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光
中秋已過,饒是朗京地處江南水鄉,絲絲沁涼的秋意仍舊悄然襲來。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秋風卻送來點點清寒,葉知蘅站在露臺上感受了片刻,還是尋了件厚實披風給蘇巽穿好,又給他戴上頂懸着長紗的鬥笠,來來回回檢查了好幾輪,直到确認無虞,才放下心來。
蘇巽先前餘毒上沖,胸悶咳嗽了好一陣,現在總算能順過氣來,隔着面紗望見葉知蘅如臨大敵般戒備的模樣,不由啞然失笑:
“我的身體自己知道,沒事的,知蘅,你大可不必這麽緊張。”
您要是真知曉,就不會用這麽慘烈的辦法折騰自己了……
當然這些腹诽只敢在心裏說說,面上是不能顯露出來的,葉知蘅拿自家主子無可奈何,只能嘆息道:
“無法用內力護體,這餘毒一日不除,您的身子就會持續受損。化生散對髒腑的侵害藥石難醫,倘若不加倍小心,任由其發展,後果将不堪設想啊。”
“不礙事的,這不是有你在麽,”蘇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頭,旋即張開右手,潔白的掌心內縱橫劍繭赫然在目,“縱然我沒了內力,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役使追魄劍,但用你打造的匕首走輕靈一路,加之手钏出其不意的攻擊效果,自保也算綽綽有餘。”
他就這般淡淡地笑着,神情安适,并無任何憤懑不滿。
葉知蘅在一旁注視着他,只覺得心底深深震撼。
常言道,站得越高跌得越重,蘇巽曾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被奸人謀害武功盡廢不說,截至如今,還要日夜忍受化生散不可以常理論的劇烈痛苦。
他不禁扪心自問,倘若易地而處,自己絕對做不到那般雲淡風輕、等閑視之,怕是早已狀若癡狂,整日渾渾噩噩了。
當最引以為傲的絕世武功不存,甚至失去了健康的軀體,內心的沉穩平和卻未被撼動哪怕分毫,甚至能在絕境中很快尋找到新的出路,同時指引他人前進的方向……
這究竟需要怎樣強大的內心與堅韌的意志,他簡直無法想象。
或許……自己也應該盡快振作才是,再這般畏手畏腳,又如何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葉知蘅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般,從懷中取出兩枚蠟丸,交到蘇巽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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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這兩枚丹藥是我根據化生散的藥效反應,最近制作出的抑制劑。服下一粒後,半個時辰內,您能自由調取原本用于封存劇毒的內力,實力可暫時與過去無差。只是服藥後,您可能會虛弱一段時日,并且切記半個時辰後絕不能再度使用內息,否則化生散會加速爆發,到那時……”
“我必死無疑,是麽?”
蘇巽的語氣很淡然,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葉知蘅深吸口氣,咬牙道:“小人會盡力……護您周全。”
“我明白了,你放心,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使用它。”蘇巽淺笑颔首,小心地将蠟丸收進衣內,“時候不早了,妙珠樓距離甚遠,我們還是盡快出發為上。”
與無謝樓不同,妙珠樓地處朗京城西北,并不似城中心這般繁華,唯有夜間才會顯得熱鬧些。
但由于吏治混亂,西北部外來流民又數量甚衆,故而附近搶劫強擄等惡劣事件并不少見,平頭百姓往往避之不及。
為免打草驚蛇,二人等待了好一會,才乘上了前往城西北的車駕。所幸一路還算順利,大約一個時辰便抵達了目的地。
妙珠樓就在馬車驿站轉過一個街角的道路東側,屬于當地的地标建築,并不難找。
蘇巽和葉知蘅穿過巷道,正準備走向妙珠樓,卻被迎面湧來的人潮阻住了去路。
畢竟白天此處人流量往往不算大,這群人的驟然出現便顯得有些吊詭,而且他們一路蜂擁向妙珠樓那邊,似乎趕着去瞧什麽了不得的熱鬧。
蘇葉二人尚且疑惑,不遠處已經有人高聲叫嚷起來:
“有人墜樓啦!就在前邊的妙珠樓那邊!”
“聽說還有幾分姿色,怎麽這麽想不開……”
“青樓這種營生,指不定又是被什麽負心人騙財騙色,一躍解千愁呢。”
“不過是個出賣色相的妓女,小孩子家家別湊這種熱鬧!”
“這姑娘從六層的高樓摔下來,只怕是活不成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紛紛想去事故現場一探究竟。而分明并沒有人說出跳樓者究竟是誰,蘇巽心中已然不可遏止地萌發出不詳的預感。
朝着葉知蘅點頭示意,他們也顧不上這許多,立刻彙入人群向前方擠去。
蘇巽毒傷未愈,撥開數人便後繼乏力,而葉知蘅一路護持着他,同樣被推擠得狼狽不堪。
兩人一路艱難前行,穿越層層人潮,這才艱難抵達妙珠樓左近,望見了那橫卧在地的青樓女子。
她仰躺在一片血泊當中,鮮豔的衣裙被血跡裹挾而顯得猙獰,身體尚自微微抽搐。盡管面目上滿是塵土與血痕,蘇巽卻一眼便認出了她——
那三日前巧笑盈盈、素手纖纖的豔麗女子,此刻正委頓在汩汩奔流的鮮血當中。
她完好時明媚風流,不知多少人秋波暗送趨之若鹜;垂死掙紮時卻顯得那般獰惡可怖,以至于人們雖好奇地湊到近旁,卻無人敢上前查看。
心中微澀,蘇巽長嘆一聲,走到女子面前,俯身喚道:“慕鸾姑娘,可還聽得見我說話?”
劇烈的震蕩已經使得慕鸾神智不清,大量失血更是讓她極其虛弱,隐約間似乎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她竭盡全力仰起頭來,正好從下方窺見了蘇巽隐藏于鬥笠中的面容。
從未與蘇巽正面相逢,甚至幾日前首次相見時,他也蒙着面紗,而當她失神的雙目終于看清了那張臉的五官輪廓,整個人頓時陷入極度的恐懼與癫狂之中。
原本難以動彈的身軀驟然繃緊,繼而瘋狂地顫抖起來,失色幹裂的嘴唇大張,似乎要說些什麽,卻只能持續不斷地嘔出血沫穢物,竟連完整地發出音節都不能夠。
“你這是何意?”
蘇巽疑惑難明,也确實想象不出她究竟要表達些什麽。
慕鸾“荷荷”地喘息了半晌,忽然不再試圖發聲,而是趴伏在地,顫顫巍巍地伸出右手食指,在身下血泊中抹了抹,随後擡臂在一旁空白的地面上艱難地寫了起來。
血跡幹涸得很快,她又數次痛苦不堪地蘸取血液書寫,這些動作很快耗盡了她最後的氣力。
強撐着劃拉完最後一筆,她便急速倒氣,口鼻之中噴濺似的湧出鮮血,頹然躺倒在地,眼瞧着便是不活了。
見她氣絕于此,蘇巽心頭發冷,雙手緊握成拳,直到指尖刺入肉中,才幾不可聞地籲出一口氣。
勉強平複下心緒,來不及思索背後之人的毒辣心思,他立刻觀察起那段以血為墨書寫的痕跡。
然而那血跡歪歪斜斜,似乎并非文字,而是某種圖案。他擰眉沉思了半晌,才依稀從那血痕彙聚的軌跡中,勉力分辨出一朵蓮花的模樣。
蓮花……?
血色的……蓮花……
仿佛一記驚雷從天而降,蘇巽周身一震,剎那間僵硬不能動彈。
記憶裹挾着翻湧的黑色腥氣鋪天蓋地而來,頃刻便轟碎了他所有的思緒。
蒼茫的混沌之中,那雙惡毒而冰冷的手恍如再一次沿着胸膛緩緩上移,帶着令人顫栗的森寒劃過鎖骨脖頸,直到輕輕掩住他的嘴唇:
“哥哥……你知道嗎,我的左肩上,生來就帶有一朵蓮花形狀的胎記呢。”
那時的蘇巽被黑布蒙眼,身上衣物也撕扯得七零八落,四肢由特制的精鋼鎖鏈死死纏住,饒是內力驚人,也無法脫困而出。
更何況,自從被挾持到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便粒米未進,數日下來整個人近乎虛脫,身體狀況早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因此盡管內心極度抗拒,他也無法阻止那人喋喋不休,唯有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那人也絲毫不惱,反而靠得更近些,嘴中呼出的氣息噴吐在蘇巽頸後肌膚上,激起他陣陣惡寒:
“這胎記我一點也不喜歡,可母妃非說這是什麽祥瑞之兆,便不讓我将它剜去了。現在我最親愛的哥哥也沒有,可見啊,它還真不是個東西。”
眼見此人對剜皮剝肉之事毫無避諱,言語間荒誕詭異至極,蘇巽嫌惡不已,冷冷奪道: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沒工夫聽你廢話……還有,我從來沒有什麽弟弟,請你自重。”
聽完他的嘲諷,那人久久沒有動作,驀地擡起手來,狠命抽了他一記耳光。
随即那人歇斯底裏地大笑出聲,直到胸腔中發出刺耳的哮鳴音,才稍稍收歇:“咳咳……哥哥,我不愛聽你這麽說話,你若再這般不懂事,我可就要生氣了。”
鹹腥的液體順着嘴角淌過下颔,蘇巽被那猛力的一巴掌打得眼前金星亂迸,耳畔轟然作響,險些昏過去。
那人見他良久沒什麽反應,再次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右手中似乎多了樣冷冰冰的物事,貼得他後肩肌理微微生寒。
“哥哥沒有,單我有,多沒意思……”那人放軟聲音,語氣近乎嬌嗔,又掩藏不住絲絲陰狠毒辣的意味,“不如今日我便給你添上,這樣不論天南海北,他人只要見到你便能知道,你是我的兄長,只是我一個人的……”
皮膚上似乎傳來濕熱黏膩的觸感,蘇巽腦中渾渾噩噩,一時間竟反應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
而只是瞬間的功夫,那人便猝然摁壓住他的後背支起身,緊接着一股勁風向着左肩席卷而來,有什麽尖銳的物事飒然破開脆弱的肌理,剎那間帶起一溜血花!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變态弟弟又出現了!!!大家還記得第一章 的夢魇咩!!