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別離
“咳咳咳……”
不待裴殊說完,蘇巽掩住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嗆咳,力度之大使得周身都在顫抖,趕忙扶住身邊的立柱才勉強站穩。
裴殊忙不疊輕拍他脊背順氣,饒是如此,咳嗽也持續了好一段才逐漸停歇。蘇巽淡淡拂開他的手掌,示意自己并無大礙,可臉色分明比先前更加慘淡了幾分,嗓音也更為嘶啞:
“……無妨,不過是近幾日奔波勞頓,方才氣塞胸臆,才忍不住咳了幾聲,你不必介懷。”
氣息不穩,他吐字仍有些斷斷續續,語氣卻不容置疑:“此前我曾收到盤古的密訊,因為須得護送風伯等人抵達齊國,一直擱置一旁沒能及時處理。現在萬事塵埃落定,我也可以放心将此處交由你和雲泱處理。”
“那麽接下來您是要前往楓潞城?楓潞城與紹陽城并不在同一方向,若是您随隊伍先行前往紹陽,免不了多蹉跎勞頓幾日,”裴殊顧念着他堪稱糟糕的氣色,試探着問道,“您若是身體不适,不妨在此處安心休養幾日,我再遣一支部隊護送您前往楓潞城不遲?”
“咳咳……不必,我自有安排。”
蘇巽搖了搖頭,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洶湧的情緒。
他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是清楚不過,傷勢惡化得越來越快,想來縛靈術失效的節點左右便在這幾日,他早已沒有多餘的時間顧及自身,只能竭盡全力将未竟之事付諸實踐。
況且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随行衆人前往紹陽城的途中,自己也算能在那人身邊多留一段時日,縱然相望不相聞,卻足夠慰藉所剩無幾的時光了。
若有可能,他何嘗不願見一見平昌公,甚至孤注一擲表明心跡,只願能和那人長廂厮守,可這具殘破之身又如何配得上此般殊榮,自己如今形容枯槁,來日無多,只怕平昌公望見就忍不住嫌厭——
倒不如放聰明些,莫要自讨沒趣了才是。
“這樣也好,那您千萬保重身體,若是雲泱知曉,只怕有得擔憂了。”裴殊見拗不過他,也放棄了繼續勸說,只能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蘇巽抿唇淺笑,忽而擡眸望向平昌軍的醫館方向,神情顯得有些眷戀而悠遠:“雲泱傷勢已經大好,想必過不了多久便能醒來。離珠,我希望你能答允我一件事。”
“但說無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一定為您達成。”
“我此行秘密,雖然對外聲稱前往楓潞城,但具體目的地究竟在何處,現在依然不得而知,”他長眉蹙起,語調越發顯得凝重,“況且不知盤古近況如何,我此去未必諸事順遂……若是日後段雲泱問起,還望你幫我隐瞞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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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他醒來最想見的人只怕正是你,這又該如何隐瞞?
裴殊苦笑着搖了搖頭,嘆息道:“這有何難,我答允您自然全無問題,只是您前往楓潞城一事尚有旁人知曉,衆口悠悠,只怕……”
“無妨,你只管盡力隐瞞着他便是。”
蘇巽原本也沒想将此事瞞天過海,但只消段雲泱身邊的人着意不以實情相告,拖個十天半月不成問題。縱使他後來從旁人處得知了自己的行蹤,半個多月的時間,也足夠讓一切塵埃落定了。
只願屆時他不要過于傷懷才好……
這一夜暮色蒼茫,天幕中濃雲翻卷,掩去了星月清朗的光華,一如那些隐藏于平和表面下的暗湧波流,于無形之中摧心斷腸。
衆人在胤城休整一夜,次日早晨便在平昌軍的戍衛下,向着齊國國都紹陽城進發。
離開了綠洲地帶,迎面而來的漫天黃沙很快将人們層層籠罩。大家紛紛用披風兜帽将身形遮掩的嚴嚴實實,唯恐被無孔不入的沙礫嗆入口鼻,連馬車外也罩上了防沙的厚革,一路跋涉得甚是艱難。
對此蘇巽卻沒有太多感知,随着縛靈術逐漸失效,他的五感也如同被風沙銷蝕一般逐漸遲鈍下去,不僅對周身被碎石劃破的傷口全無察覺,甚至夜不能寐食難下咽,走在路上也氣力不濟,不時脫力軟倒。
對此實在看不下去,葉知蘅索性打着擔憂他長途勞頓辛苦的幌子,不由分說将人一把塞進馬車中,蘇巽對此無力反抗,上車後便雙眸緊閉昏睡過去。
葉知蘅伸手一探他額頭,不出所料的觸感滾燙,心痛難當卻也無計可施,只能暗中請元若拙前來診治。如此這般一路遮掩隐瞞,除了較為親近的幾個人心中隐有猜測,倒也并未把蘇巽的病勢沉疴全然暴露。
冬月正是西北風肆虐的時節,衆人逆風而行,少不了在路上耽誤時日,是以終于抵達紹陽城郊之時,已經是四日後的傍晚了。
“既然玄霄閣的同僚們已經抵達紹陽,那我與知蘅等人便先行一步,前往尋找盤古的下落。山高水長,願後會有期。”
“燭陰閣下一路護持辛苦,此等大恩大德我們銘記在心,來日若有機會報答,定然不遺餘力,”風伯帶領着玄霄閣衆人躬身拱手,語氣極為誠懇,“此去前路未蔔,您萬事小心為上若是力有不逮,切記不可勉強為之!”
他這一席話誠然是發自肺腑,倘若沒有蘇巽率人破開斷龍石,救他們脫離牢籠,只怕七日之期一過,天吳見他們執意不從,立時便會除之後快,又哪裏會有如今這般自在安适,甚至尚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呢?
蘇巽扶住葉知蘅的手臂站定,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此刻視力聽力盡數受損,只能模糊聽到幾個音節,卻也不難猜出風伯想要表達些什麽。
畢竟他已将接納玄霄閣的事務交給裴殊等人完成,若是一切順遂,想必衆人都會有不錯的歸宿,這樣一來他也能徹底安心。
拜別同僚後,他與葉知蘅登上馬車,車後墨棠小隊數十人随行,向着紹陽城西南方駛去。車輪辘辘,在身後留下深淺不一的轍痕,印記時而聚攏,時而分散,卻始終化歸于平行相依的兩道,相望相知,而不再有交集。
正如他與段雲泱那般。
見蘇巽撩開紗帳,作勢探頭朝外眺望,葉知蘅忍不住湊近,輕聲道:“大人在看些什麽?”
他自然知曉那人眼中至多只能望見左近的光影朦胧,更遑論遠處風光幾何,卻又分明能在眸中勾勒出一張頗具異域風情的清俊顏容,端正清爽地立着,微笑,伸手。
蘇巽回眸望他,忽而清淺一笑,帶了些罕見的少年氣與惬意,一時間仿佛有閃爍星光在墨玉般瑩潤的眼眸裏亮起,又随着點滴消逝的生機而暗下。
他終究沒能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身子一歪,倒在了葉知蘅臂彎中。
灼熱,倉皇,動蕩。
段雲泱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毒箭入體的剎那,周身內息消散如游絲,他卻依舊拼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将那人牢牢護在懷裏——
因此,那一雙滿溢着絕望悲戚的清麗眼眸就此烙印在他記憶深處,縱使神思混沌,幻夢溯洄,眼前光影輪轉,也依舊鮮明如斯。
影影綽綽裏,他似乎能隐約聽到蘇巽焦灼的呼喊,卻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夢境的桎梏。腳下的黑暗中伸出觸手,将他牢牢束縛在深淵裏,不留出任何逃脫的機會。而他傾盡全力地吶喊,也得不到外界的絲毫回應。
炙熱的痛苦萦繞不休,不知過了多久,他在一片烈焰灼燒間又朦朦胧胧地望見了那人的身影。
只見蘇巽身着一件素色單衣,身形比過去更為纖瘦,恍然間翩翩兮欲乘風歸去。他仿佛并未察覺自己的存在,蒼白的面容上蘊着絲笑意,赤着腳在一片空茫的黑暗中漫無目的地行走。
段雲泱正準備叫住他,不料遠處的地面驟然裂開一條深深的溝壑,于無聲中迅速擴張,很快形成一方陡峭的斷崖。而蘇巽對這一切恍若未覺,依舊漫不經心地前行着,眼見他和懸崖邊緣的距離只在方寸之間,段雲泱驚駭得心神欲裂,慌忙聲嘶力竭地呼喊道:
“阿巽,回來,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不管不顧地瘋狂吶喊,連嗓音都變得嘶啞,發狠般奮力撕扯下纏繞在雙腿上的觸手,便朝着那人狂奔而去。
蘇巽這才有了些許反應,悠悠回眸望他,面上竟赫然有兩行血淚流淌,鮮豔的紅與失色的白對比極致鮮明,詭豔得驚心動魄。
他無視段雲泱伸來抓握的手,自顧自退後幾步,身子後仰,如同折翼的蝶那般飄搖着墜了下去!
“阿巽!!”
段雲泱“撲通”一聲跪倒在懸崖邊,整個身子踉跄撲出,卻只堪堪觸碰到了那素白的衣袖一角。赤烈的風将蘇巽的衣襟吹拂得獵獵飛舞,緋紅的淚滴從眼角潸然滑落,絕望如杜鵑啼血的哀鳴。
他的話音在風中撕裂,卻字字泣血,聲聲分明。
“雲泱,答應我,不要來找我。”
“忘了我吧。”
“不,我不許!”蜂擁而至的觸手再一次将段雲泱結結實實束縛在地面上,生生止住了他追随着跳下高崖的去勢,卻止不住迸發的椎心痛呼。他拼命掙紮着,汗水涔涔而下,手掌被粗粝的石壁糙磨得鮮血淋漓,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棄。
心中從未有一刻如眼前這般絕望倉皇,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去,整個世間頓時失去了所有色彩。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預感,倘若這一次他無法追上蘇巽,或許便是永訣了。
被毀去的觸手不斷去而複返,段雲泱感覺到自己的力氣飛速流失,眼前也一片模糊。
電光火石之間一股清涼之感涔涔而下,身周的黑暗驟然崩碎,他被一陣巨力卷入洶湧的漩渦之中,殘存的意識被攪得粉碎,無知無覺地随着波流飄蕩,直到許久以後天光大亮,他在一片明亮的光暈中悠悠睜開眼——
在化生散致命的毒素中輾轉浮沉十五日,他終于醒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哦豁第二卷 到此結束啦~接下來是yy主場~保證甜甜甜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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