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韶光
放松地倚靠在蘇巽懷中,心願得償的段雲泱自然扛不住潮水般湧流的困意,不多時便迷迷糊糊蹭了蹭他頸邊,含混不清地道了句好夢。
蘇巽托着他背脊緩緩放平到床榻上,待他呼吸均勻,睡得香甜,也終于能略微放下心來,放輕腳步走出房門。
或許是長時間的奔忙逃殺實在令人身心疲憊,段雲泱在無謝樓安心靜養,一晃便是大半個月的光景。
他周身傷勢得到精心護理,恢複神速,然而腳底被地刺錐出的傷口卻很難纏,創口較深不論,打鬥過程中,大量毒素随着運功上行,從腿部經絡中完全排出尚需一段時日。
恢複期間,他雙腿麻痹不堪,一身勁力落在空處,即便是想要擺脫攙扶自行站穩,也是有心無力,出行便成為了巨大難題。
念及段雲泱飛揚脫跳的性子,哪裏耐得住這等寂寞,蘇巽便囑托葉知蘅趕制出一架傀儡輪椅,幾日後,總算是能讓他出入自如。
這輛造型獨特的傀儡輪椅很快引起了段雲泱極大的興趣,它不似尋常輪椅般粗大笨重,反而極為輕巧。座椅處微微凹陷,偕同後側弧形的靠腰将身體牢牢固定。下方木輪更是不走常途,并非由輪軸串聯,而是由四根獨立的圓木與座椅相接。驅動時不必以手推行,只消将內力輸入操控的指環內,傀儡椅便能按照使用者的指引前進。
更為神奇的是,傀儡輪椅在滑行時不與地面觸碰,而是依托着內息流,略微懸浮于地表,這也使得它功能多樣,不論是樓梯抑或陡坡,皆能如履平地般順利通過。
這日天朗氣清,午後陽光正好,段雲泱在房中寂寥無事,于是驅車來到無謝樓後的小花園中。
據侍僮所言,這裏原本一片荒蕪,是蘇巽到來後,才會在閑暇時侍弄些花草。
如今适逢九月清秋,院中樹木色轉金黃,月桂、茉莉競相綻放,濃郁芬芳的馨香彌散在呼吸間,熏人欲醉。此時涼風習習,牆邊叢叢的秋海棠骨朵将展未展,粉嘟嘟柔嫩嫩宛若含羞嬌娃,随風搖曳,姍姍可愛。
只是段雲泱身體未複,被冷風迎面吹拂,登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不由暗自腹诽這煞風景的秋寒,正欲轉身回房,肩頭驀然一暖,已有一件柔軟的披風籠罩而上:
“這麽大的人了,也不懂得好生照顧自己?”
說話者正是蘇巽,遠遠瞧見段雲泱僅着一件單衣立在院中,便解下身上的披風将他裹住,在頸前勾了個靈巧的結,左右端詳确定捂得嚴絲合縫,這才放下心來。
他這句話帶着些嗔怪,襯着晴朗悅耳的嗓音,頓時教段雲泱三魂去了七魄,說什麽也挪不開腳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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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風內裏還帶着些蘇巽的體溫,段雲泱将邊角掖得更緊,任由鼻端充滿那人清淡幽馥的氣息,深深吸了好幾回,才粲然笑道:
“還不是葉老板制作的輪椅好生有趣,和以往見過的機械大不一樣。我成天休養着百無聊賴,索性來細致探究一番。”
這倒是真話,幾天前輪椅初初落成時,他已經對輪椅的構造設計啧啧稱奇,連珠炮似的向葉知蘅發問,直惹得對方臉色黑如鍋底,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見狀,蘇巽抿唇莞爾道:
“你卻是有所不知,傀儡術修習之人雖衆,路數卻未必同一。大略看來,可分作靈媒傀儡與制械傀儡兩類。後者在江湖中更為常見,所制成品尋常人皆可使用。”
“而靈媒傀儡雖然在制作上約束較少,卻對傀儡師的內力與法陣刻畫有着近乎嚴苛的要求,使用者同樣也必須為身懷武藝之人。你這架輪椅的原理,便是如此。”
“這般看來,葉老板真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段雲泱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忽而偏頭笑道,“那不知燭陰前輩身上,是否……”
“前塵已逝,喚我蘇巽便可。”
這顯然是摸底試探,然而此時二人立場相若,蘇巽思忖片刻,也不再多做隐瞞,坦坦蕩蕩地撩開衣袖:
“這手钏同樣為知蘅所作,有儲存內息之效。其上二十粒傀儡寶珠的儲量足夠應對尋常搏殺,而且耗竭後可靜置恢複。眼下我武功受制,其功效卓然,無異于雪中送炭。”
段雲泱定睛細視,眼前藤蔓狀的傀儡手钏寶光流轉,雕飾奇巧,撇開其效用不談,單是品相便堪稱工藝精湛。
沒來由地,他的目光總是流連到手钏下,那人纖細精致的腕骨處。
分明是習武之人,卻并無半分莽勇的粗粝感,反而膚光皎皎,剔透晶瑩,十指形态修長優美,宛若羊脂白玉。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段雲泱腦海中流淌過溫柔缱绻的詩句,不禁擡起手來,将蘇巽的左腕包裹在掌心。
指尖緩緩勾勒過光潔的肌膚,接觸的剎那,二人都忍不住顫了顫。
那是一種無可言喻的感覺,風也輕情也軟,所有放肆外露的情緒都被收斂,書頁間每一幀白紙黑字都脈脈含情,親昵的薄汗在如水光華間張揚肆意。
搭在手腕處的指節向下滑,不偏不倚尋找到溫軟的指縫,帶着親昵的意味逐一擠入,随後舒适地彎曲,将那人手背貼緊。
十指交握。
中無縫隙。
蘇巽白皙的面頰中透出一絲緋紅,段雲泱手掌中生出了細汗,庭院中的氣氛變得微妙而旖旎,某種躁動的情潮脈脈湧流,呼之欲出——
卻冷不防被遠處傳來的一聲高呼打破。
“少爺!我可算找到您了!”
糾纏的手指霍然分離,蘇巽抽手後退半步,段雲泱也讪讪笑着側過頭去。
只見一道人影流星趕月似的疾速掠近,行動之快使得鬓發飛揚,現出前庭飽滿,眼眸生光。
正是聞訊趕來的元若拙。
根據段雲泱的說法,元若拙是平常公特地安排在他身邊的侍童。畢竟玄霄閣任務大都關乎生死,他身為藥王谷醫聖僅存的嫡傳弟子,料理尋常傷勢根本不在話下,老公爺也算能勉強安心。
而這一回段雲泱單獨行動,元若拙竟然連音訊也沒得到半分。知曉消息時,人已經被救回無謝樓修養,他自然心急如焚,馬不停蹄地便從城西趕了過來。
來不及噓寒問暖,他已托住段雲泱的腕脈診治起來,感受到指下脈相虛弱卻穩定,驚慌失措的心情才略微放松了些。
但從頭到腳細致的檢查摸索卻是免不了的,段雲泱耐着性子任由他察看了一番,這才幽幽地道:
“得,若是指望着你來救,眼下我怕是比這秋風還要涼,多虧了蘇公子和葉老板,我才撿回一條命。”
“這不是少爺你刻意瞞着我麽?”元若拙的語氣好不委屈,撅着嘴嘟囔了小半晌,才覺察出些許不對勁來,“……蘇公子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段雲泱朝着蘇巽的方向努了努嘴,“重新介紹下,這位是蘇巽蘇公子,日後當心謹慎,可別喚錯了名。”
“見過蘇公子。”
元若拙恭敬地向蘇巽拱手,心頭卻沒來由的覺得有些怪異,此情此景,不管怎生想,都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仿佛自己是個多餘之人一般。
“元公子不必多禮,”蘇巽扶起元若拙,溫聲道,“你一路遠道而來甚是辛苦,院中風大,不如先到無謝樓中稍事休息。段公子這邊我會留意看護,你不必憂心。”
“如此,真是多謝蘇公子了!”元若拙羞澀的笑了笑,壓低聲音道,“方才聽到少爺提及葉……葉老板,莫非他也在左近麽?”
“知蘅此刻便在樓中,你若是尋他,向前直走,穿過花園便可。”
“那真是太好了!少爺、蘇公子,我便先行一步,你們慢聊。”
聞言,元若拙小臉上立刻洋溢着起興奮的神色,畢竟自那日飛花居一別,他再無機會與葉知蘅相見。此刻得知那人近在咫尺,當真恨不能立時便奔到近前,将相思之情盡數傾訴。
他此番可謂是來去如風,轉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段雲泱無奈地搖了搖頭,心道這孩子将自家主子擱置一邊不聞不問,反倒對葉知蘅那個黑臉冰塊熱情似火,當真混賬得緊,日後須得好生教養才是。
身後隐約傳來翅膀的撲楞聲,他回過頭,目力所及之處,一只械鳥從牆外翩飛而至,旋轉着在他肩頭落定。
明知是玄霄閣傳來的訊息,他也不願避諱,當着蘇巽的面取出鳥腿中的信軸展開,先是微微蹙起了眉,随着閱至後文,面上神色卻逐漸明朗了起來,仿佛一朝心願得償,喜不自勝,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愉悅。
蘇巽在一旁觀望他神情變換,不由暗自好笑,卻不料段雲泱驀然望向他,開懷笑道:“蘇巽啊蘇巽,大事已濟,理當同喜啊!”
“......什麽?”
蘇巽尚且不明所以,段雲泱已然笑得開懷,驅車向無謝樓的方向行去,話音随着風聲悠悠傳來:
“我要為你——”
“贖、身。”
作者有話要說: 段雲泱:親愛的蘇蘇,你身後的這片荷塘已經被我承包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