段雲泱猝不及防與來人四目相對,只見眼前一張粉面不怒自威,黛眉緊蹙,正是聞訊趕來的淩珂:
“段雲泱,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你帶回來,你就這麽不知珍惜?早知如此還不如放任你在梁國重傷毒發,自生自滅的幹淨!”
晚膳後聽下人傳訊道段雲泱終于醒來,她心中原本喜不自勝,正準備找到他一訴近日的相思之苦,卻不想撞見了那人自戕的一幕,情急之下只得拾起一枚碎石将匕首打落。
此刻她簡直被極度的恐慌和憤怒沖昏了頭腦,垂落身側的手指顫抖不休,強自壓抑着胸中翻覆的情緒,才控制住自己不在那白淨的俊臉上印下五指印。
“珂姐兒……你來得正是時候,”段雲泱對她的怒喝恍若未覺,他如今一心只想知道真相,全然顧不上旁人眼光,“元若拙打定主意要瞞着我,可你不同,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能否告訴我這半月以來究竟發生了什麽?阿巽他究竟去了哪裏?”
“情同手足”四個字登時燎着了淩珂心中的無名火,酸澀與不甘的情感交織,嫉妒如淬毒的烈焰灼燒,出口的話語随之變得格外刻薄: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挂念着他?他早已不是你在玄霄閣所認識的那個燭陰前輩了!你可以為了他不顧生死,他未必就會對此感念如何,畢竟曾經混跡于南風館,人心變易你又怎麽預料得到?”
段雲泱在她提及南風館的剎那,臉色便驟然沉了下去,嘴角緊抿成向下的紋路,眉宇間滿是混沌的陰霾:“你何出此言?”
“自從你受傷昏迷以來,燭陰連一次也未曾探視過,平日裏不知與風伯等人密謀些什麽,頻頻出入營帳之中,卻連看望你一回也吝啬,”淩珂察覺到他神色不愉,心頭壓抑的憤懑不滿愈發強烈,氣急之下更是口不擇言,“我實在看不過眼,終于在冰原上找到機會質問于他,誰知他對此竟絲毫不在意,更以情債壓身為由反唇相譏,像這等全無大防之心者,又有什麽值得你惦念?”
冰原……
聽到這個詞,元若拙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恍然間葉知蘅焦急的容顏閃現眼前,不由想起那日蘇巽突發高熱,幸虧有傀儡手钏的示警才沒有釀成大禍。他簡直無法想象,那人在傷痛的煎熬下,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以上這些斷情絕愛的違心之言。
心中泛起陣陣酸楚與不平,他正預備開口為蘇巽分辯,段雲泱卻忽然冷笑一聲,拿起桌幾上一盞茶杯狠狠掼向地面,轉眼将瓷杯摔得粉身碎骨!
瓷器清脆的碎裂聲在房內回響,淩珂和元若拙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段雲泱已緩緩收回手,有如實質的森冷視線牢牢鎖在淩珂身上,話語間連一絲情感波動也無:
“以後妄議阿巽的話不必再說,他為人如何我自然清楚,不需旁人置喙。淩珂,我念在你我從幼年至今的情分上,方才的話就當作耳旁風。今後你若再這般肆意诋毀于他,你我之間便恩斷義絕,有如此杯!”
淩珂近乎呆滞地注視着他,耳畔嗡嗡作響、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十餘年來段雲泱從未有過一次如眼前這般對自己疾言厲色,剎那間她竟覺得面前那人如此陌生,原本柔軟的溫存全部化為了尖銳的棘刺,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下傷得她鮮血淋漓。
她又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鹹澀的淚水奪眶而出,轉眼間濡濕了面頰,她抽噎着開口,聲音不由染上了絲絲凄楚的哭腔:“他究竟有什麽好?你可知道那時你身中化生散之毒,險些連命也救不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好雲泱,這一波夠剛!親媽給你點贊哈哈哈哈哈~
以及珂姐兒還是說漏了嘴,接下來又會有怎樣的發展?
在楓潞城的蘇蘇又會經歷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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