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抵境
葉知蘅幾乎在話語脫口而出的瞬間,便陷入了深深的懊悔當中。
他方才也是一時氣急口不擇言,明知此刻段雲泱是橫亘在蘇巽心底的一根刺,仍然毫不留情地揭開了那道血色淋漓的傷口,全然不顧那人是怎樣的痛徹心扉。
蘇巽沒有回答他,只覺得整個身子鈍鈍地疼,刺痛麻木的感覺從頭頂一直蔓延到腳趾尖,胸口處更是猶如萬千蟲蟻啃噬,密密匝匝地糾集着鑽心的痛楚。
冷汗再度涔涔而下,他忍無可忍地攥緊衣襟,勁力之大,連指甲蓋也泛出青白。
從選擇縛靈術伊始,段雲泱就已經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不管不顧一意孤行,原本便沒考慮過未來該當如何,偶爾午夜夢回,眼前閃過那人面容,也被他生生忽略。
幾日前的那場探視算是他放縱自己唯一的任性,畢竟無法長廂厮守,他不能也不該拖累段雲泱。然而自己所以為的堅定不移,心若磐石,卻在葉知蘅一語道破的剎那潰不成軍——
他分明放不下,割不斷,舍不得!
身子因劇痛輕輕顫抖,他墨黑的眼眸眨了眨,悄然漫上一層蒙蒙的水汽。
見蘇巽驀地蜷起身體,葉知蘅心道不妙,慌忙去探他額頭,果然觸到一手滾燙。
重傷之下病勢容易反複,蘇巽被他一席話攪得心緒動蕩,高燒去而複返也屬正常,只是他不免感到銘心刻骨的悔恨自責,向來穩定的手臂輕顫不止,抿緊了唇再也難以成句。
元若拙在一旁望着他二人,眼神脈脈溫和又無奈悲涼,末了長嘆口氣走上前去,拈起數枚銀針刺入蘇巽頸後/穴道,暫時封閉住傷處傳來的強烈痛感,随後輸送了些內力進入他經絡之中,以減緩血脈瘀塞造成的麻木不适。
蘇巽低低喘息着,高燒之下神思混沌,腦海中思緒紛亂理不清晰,心頭的絕望悲戚卻是滿滿當當,眼眶止不住地酸澀,盈盈清淚在眼底飛旋,終究還是沿着蒼白的面頰滑落。
他茫然地想要抓握些什麽,手指前伸碰到一幅衣角,立刻忙不疊緊緊攥住。
“大人,是我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您千萬不要太過介懷……”
葉知蘅從未見過蘇巽如此脆弱無依的模樣,雙手包裹住他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掌,安慰地輕撫,仿佛稍稍用力些,那冰涼的手指便會如琉璃般一觸即碎。
“我何嘗不想……少年時便心懷期冀,奈何命數如此,天意不容我與他厮守,我……我又如何能為了一己私欲,徒留他一人飽受寂寥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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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巽喉頭迸發出破碎的嗚咽,仿佛困獸之鬥,幾乎要耗盡全身的力氣。眼淚來得又兇又急,仿佛往昔所有隐忍執着的痛與傷都在這一刻爆發,彙聚成絕望無告的一泊。
“我不是看不到他的失落與渴慕,可是我不能……縱使心底千萬般地情願,卻也知道絕不能如此恣意妄為……”
“此後我唯願他無病無災……一生安康順遂,早些覓得一心人長廂厮守,那樣我若是泉下有知,想來也能……心安……”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弱,到最後聲若蚊蚋,幾不可聞。
葉知蘅俯下身查看,只見他雙眸緊閉,已然昏昏睡了過去,想來是高燒倦怠,又說了太多的話,實在是精力不濟。
輕柔拭去蘇巽長睫上懸着的淚滴和面上的縱橫水痕,他将被角細致掖好,又取了塊浸涼的巾帕覆在那人前額上降溫,這才撐起身來,向着元若拙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
“你說,這教我如何是好?”
一夜過去,葉知蘅最終也未能說服蘇巽在傀儡車中随行,無奈之下只能用隐形的傀儡絲牽引住他腕脈,一旦察覺到他傷情有所反複,即經由傀儡絲将內力輸入,平複氣血。
這樣一來他便必須跟随在蘇巽左近,所幸在隊伍中行進并不如何顯眼,蘇巽也默許了他的行動。
越過雪原後便是一片坦途,連橫山脈西北側位于背風的陰坡,樹木生的稀疏矮小,一路上并無什麽阻礙,衆人的腳程随之大大加快,一日有餘的光景便抵達了半山腰附近。
裴殊環顧四周,确認沒有什麽高聳的遮擋物,便取出新近制作的一只傳訊械鳥放飛,将段雲泱與玄霄閣衆人抵達齊國境內的消息送往山腳下胤城的守衛軍中。齊帝對平昌軍極為倚重,戍衛邊防的大業全權交由其負責,是以在各大城鎮都有平昌軍團駐紮。
而之所以傳訊到胤城,則是由于齊國地處大陸腹地,國境內以沙漠戈壁居多,城鎮多依綠洲而建,彼此之間間隔遙遠。從連橫山脈到紹陽城距離超過百裏,械鳥根本無法飛行超越二十裏的距離,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行聯系上胤城中的平昌軍,再由他們遣人護送回都。
約莫過了三四個時辰,衆人便收到了胤城戍衛傳來的回信,不久近百名身着輕甲的将士從山腳處趕來會合,甲胄前側镌刻着浮雕的雲紋圖樣,正是平昌軍的标志無疑。
通過随身令鑒确定了裴殊淩珂等人的身份後,衛隊便一路護送着衆人走下山去,于傍晚時分抵達了胤城之中。
眼下進入齊國境內,加之平昌軍的保駕護航,玄霄閣衆人才算徹底脫離了生存危機,終于能放下心來。曠日持久的囚禁與逃殺讓衆人倍感心力交瘁,此刻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很快被如潮的倦意襲卷,用過晚膳後便紛紛請辭返回帳中歇息。
段雲泱也從傀儡車內被轉移到了軍中醫館所在處,淩珂寸步不離地陪同看護,唯恐他的傷情再生出什麽變故。蘇巽在不遠處抱臂觀望着這一切,始終沉默不語,眉梢眼角卻緩緩泛起一絲酸澀而釋然的笑意。
這樣也好,想必接下來段雲泱有旁人細致體貼的照顧,他也能走的安心些。
葉知蘅須得回收衆人身上的傀儡甲胄與武器,不得已撤下了纏繞在他手腕上的傀儡絲,此時他總算能在軍營中自由活動。
随着天光暗下,夜晚的清寒逐漸襲來,自他與段雲泱參與殿試至今已過了半月有餘的光景,這一日已是冬月初三。齊國地處西北,氣候寒涼,此刻夜間溫度并不比梁國深冬時節溫暖多少,蘇巽不禁深深打了個冷顫,正準備轉身回帳,身後卻驀然傳來一聲喚:
“燭陰大人,夜深露重,您一路奔波辛勞,千萬莫要着涼受風才好。”
蘇巽定睛一看,來人正是裴殊,只見他笑吟吟地遞來一件狐裘大氅,莞爾道:“齊國氣候惡劣,可比不得梁國的溫和舒适,此時天氣入冬,暴風雪與沙塵暴算是尋常,您還是快些穿上厚實衣衫,否則雲泱醒來知道我照料不周,定要治我的罪了。”
“……多謝。”
蘇巽輕聲道了謝,接過大氅披上,深色狐裘映襯下愈發顯得一張臉削瘦蒼白。裴殊定定望着他半晌,這才恍然驚覺他竟憔悴至斯,不由暗嘆一聲,溫言道:“既然已經安頓下來,您不去看看雲泱麽?”
即便他對人情世故再是驽鈍,也能覺察出蘇巽與段雲泱二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情誼。但說來也奇怪,他們既然已對彼此生死相付,感情必然極為親厚,然而自從段雲泱受傷昏迷以來,他竟一次也未見過蘇巽前往探視,心中疑惑不解,故而才有了這一問。
蘇巽細長的眉微微蹙起,旋即舒展開來,面上泛起清淺的笑意,仿若剛才一閃而過的悲涼只是錯覺:“這裏已是平昌軍的地界,加之有元公子和淩姑娘照顧,大可對他的狀況放下心來。我若貿然去探望,怕是會有些妨礙。”
“小珂她就是這樣的性子,嘴硬心軟,凡事涉及到雲泱更是關心則亂,若言語上不慎冒犯,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裴殊平日裏對淩珂段雲泱最是熟悉,幾乎立刻便想通了其中曲折,心中對蘇巽未免有些過意不去。放眼以往,軍中女眷對雲泱青眼有加的不在少數,明裏暗裏不知送了多少秋波信物,卻盡數都被淩珂原原本本地擋了回去。
當局者迷,段雲泱本人或許還蒙在鼓裏,但在他人眼中,這份熾烈的情愫卻是昭然若揭。對于淩珂這般愛憎分明之人而言,倘若鐘情于誰,眼裏心裏便只有那一人,揉不得半粒沙礫,更不會為他人留下一絲駐足的空間。
所以她才會對自己的關懷備至不聞不問吧。
勉力壓下心中的酸澀之感,他不以為意地笑笑,随即正色道:“話說回來,有了平昌軍的護衛,不消幾日我們便能抵達紹陽城。不知燭陰大人此後有何安排?”
蘇巽抵住唇悶悶地咳了幾聲,緩緩吐出一口氣,嗓音不可避免地帶了些低啞:“你與雲泱在平昌軍中地位不凡,更是玄霄閣中的元老,此前我已與風伯交涉,獲得了他的支持,想來有你們三人通力合作,平昌軍接納玄霄閣衆人并不難。”
“難道您不與我們一道前往紹陽城?”裴殊微微訝異地道,“想必雲泱也期望您能與平昌公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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