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尋蹤
那個**蝕骨的名字甫一出口,心髒便猶如從萬丈高崖墜落,蘇巽忽然被極度的恐懼攫住,慌忙擡頭望了段雲泱一眼,确認他睡得深沉,才勉強松了口氣。
巫山之雲,千頃澤泱,常言道人如其名,他也正如此二字般疏朗襟闊,攜兩袖清風、淺笑一抹,輕而易舉便亂了旁人心曲。
“等着我!我定會來尋你!一定要等我……”
童稚的吶喊言猶在耳,蘇巽忍不住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悵然又無奈。
那人天之驕子肆意飛揚,許下的諾言不過輕若鴻毛一般,又如何會放在心上。
怕是只有他自己深陷泥淖,掙紮于粘稠的黑暗中不得而出,才會對熾熱明亮的光華那樣渴慕,乃至感覺周遭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不過是鏡花水月,他自己走火入魔的妄想罷了。
于是他再次湊近段雲泱的面頰,這次并非深邃纏綿的吻,而是近乎虔誠地、溫柔地舔舐,日思夜想的氣息在津液中交織成甘醇的芬芳,極致的甜美幾乎令他熱淚盈眶。
手指細致撫弄着光潔勁健的肌理,感受着流暢緊致的肌肉線條,以及指腹下凹凸細小的疤痕,心底微酸的同時,又不由生出隐秘的驕傲,見那人日益光彩奪目,便是與自己無關,也欣喜若狂。
吻勢收歇,蘇巽埋首在段雲泱頸間,貪婪地汲取着他的氣息,片刻後又将左耳貼上他胸膛,任由有力的心跳一次又一次躍動在耳畔。
“你可知我多想……”
多想與你抵死糾纏,生息共養;
多想抛卻俗事紛茫,攜手相将。
可終究……不願不想,不敢不能。
身後陰影蟄伏如睡獅,不知何時會暴起發難;父輩血海深仇未能得報,黃泉之人尚難安息;而自己體內劇毒祛除不得,氣穴崩潰那日便是身死之時……來日非長,前路風霜,他又如何膽敢随心所欲,許諾死生契闊,湮沒洪荒?
所能竊奪的,便只有這意識朦胧的短暫剎那,一晌貪歡。
清淚一滴若琉璃,從他纖長的眼睫上盈盈墜落,滑過段雲泱胸膛肌膚,最終溶入身側散開的衣襟中,暈染開淺淡的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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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般靜靜倚靠着段雲泱側躺,蘇巽素來清明的意識不禁有些朦胧,隐約覺察到身下的溫度仿佛愈發灼熱,心跳的節奏也似乎快了些,卻依舊沉溺于安倦的綿軟中不願自拔。
直到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叩音。
門響三聲後便悄然無息,他意識到這是事先與葉知蘅約定好的聯絡信號。
匆忙收拾起零落的心緒,為段雲泱掖緊被角,他支起身來理好衣襟,确定四下并無旁人察覺,這才悄聲離開客房。
木門掩緊的聲響傳來,盡管極其細微,榻上原本深眠的人卻猝然睜開了雙眼。
目力所及是燈影寥落、空無一人的房間,身上錦被溫暖擁覆,除了酸軟無力難以動彈的手腳,一切似乎并無任何異常。
而那人微涼的體溫卻猶如生根一般,牢牢附着在他每一寸感知上,抹不掉,剜不去。
熾烈的血色再也抑制不住,很快在段雲泱面孔上點亮灼灼緋霞。激越的心跳幾欲沖破胸膛,喉頭的感觸宛如窒息,他不得不深深呼吸好幾次,才能勉強順過氣來。
無璧他……他方才……吻我了?
雙眼無措地瞪大,強烈的悸動在體內左沖右突,他仿佛不可自制地想要高聲吶喊,又神志全失般緘口難言。
有條不紊的思緒被轟制成渣,碎片的每一面都折射着蘇巽的音容,漩渦般糾纏不休,教他無法思考。
畢竟在無謝樓的那回,他就曾經沒來由地昏睡不醒,此番便多存了個心眼,提前運氣護住靈臺清明,故而即使着了道,也能較早清醒過來。
況且無璧此人雖城府頗深,對自己卻并無惡意,他索性将計就計中藥昏迷,然而怎麽也料想不到,蘇醒的剎那,竟恰巧迎上那含羞帶怯的一吻——
他方才吻我了,究竟要做甚?
他曾說想做些什麽,那隐藏在話語中的真意,又會如何?
面頰的滾燙燒灼着眼眶,段雲泱狼狽地閉上雙目,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想他驚羽侯什麽樣的場面未曾見過,過往也曾流連萬花叢中,未得紅顏知己常伴,不過是片葉不沾身,眼界甚高罷了。
此前也未嘗肖想過龍陽之好,縱使貌比潘安也無甚興趣,又何曾料想……
火熱的脹痛感逐漸向丹田處彙集,身下有什麽物事随之變得滾燙堅硬,淋漓盡致的快感與求之不得的憤懑交替席卷而來,他咬牙忍受着二者肆無忌憚地沖撞,唇齒間忍不住迸發出破碎的嗚咽。
是了,他無法欺騙自己,胸中奔湧的情緒不是其他,正是滿滿的喜悅與渴慕。
蘇巽人雖離開,殘存的溫度仍糾纏着他周身百骸。
他感覺自己分明是中了毒,那劇毒極盡魅惑,悄無聲息,等到人發覺時早已深入髒腑,藥食罔醫,唯有中無縫隙抵死糾纏,才能幸免于難。
“無璧……我該拿你怎麽辦?”
此刻段雲泱切切的呢喃,蘇巽自然無法知曉,在門外與葉知蘅彙合後,二人便離開客棧,來到城郊一片隐秘的小樹林處。
接過葉知蘅遞來的令牌,蘇巽手指在牌身底部輕輕一劃,令牌傳出一聲清越的嗡鳴,幾乎同時,數十道黑衣人影從林木後閃身而出,動作整齊劃一地單膝跪地,竟無半分異聲:“見過主上!”
蘇巽淡淡颔首,在為首的黑衣人臂彎間虛扶一把,朗聲道:“衆位兄弟請起。盤古大人既已将墨棠令傳于我手,日後蘇巽定會與諸位共進退,竭盡全力護佑諸位周全。”
“見令如見人,盤古大人的決議定然無誤,一切但憑主上吩咐,我等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多謝,”蘇巽不禁微微動容,同樣堅定地回以一禮,“我如今武功全失,身無長物,唯有一腔孤勇在懷,承蒙諸位不吝襄助,蘇巽不勝感激!”
“主上不必過分介懷,這本是我等職責所在。”為首黑衣人立起身來,沉聲介紹道:“此支小隊共計四十五人,原本直屬于盤古大人麾下,內部建制與玄霄閣并無二致,組織上卻是獨立存在,以墨棠令所有者的意願為尊。目前除去各部門首領人員,有三十名精銳殺手可由您随時調遣。”
”如此……甚好。”
蘇巽不由驚嘆于盤古的手筆,要知道玄霄閣綿延百餘年,座下頂尖殺手歷來不超過五十人,算上裝備精良的閣員弟子,也僅有二百餘人的水準。
寥寥數人便可攪動江湖腥風血雨,竟對這樣一衆隐秘組織絲毫不察,其中籌謀之深,儲備時間之長,不由教人嘆為觀止。
“方才過來的路上,我從知蘅那裏了解了諸位目前的大致情況,”蘇巽續道,“鑒于城西吏治混亂,人多眼雜,不若大家将據點遷至城東南,我們正好有另一落腳處在那附近,必要時也方便相互接應,這幾日便可操辦起來。”
黑衣首領點頭稱是,蘇巽凝眉思索了半晌,又沉聲道:
“今日我在追索暗害慕鸾的幕後之人時,無意間發現了玄霄閣的專用傳訊工具……此事實在蹊跷,只怕需分出部分人手順着這條線索追查下去。另外,也記得抽調些人手跟随在玄霄閣殺手“畢方”附近保護,近日風波疊起,我總擔憂他或有不測。”
鑒于墨棠令的存在,以及過往蘇巽在玄霄閣中的地位積威,遷移據點以及人手分配的事宜很快落定,他與衆人逐一熟識後,便與葉知蘅一道返回了客棧。
再度返回房中,已然接近五更時分。
床上那人依舊沉沉睡着,随着他的腳步靠近,那張面容逐漸清晰,英挺的眉目舒展開來,常年勾起的嘴角平緩垂落,竟顯出幾分純稚與寧谧。
凝望着段雲泱安靜的睡顏,蘇巽只覺得萦繞不休的紛擾疲倦一時流風散雲,身邊似有溫情脈脈流淌。
他伸出手,正欲将段雲泱胸前散落的被褥蓋好,忽然留意到某處細節,動作不由僵在半空——
段雲泱的衣襟,是何時扣好的?
心下警鈴大作,他走時拴緊了門鎖,也并無他人破門而入的痕跡,而離開時那人兀自衣衫散亂,眼下這幅光景,只可能是……
他……會發覺了什麽嗎?
胸膛仿佛被有力的手掌攫住,剎那間連呼吸也不能夠,蘇巽禁不住腳底微微踉跄,扶住身後木幾才堪堪立穩。
幾縷微不可察的暈紅漫上面頰,又潮水般飛快褪去,徒留下一片冰雪霜白,荒蕪森涼。
不論此刻段雲泱是清醒抑或是沉睡,他都進退不得,或許最好的選擇是坦誠相待,而背後有太多枷鎖束縛住他的心意自由,面前一步高逾天塹,饒是他傾盡全力,也無從跨越。
終究是不能。
如水的月華漫過窗棂,隐約照見那道倉皇離去的身影,淩亂的腳步間,似有流雲般極輕極冷的嘆息散落,碎裂無痕。
又是數個時辰過去,待日頭高懸,明媚的陽光将室內映得通明,段雲泱才輕吟一聲,悠悠轉醒。
不出他所料,房中依舊空無一人,只不過床前卻多出了一套潔淨新衣,昨日染血的外袍早已不知所蹤。
他不由笑了笑,似無奈又似喟嘆,三兩下将外衣穿上,對鏡大致理了理儀容,便推門走出房去。
客棧小二似乎得了旁人指示,早早便候在門外,見他信步走出,便滿面堆笑地迎了上來:“客官昨夜休息可好?新衣可還合身?另一位客官可是反複交代小人,唯恐出了什麽岔子哩!”
“甚是合适,勞你費心了,”斂目感受裁剪合度的衣衫,段雲泱長籲口氣,為那人綿綿細致的心意感喟,“原先住店的兩位客官,現又在何處?”
“他們似乎有要緊事要忙,一早便離開了,”小二笑得開懷,“但他們早已提前付結了房費,您不必挂懷。眼下已近巳時,您怕是有些餓了罷?樓下便有現成的餐點,不如賞臉享用一二?”
“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他的目光越過客棧大門,投向人流攢動的街道。
兩人之間,可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又可轉眼間沒入人海茫茫中,衆裏尋覓千百度,亦杳然無蹤。
若那人不願邁出關鍵一步,便交由他完成罷。
唇角蜿蜒出莫測的弧度,他從懷中取出一物交到小二手中,便施施然走下樓去,足底生風,腰身筆挺,端的是姿态潇灑,意蘊風流。
那躺在小二掌心的,赫然是一枚成色飽滿的雪花銀錠。
作者有話要說: 蘇蘇掉馬倒計時啦!!!兩人啥時候才能認識到對方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